为什么沙僧在日本的形象是河童？

很多日本学者对这个问题有过研究，我来稍微总结一下：

日本人把沙僧当作河童，本质上还是因为《西游记》完整翻译为日语的时间太晚了，所以二次创作、讲谈（评书）等成功反杀原作。

虽然在江户时代初期《西游记》便已经传入日本，但是由于西游记是白话文而非文言文，使用日本传统阅读汉文的“読み下し”的方式是看不懂原文说什么的，以至于《西游记》成了一部分对学说汉语有兴趣的日本人向唐通事学习汉语的教材，爱好者的圈子很小。

儒学者西田维则（口木山人）在1758年开始翻译《通俗西游记》，但是1765年他翻译了一半去世了，直到1806年他翻译了一半的《西游记》才得以出版。这个翻译了一半的《西游记》出版后，引起了很多人的兴趣。

比如说小说作家曲亭马琴，这位老兄就特别喜欢把当时没有完全翻译过来的热门中文名著，套上个日本背景和全新人设写完全照搬内容的小说。他在1824年到1831年之间，连载了本日本版的《西游记》叫《金毗罗船利生缆》（写到42回就太监了）：

故事的内容大概是役小角的转世——净藏法师（唐僧），受观音菩萨指点，奉醍醐天皇之命，前去天竺迎接金毗罗神王。途中收服了石头里蹦出来的天狗伽毗罗坊（孙悟空），好色的金鵄羽悟了（猪八戒），还有原本是天登々根命的鹈悟定沙和尚（沙僧），以及小龙王金麟（白龙马）。

由于《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猪八戒，原型都是兽类，曲亭马琴在“创作”的时候自然不能完全抄袭人设，于是就全改成羽类了，于是，对应沙僧形象的鹈悟定在《金毗罗船利生缆》里面部长得像黑鸢，也就是一种海边生活的、吃鱼的老鹰。

但估计是负责插画的浮斋英泉也挺懵的，长着鹰脸还有一头蓬乱的头发，生活在流沙河里的长得像人的怪物是啥玩意？然后就画成了下面这个样子：

总之，就画得非常像河童。虽然不清楚这个形象是否是浮斋英泉独创，但是毫无疑问是目前流传下来的最早的“沙和尚”和河童形象类似的画作。

实际上，在《西游记》完全翻译成日文之前，很多日本人在创造“讲谈”（类似于我国的评书）或者西游同人的时候自由度极高，导致沙僧的形象在日本民间形象和河童挂上了钩。

在《金毗罗船利生缆》连载期间，接手继续翻译《西游记》原著的是浮世绘画家岳亭春信，他在1831年又翻译到了65回合后就撂挑子不干了：“你们想看下面的内容啊，那你来看我画的《画本西游全传》吧！”

1837年开始出版岳亭春信翻译的《画本西游全传》倒是粗略翻译了100回《西游记》的故事，由于是头一次把全部故事翻译了过来，因此这本书的影响可以说是无比巨大。

由于这本书里没有把沙僧画成河童，而是按照原著设定的面目狰狞但好歹还是人脸的怪物，因此好歹是把读者心中的沙僧形象给挽回了一些：

在江户时代末期、明治时代的绝大部分带有插画的《西游记》，都参考了《画本西游全传》，比如说1910年出版的小松放庵的《新译绘本西游记》中，沙僧的形象就怎么看都不是个河童。

因此当时但凡看过《西游记》相关书籍的日本人，就不会把沙僧当成河童。

但是，糟糕的就是，很多日本人是不看书的，他们接触《西游记》的方式是歌舞伎、讲谈（评书）等等曲艺。这些内容的作者为了让观众更好的理解内容，往往会用一些比喻的形式。

比如说1878年11月三代河竹新七改编的歌舞伎《通俗西游记》之《西梁女国王宫》中，沙僧就有这么一段念白：

原は天竺流沙河川童ならねど水底を、住家と定め九人迄人の命を取る年に…

这话实际上说“我虽然原来像河童般以水底为家，要了九个人的命……”原作的意思可能只是拿日本人熟知的妖怪河童和沙僧作比较，但是很多人听了之后，就觉得：“哦，沙僧的形象像是个河童……”

