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遇见神经过敏的陆先生。有一回,他忽然发愁道:“不知将来的艺术家,是否能够发明一类神奇的药丸,吞下这药丸,便再不辱没先贤创下的规矩,甘心为传承经典做出贡献呢?”那时我也就皱眉叹息,装作同他一齐发愁的模样,以示“英雄所见略同”之至意。殊不知,我国的圣君、贤臣、圣贤、乡贤、乡贤之徒,却早已有过这一种黄金世界的理想了。不是“祖宗之法不可变”么?不是“落者思树,饮者思源”么?不是“皇恩浩荡,万世不移”么?可惜理论虽已卓越,终究是没发明出十全的好方法。要克己复礼就不得创新,要恪守成式便不得变革,所谓反对旁人革国之命,实则是怕这一革便断了自身的财路。断了自身的财路,那一家老小吃穿用度,便都着急了。因此纵便腐朽没落,也是不能耽误家里的锦衣的,那是剜却心头的肉。可是没了其他思路,又使圣君、贤臣、圣贤、乡贤、乡贤之徒,以至现在的阔人、学者、艺术家觉得棘手。将来未可知,只说过去,则偌大的帝国这也不能动,那也不能动,洋人便对准了炮口,伸出了鞭子。以皇帝一伦而言,就难免改易旗帜,始终没有“万年有道之长”,“二十四史”竟多至二十四,就是可悲的佐证——足以观“不可移之法”,是可以随时移动的。现在更有些别开生面了,世上挺生了一种所谓“精神中产阶级”的学生,在大学里学到了新鲜的知识,说不让穷人生育有益于人种的改良,让穷人生育,依然有益于人种的改良;穿上仿古的衣服是传承经典,人不知其穿的是什么衣服而去骂人家,则是经典的传承。至于“有教无类”“人不知而不愠”的格言,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见“不易”的终极是“易”,印证了《易》的真谛,则是经典的又一大胜利。乡贤和细腰蜂大不同,细腰蜂嘴上长刺,虽能麻痹人的神经,却让人觉得痛。乡贤则是令人痛快的,办事雷厉风行,说话委婉动听。以往的乡贤,都是举人、生员老爷当的,每人都有五个老婆,足以证明乡贤的大能耐、大道德。因此,乡间失却了法律,便需由乡贤倡领,以免使乡下人误入歧途,做出有悖伦常的事情。先贤定好了规矩,便是令后人遵守的。如陆先生所说,是一个字也不能改的。除了遗老的圣经贤传法,学者的抄袭主义,文学家和艺人的莫谈国是律,教育家的勿视勿听勿言勿动论之外,委实没有更好、更完全、更无流弊的方法了。便是在西洋留学回来的学生,想出的折子,也未轶出先贤的范围。
我见陆先生背着手望着远处的林子而默然,便同陆先生说:“希望能发明出来罢!”
陆先生长叹一口气,转过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便知道,陆先生也把我引为知己了,一时荣幸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