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到底哪里糟糕？ 第2页

1.

人类聚居地的风貌是文明在漫长发展过程中的物质赋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并非玄学，在交通不那么发达的时代， 人和土地本就互为表里。一条街道，一个城市广场，都是这片水土与其所浇灌出的生灵间互动的结果。

美国的特点是，他的人民不是在这片土地上孕育出的，他们的祖先来自不同土壤，却又都在某个时间节点上汇聚于此。人们的居所半架空于土地，而语言、饮食、街道规划则与这片土地呈一种杂交关系。

一方水土照到怎样的阳光，吹拂怎样的风，便生怎样的树荫；怎样的土地水质，便结怎样的蔬果谷粮。这儿的草喂肥这儿的牛羊，江河、湖泊、海洋等不同的水体滋润那里的土壤与皮肤。而人又将自然的作用力反作用于自然：河堤、大坝、水库都是人类以理性之力疏导自然无理性之力的体现，而这种”疏导”与“治理”本身则是取材于天地。所以在这个循环中，与其说是将“人的秩序”置于自然秩序之上，不如说是自然之力经人类后返回自身。因此，每片聚居地，从建筑结构，材料，天井的大小，到一片瓦的形状和材质，都是人将作用于自身的土地气质反作用于环境的投射。空气中吹拂的是淡水湖风、江风还是海水的咸腥都会在时间的沉积中沉淀在饮食、语言，乃至街道细节、建筑风格中。在漫长的时光中，唯有来来回回的脚印才能反反复复踩踏出了一条街，一座城市的气质。

而美国所呈现的，并非是在与这片土地漫长互动中沉淀出的映照，而是一种压缩的、加速的建设，由迅速且一致的规划将世界各地文化嫁接于此，无论是否水土不服。例如，美国东北部最初直接嫁接了英国风貌，加州则是穿插了新墨西哥风、西部风的泛娱乐大洲，比较特殊一些的地带比如摩门教大基地盐湖城，则是用人力创造的宗教崇高感覆盖住一切土地原本的质地，而这个人力，又偏偏不是原生于犹他这片土地的“人”，所以盐湖城的建设呈现出一种和环境的割裂感，当然，这种近乎“超自然”的神迹感或许也正是摩门教所追求的。

我第一次产生对割裂感的惶恐是在拉斯维加斯，汽车在荒漠中的高速路上行驶了很久很久，突然进入一片花花世界。这本是一片连植物都不太能生存下去的土地，几乎没几种哺乳动物能适应，更不是人类聚居地首选。但这里是美国，荒漠又怎样？照样给你建巴黎铁塔，凯撒皇宫，猎奇的世界景观与令人费解的灯光秀争相抢夺注意力，生怕你一不留神回想起自己其实是站在一片荒漠之上。加州早期也有大量建立在这个思路上的景观，被称为California Crazy，仿佛加州是用来给外星人介绍地球用的：「你看这是地球」，而不是为了给地球人看：「你看这是加州」。如今的拉斯维加斯也类似，他的一切都让你忘了「这儿是美国西部」，而是努力让你意识到「这儿是21世纪的资本主义世界」。

北美这片土地也曾浇灌出属于它的原生文化---印第安文化，可惜美国文化对印第安文化的吸收非常有限，甚至有过近乎粗鲁的排斥。美国有多不敢面对那段历史，就折射出美国和这片土地有多疏离。最近几十年，后殖民主义批判兴盛，美国一些文化人也开始面对历史负债，但大多是从艺术、灵性角度去看印第安人----以现代人对原始人的姿态看。这也不难理解，一个从建国就步入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国家，像个一出生就识字的少年，他的人生没有婴儿的蒙昧阶段，没有孩童牙牙学语认识世界的阶段，如果将一个国家的集体潜意识看作一个意念交互的动态系统，那么美国这个系统中是没有天问、没有神巫的。现在见到的大部分美国城市都是在18甚至19世纪才成形，这意味着欧罗巴人继承的那与天地斗的普罗米修斯精神已渺远，因为在这儿，天、地、湖海已不是决定一切的力量，或许还不如内燃机和交流电来得直接。

2.