这种讹传在日本的讲谈（评书）中尤其的严重，比如说桃川燕林在1898年的讲谈《西游记》中，猪八戒就把沙僧说成是“河童”，但是前文好歹还上按照《西游记》的原文把沙僧说为“怪物”。

但是到了松林圆照的在1902年-1903年的讲谈《西游记》中，就直截了当的说沙僧是河童：

首に九つの髑髏をつけ宝馬という槍を抱えて、頭に三枚の皿を乗っけたこれぞすなわち河童の化け物……

甚至还不厌其烦地把河童是什么怪物给详细地解释了一遍……

当然，讲谈师的讹传能力是相当厉害的，比如说松林圆照能把“齐天大圣”讹传成“青天大晴”……

目前保存下来的明治时代的讲谈（评书）性质的《西游记》只有以上两种，但是都把沙僧说成了河童，这显然反映出当时讲谈师为了方便听众理解，所以把沙僧说成“河童”，甚至自己添油加醋的在“河童”这一说法上进行解释的现象，其实这类随口改编在国内的评书中也不少见。

这种评书反杀原著的例子有点类似国内的“武松独臂擒方腊”，由于改编过于经典且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目前为止影视剧里鲁智深还没抓过方腊一次……

讲谈师有意识的讹传，使得很多日本人先入为主的以为“沙僧是河童”，现在日本著名的出版社讲谈社，最初叫做“大日本雄辩会讲谈社”，本身的名称由来就是来源自辩论和日本的讲谈（评书）这种曲艺，出版了大量的面向青少年的作品。

其中在1932年3月出版的少年讲谈《孙悟空》中，插画中画得就是一个“河童”形象的沙僧，文中对于沙僧的描述，也大致和松林圆照对于沙僧是河童的描述非常类似：

スーッと浮き上がつたのは、腰に九つの髑髏をつけ、寶馬といふ槍を抱へ、頭に皿を乗せた河童の化物。恐ろしい顔をして出て來た。

1932年，著名儿童作家宇野浩二的《西游记物语（前片）》的前言里，也提到：

孫悟空のほかに、猪の王の猪悟浄、河童の王の沙悟浄がお供をする

虽然原文里没有说沙僧是河童，并且插画师也非常有原则的按照《绘本西游记》描绘沙僧，但是前言里却说沙僧是“河童之王”……可以看得出河童说虽然没有改变主流书籍关于沙僧是普通怪物的描写，但是无意识中影响到了作者们对于笔下角色的认识。

另一方面，受到讲谈之类的影响，在1940年拍摄的日本电影《西游记》中，金井俊夫饰演的沙悟净的形象就类似于河童。

到二战结束后，沙僧究竟是不是河童，在日本的小说、漫画、影视中一直是未定的状态，比如说手冢治虫1952年开始连载的漫画《我的西游记》中，沙僧加入一行人的时候，猪八戒吐槽说：“本来以为是河童，没有想到是个邋遢的男人……”孙悟空也吐槽说：“真是现实主义啊！”显然是喜欢中国动画电影的手冢治虫对于日本当时流行“沙僧河童说”的一种吐槽。

不过，另一方面1956年的杉浦茂漫画《少年西游记》里，却把沙僧画成河童。显然20世纪50年代日本人对于“沙僧=河童”的认识是摇摆不定的状态。

日本研究者井上浩一统计了一下儿童读物中沙僧的形象，发现20世纪80年代前把沙僧画成河童的比例其实不是那么高，在20世纪80年代后，才突然增加：

显然，这与20世纪70年代日本的“《西游记》热”有关，当时中日关系缓和，日本各大电视台纷纷制作了许多以中国古典名著有关的影视作品：

先是TBS电视台在1977年10月推出了木偶剧《飞吧！孙悟空》，1978年4月又有富士电视台制作的、松本零士原作的科幻动画《太空西游记》，接着1978年10月日本电视台推出了真人版的电视剧《西游记》，结果三部作品全部采用戏说的方式，把沙僧设定成了河童……

（怕不是因为主创团队年轻的时候被讲谈社和讲谈毒害过）

这三部剧同时一出，最终一锤定音，基本上可以说是彻底摧毁了《画本西游全传》乃至原著在百年中给日本人带来的沙僧丑男印象，“沙僧=河童“就此深入日本人心，再也纠正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