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二十世纪两个主要的极权政体——社会主义苏联和纳粹德国在音乐取向上都偏保守？ 第1页

提问首先存在不严谨之处——苏联在音乐的风格取向上不是完全的排斥现代派和先锋派，和世间常理一样，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兼而有之的矛盾复合体。从列宁时代现代风格的兴起，到斯大林时代对先锋派艺术的压制，再到赫鲁晓夫时代现代艺术的再度兴起，直到苏联解体前夕先锋音乐的突飞猛进，长达70余年历经不同历史时期的变迁，难道说肖斯塔科维奇、普罗科菲耶夫、施尼特凯、古拜杜丽娜、杰尼索夫不是苏联时期的音乐家，也不是现代派代表人物吗？后三位可是现代派音乐中不可忽视的巨人级角色。

此外，苏联成立之初，恰恰在先锋派音乐发展方面极其激进。年轻的音乐理论家们认为，传统的德奥浪漫派音乐已经不能满足革命和斗争的需要，应该彻底革新音乐理论，为即将到来的世界革命做好准备。从俄罗斯民族音乐中获取养分诞生的革命音乐-群众音乐，其前卫性质在当时并不亚于欧洲大陆的现代音乐，为了让普通大众易于理解并朗朗上口，这类音乐也不可能应用更为前卫的旋律和调性、更为理论化的谱曲，试想一下，有多少人真的能够接受布列兹、潘德列斯基、勋伯格的旋律？

提问中所称的“皆以十九世纪浪漫主义音乐为正统”，事实上俄罗斯-苏联时代民族乐派始终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反倒是汲取德奥浪漫主义精华的柴科夫斯基属于少数派。而苏联民族乐派的发展也从现代音乐中获益匪浅——例如哈恰图良深受法国印象派音乐影响，而不要忘了阿尔班·贝尔格也有旋律优美的现代派杰作，巴托克则深受匈牙利民间音乐的熏陶，一生收集了大量民乐素材。而在非民族音乐领域，米亚斯科夫斯基的部分作品深受象征主义影响，阴郁晦涩而阴暗交错。

斯大林时代出于高压的意识形态和狂热的政治运动，大批现代派音乐家难于发声，但并未停止创作，战争期间政府更需要旋律激昂、宏大壮丽的音乐鼓舞国民。但在斯大林之后，赫鲁晓夫放松了意识形态方面的限制，形形色色的现代音乐立即茁壮成长，先锋派音乐、爵士乐复兴。需要指出的是，斯大林时代对现代派音乐的压制相当程度是出于音乐家本身的派系之争——强力推崇音乐的革命性质，力主与传统德奥风格切割的无产阶级音乐家协会，重视现代音乐发展的现代音乐协会——各派系不同程度借助政治力量相互倾轧，而斯大林等决策层对音乐风格之争并不感兴趣，他们需要的是能够鼓舞大众、增强宣传力量的音乐风格。

与很多人的想象相反，爵士乐早在列宁时代已经在苏联流行，二战期间即使局势危急物资短缺，爵士乐仍能在前线作为军人们的闲暇娱乐得以留存，遭受打压反而是丘吉尔冷战宣言发出后，被认为是西方资本主义腐朽的荼毒，对其的压制到50年代中期解除。有趣的是进入60年代，爵士乐在苏联的影响逐渐趋于平缓，原因是摇滚乐、电子乐、合成前卫音乐的蓬勃兴起。

在纳粹德国方面，从执政到灭亡只有短短12年时间，对之前德国繁盛的先锋派艺术的压制，出于纳粹高层对德奥古典主义/浪漫主义风格的偏爱，希特勒个人的审美取向成为全国艺术领域的唯一标准，古希腊/古罗马式的健美强健体魄风格雕塑、古罗马风格的建筑造型、德奥浪漫主义风格音乐无不体现出纳粹推崇的“纯洁典雅健康、未受到犹太人玷污扭曲”的种族主义理论。一战后先锋派艺术对战争的反思与否定诞生的一系列作品，被纳粹视为对战争英雄和民族之本的嘲弄与否定——阴暗晦涩、抽象扭曲的艺术是低等种族的创造。

Entartete Kunst——颓废艺术，这是纳粹德国对现代艺术的定义。艺术家们被扣上犹太人或布尔什维克的帽子，而该理论源自19世纪刑法学者龙勃罗梭《犯罪人论》中提出的“天生犯罪人”理论——犯罪者是与生俱来的，可以通过他们的外貌特征加以判别，其异于常人的外貌和心理决定了反社会的行为。反对现代艺术的艺术理论家们很快将其采纳进艺术领域，大力鼓吹“纯净的种族创造完美的艺术”，这些理论反过来影响了学生时代的希特勒。在艺术之都维也纳，普通大众认为犹太艺术家代表了现代主义风潮，中产阶级认为先锋派和无调性音乐改变了传统音乐愉悦身心的功效，成为对生活和艺术的冒犯和嘲讽。这些为日后纳粹排斥压制现代音乐埋下了伏笔。

此外，留意一下下述音乐家的种族。

勋伯格：犹太人

马勒：犹太人

门德尔松：犹太人

格什温：犹太人

科普兰：犹太人

米约：犹太人

纳粹掌权初期，选择留在德国的多数音乐家实际是暗中支持对德奥传统风格音乐的推崇的。富特文格勒绝不是现在许多人描绘的“忍辱负重的殉道者”，相反，直到战争爆发，他与同为纳粹政权服务的克纳佩茨布什、门格尔贝格、伯姆、卡拉扬、克莱门特、克劳斯一样，为纳粹对传统德奥音乐的推崇而欢欣鼓舞，即使他们中有人日后保护犹太人，为自己成为纳粹的帮凶而羞愧痛心。

理查·施特劳斯和欣德米特曾担任要职，因在犹太人和音乐风格观点上与当局不和被先后解职。卡尔·奥尔夫则扶摇直上，当然，战后他尽全力撇清自己与纳粹的关系，但人们记得他的好友胡波尔成立抵抗组织事发终遭酷刑折磨身亡前，面对求助的友人妻子，他的第一反应是“我完了！”

但如果假设纳粹德国会延续若干年，并建立稳定的秩序，现代音乐会逐渐被其采纳吸收，并加以运用。鼓舞士气要用到强力兴奋剂，维持国家稳定运行需要不危及自身的缓释药剂，或者温和的精神药物。

对二十世纪初的现代主义艺术家们来说，维也纳仍然是最佳的选择，无论在奥地利共和国还是奥匈帝国治理下。相比主导了卢旺达屠杀血案的比利时，奥匈帝国19世纪中后期开始几乎称得上人畜无害，最终还是架不住民族主义风潮的兴起，卷入莫名其妙而不可避免的战争中分崩离析。

Decca 于1998-2002年间收集整理了遭第三帝国压制迫害的音乐家的作品，集结为 Entartete Musik——堕落音乐，作为系列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