中国大部分地区的日常片段都是土地气质的映照：你可以试着比较不同地区的寺庙，不同城市的菜市场，一切无不渗透那里的水土与温度，体验力够精准的话，光是看一个城市的园林/老宅的建筑样式其实就能对当地方言的气质猜出个一二。因为中国城市即使在全球化的过程中越渐趋同，也依然在细微之处保留差异，这是那片土地上的人和土地世世代代的交互中留下的口音、饮食习惯、生活习惯、审美情趣所共同造就的。哪怕是外来人口多城市，也有足够的积淀保持一种融合性，而透过融合的底色依然能看到

那么美国难道在这几百年中就没有一点吸收土地的气质吗？照理说，这个国家也历经了很多代生生死死，不同地区已发展出相对独特的口音和俚语，也有了不同于欧洲和南美的“北美文化”，为什么还是近乎于隔绝了土地的影响呢？我猜测有两个原因：

其一，鲍里斯·格洛伊斯在《旅游复制年代的城市》中提出这么一个理论^[1]，即在人口流动越趋频繁的时代，每个本地人同时也是旅行者，每个旅行者都携带着经过多重目的地的目光回到本土；每个城市都被融合进了其他所有城市，每个城市也越来越将其他城市融合其中。于是，城市都逐渐向某种由全球化元素搭建的复制机器靠拢，而土地本身气质也必然模糊。从这个理论出发思考美国：美国发迹史与全球化史（广义上的）近乎同步，当18-19世纪城乡建设基调打好，产业结构布局好后，还没留时间给人们与土地融合，就已经迎来了20世纪的全球化了，而到了21世纪，城市作为复制机器的气质越发凸显：景观越来越趋同，甚至不是任何气质的混搭，而是网红化本身作为一种气质自我复制。几乎没有与土地互动的喘息空间，以后也很难有了。

其二，美国的发迹伴随着人类彻底进入modernity。现代性起始于欧洲，在鼎盛期其中心由巴黎转到纽约，完成了世界中心的转移。现代性伴随着“人”的崛起，宇宙的祛魅，人与根的分离。换句话说，人类的集体潜意识逐渐进入现代后，越来越孤立于万物，天地渐渐从日常中淡出，替代它的是科技所营造的平滑无缝的包膜。于是人类对真实世界质地的触觉、温觉越发被视觉代替，世界越发拟像化。

3.

如果说欧洲和亚洲的城市是为人设计的，美国的城市则是为车设计的。美国允许步行的地方也不多，除了纽约洛杉矶等少数超大城市，其他城市只有downtown巴掌大的地方能步行体验，更别谈小镇和乡村了。鲍德里亚在《America》中写道：“一旦你开始步行，你就成了公共秩序的威胁，如一条狗徘徊于路上”^[2] 。事实上，美国人几乎不走路，他们既不吸收天地，也不塑造道路，他们与街道是用界面交流的，这个界面的接入点就是车：这个国家是被车塑造的，所以也更适合在车中体验。毋宁说，立交桥和高速路才是美国的动脉，只有在汽车中你才能看清美国，只有通过汽车这个交互接口你才能插入美国。在这个隔音大壳子中，呼吸着空调吐出的温度刚刚好的空气，看着快速掠过的、经过车窗切分的景观，这是对美国的最直接打开方式。

美国的景观似是一层包膜：平滑无缝，把你和土地隔开，和空气中的温度隔开，和自然本身的质地隔开。

这种诡异感很微妙。一年四季，一天24小时，所有室内场所都保持着某种温度与亮度：夜半无人的公司依然灯火通明，打烊的商场依然亮着所有灯，橱窗中的模特丝毫不因人的离去而半分失色；哪怕在气温最舒适的春日，空调也无处不开着，保持着打领带而不流汗的温度。仿佛地球的白天黑夜、四季轮转与「美国生活」无关。从公寓至车库，开车至停车场，再步行至公共场所室内，全程仿佛行走在一个光滑无缝的包膜内----所谓的「无缝出行体验」。干净明亮的摩登装修下是怎样的土壤和植被都没有任何差别，因为它们撑起的都是一模一样的超市和商场，一模一样的货架和零食。

而住在这层包膜内的人与人、人与物为了避免直接接触，必须要通过某种「交互界面」互动。在一个随时随地开启交互界面的社会内，面对邻居、同事、家人、陌生人等不同角色当然都有约定俗成的协议(protocol)，所以每天不可避免会收到大量来自陌生人的尴尬交互---「微笑脸」，像某种系统内置反应，即使两方都内心毫无波澜也会如着了魔似的被触发。那是一种不知自何处来向何处去的微笑，它存在的意义既不是向对方传递情绪，也不是自我发泄，像艾略特的诗《Morning at the Window》说到的^[3]，

An aimless smile that hovers in the air

And vanishes along the level of the roofs.

鲍德里亚在《美国》中这么描绘这种微笑^[4]，

...微笑只意味着有微笑的需要...笑容背后没有隐藏的动机，却把你阻挡在距离之外...如果你没什么可说的，就请微笑。尤其不要隐藏你无话可说的事实，也不要隐藏他人于你无足轻重的事实。让这空虚、这冷漠自发地在你的笑容中流露出来，把这空虚、这冷漠馈赠给他人，用零度的喜悦和愉快照亮你的脸，微笑，微笑…

4.

美国是天堂，也是地狱。你在这儿看到的就是人类的前沿，人类这个共同体的心灵所不得不滑向的虚拟走向的前沿。有时候我逛Target，站在巨大的停车场前，巨大的天迎面而来，左边Home Depot右边Nordstrom，远方大致是AMC或Cheescake factory，大量的车和稀疏的人，我会突然恍惚，我在加州还是麻省？在科罗拉多还是德克萨斯？在芝加哥还是波士顿？她们又有任何差别吗？她们本是那么不一样，天地给了她们那么独特的气息，却进入不了我。驻足那个无所是的所是，会有强烈的不真实感，以及意识到自己是这拟像的一部分时连那不真实感都不值一提的荒谬感。鲍德里亚写过一个绝佳的比喻，^[5]

“美国就像一个巨大的全息图，当你走在一条中西部小镇街道、一座加州住宅，或是一个停车场、一家Burger King，你就能看到整个美国...仿佛事物是由某种不真实的介质构成的，这种介质通过某种灯光特效在真空中变化、移动“

今年是我来美国第八年。刚来的几年，我仅是意识到异样，却无法言表。我在科罗拉多，麻州，伊利诺伊斯、加州、德州都住过半年以上，每当那种something wrong的感觉响起，我总极力用差别掩盖共同点。对于初来乍到者，美国城市与城市间的差别的确大到足以掩盖埋在表象下的共同点，起初很难提取出那个核心。我花了很多年才意识到这种异样的感觉并不因城市而转移，它是「美国」的一部分...而我真正直面那个异样感，是看了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后。在老塔镜头下，哪怕最平凡的事物都能触发某种显现：在意大利荡涤过一代代人的小镇温泉中，我看到那个氤氲的空间比时间还斑驳又比生命还年轻；爬满青苔的池塘中，漂浮的水草抚摸过遗弃的物什，他们所背负的过去构成一个看不见的「场」；教堂外的石板小巷能通向昨天，通向教堂的钟声，而曾盘旋在圣母头上的白鸽盘旋其间，它们飞翔的影子构成一面镜子...还有俄罗斯积雪的原野，风中婆娑的草，我突然意识到自然界中的每个事物都是某种独特场域的凝结物，而那个场域是有血有肉的，置身其中，她的气息会被激活，活着的一切会通向你。

这时我才明白了那个一直以来困扰我的「异样」是什么：当我尝试用塔可夫斯基式的目光端详美国时，我接收不到场域的信息---场域不再通过我赋活。这儿的一切都是那么那么清洁、舒适、干湿适宜。为了处处维持这种人造空间，不得不构起一堵墙，这堵墙既挡在我们身体之外，也升起于潜意识之内。

5.

用老塔的镜头该怎么拍美国呢？我不知道。我曾试图像看爱人的脸一样去看我去过的地方，让它们进入我，通过我，在我体内转化。树叶和枝干的气脉，街道上风雨留下的棋局，江风吹拂的质地，方言与饮食，我发现它们时常在讲同一个故事。当五感收入的信息与直觉互为补充，所有线索都能连起来：有时我会喜欢那个故事，比如在重庆，我会觉得江风、山路台阶、露台、火锅、口音、街上行人的裙摆，她们都串了起来；有时候我会讨厌那个故事，在那里会感到生理抗拒；有时我会对那个故事充满矛盾，尤其是当她已成为我源头振动的一部分，比如武汉。但在美国，我发现经验似乎与皮肤隔着一层包膜，它无法进入体内，无法在我内部转化，我无法将体验酿成酒，我望向那片平滑无缝的包膜，加剧的只是流浪者的乡愁。

里尔克在致波兰译者的信中说^[6]

如今，空洞的无足轻重的事物从美国涌来，虚假的事物，生活的赝品...一座房子----按照美国人的理解，一只美国苹果或一串美国葡萄，它们与蕴含着我们祖先的希望和沉思的房子、果实、葡萄毫无共同之处...被赋予生命的、被经历的、同样熟悉我们的事物即将耗蚀一空...大地再没有别的避难所，除了变为不可见的：在我们心中。

我想起自己曾站在汉口街头，在她的皮肤上感受她的脉搏，她焦虑、暴躁、忐忑，伴随着时隐时现没来由的浪漫主义，那是多么奔放的舞动啊。表面上，一切都被包裹在一片消费主义舒适中，但只要去扎根、去看，会看到那个涌动的东西。美国的不同点在于，当我穿过那个平滑无缝的舒适包膜去看，会看到另一层包膜，包膜后又是另一层包膜…当我试着去扎根，会堕入一脚踏空的虚拟云层里。如果说中国社会是一个拟像，美国则是拟像的拟像；中国社会处处可见对真实的试图掩盖，一种企图通过伪装达到的拟像，而美国则没有那份掩盖，它生在拟像中，它就是拟像。

鲍德里亚在《America》中这么说，“美国的新奇之处在于，它是第一级（原始与野性的）与第三级（完全的拟像）的碰撞。在这儿没有第二级。而我们对这种情形缺乏理解，因为正是第二级才是我们（欧洲人）一直以来最珍视的：自我反思、镜像的一级”^[7]。

有一次回中国，出机场时经过城郊一架错综复杂的高架，有一刹那我以为自己在美国。那一瞬间我害怕地不知所措，害怕这片土地变成美国，但又知道它不可避免地，像我坐着的这辆车一般，驶向一个繁荣与荒芜共生的未来，必将甩开一切缠绕的植被，再也看不到泥土的质地。

美国糟糕吗？我在这儿住了8年了，客观来说，在大部分评价体系下都很难用“糟糕”两字形容美国。当一个人来到人类最接近乌托邦的地方，却发现乌托邦不过如此，这才是最糟糕的。你一脚踏空，却无处埋怨。

参考

1. ^ Boris Groys, The City in the Age of Touristic Reproduction, Art Power, 101-110
2. ^ Jean Baudrillard, America, 英文版p61, 自译
3. ^T.S.Eliot, Morning at the Window https://poets.org/poem/morning-window
4. ^ Jean Baudrillard, America, 中文版p56, 英文版p34
5. ^ Jean Baudrillard, America, 英文版29-30，自译
6. ^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林克译
7. ^ Jean Baudrillard, America, 英文版p114，自译

我家在纽约。今天在回家的路上，我给大家拍了一些照片，希望可以让中国的朋友们体验一下我们纽约先进的、准时快速的、干净整洁的现代化地铁：

上面这些照片并不是在叙利亚拍的，这是如假包换的美国纽约市的地铁。但实际上，我们美国并不缺乏资金或高科技，我们缺乏的是合理的分配制度和政治效益。

资源二次分配的机制糟透了。

表现为所有的公共服务和公共资源都很糟。

包括公共交通，公共教育，公共医疗等等。

表现为资本回报率极高，社会财富快速分化，社会被大资本裹挟。美国的很多社会问题现在看来是根本无解的。

美国真的的一个你有资源就可以肆意操纵玩弄社会的地方。

美国总是在宣传中国如何进行brain wash（其实我也不完全否认啦）, 但是美国社会的brain wash程度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