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临江仙
.【壹】
成化年间,正月初一,大饥荒。
千里饿殍,尸横遍野。
江陵大都督府开仓济粮,各州府难民闻声而动,如蝗虫般涌向繁华的江陵。
我七岁那年,跟着我娘往南走。
在老家活不下去了,没吃的。
在我踏入江陵边界的那一日,正好是我生辰。也正好在那一日,我娘饿死在了路上。后来江陵大都督府赏了我一口粥吃,好歹让我活了下来。
家乡回不去了,于是我在江陵扎了根。
和数以千万计的流民相比,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挣扎求生的小屁孩罢了。这一路上,官府清理驿道后粗略统计,死了大概有两百万人。
我何德何能,不在这两百万人之中。
. 【贰】
在我拜师第一天,师父就教给了我一个道理。
我跑了二十里,花了半个月在山里采参,和参农打得头破血流;又在师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直至昏迷,他才肯收下我的人参。
还仅是收我做记名弟子罢了。
这些血汗换来的第一课,就是一句话:“这世上没有江湖,更无侠义”。
我听后捣蒜般点头。
师父问我为何学武。
“我只是,想活罢了。”我如实说道。
. 【叁】
师父他不懂。
他的武馆门庭若市,手下有门徒数千,于大都督府上挂名客卿,任职戍军教头。
师父他高高在上,自然不懂我这种泥腿子的心思。
三年前,我跟着流民来江陵,路上见过杀人……也动手杀过人。
不争不抢,就得死。
懦弱孱弱,也得死。
善良谦让,还是死。
衙门管不着,军伍懒得管。只要不饿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拳头大就是王法。
那时起,我就在想,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一定要去学武。
不择手段也要学武。
. 【肆】
同门师兄弟,个个家中富裕,每日都有肉食。
吃了肉,才能长力气。
穷文富武,不是一句玩笑话。
他们学武,有些是为了入江湖闯荡,有些是想学得武艺卖与帝王,还有些是想参军博富贵。
而跟我一样一穷二白的弟子也有,但是少。
据我所知,他们学武是为了报仇、杀人或是混口饭吃。一般心性十分极端,都是缠得师父不得不收下的人——其中有十之八九,扬言师父不收就死在武馆门口。
为了名声,师父不得不收。
于是乎,我偷偷跟师父做了笔交易。
我去赶走那些“死皮赖脸”的弟子,黑锅脏水都由我来背。而作为酬劳,师父得收我做正式弟子,并且每日给肉吃。
一年后,江陵武人都知道魏先生有这么位弟子:他好狠斗勇、嫉贤妒能、欺压同门、无恶不作。每个月都陆续有那么几位弟子,因为忍受不了他的淫威而被赶走。
最令人可恨的是,他还善于巧言令色。用花言巧语骗取魏先生的好感,让许多弟子申述无门,只能任由他嚣张跋扈。
没错,那个坏人就是我。
. 【伍】
年轻人涨红着脸,怒骂道:“有种你就打死我啊!”
我一拳打在他的右脸上,三颗带血的牙飞了出去,然后回道:“可以啊。”
年轻人在地上翻滚惨叫,我上去踹了几脚。看他吐出一大口血,就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开始辱骂讥讽。无外乎是骂“废物”、“一辈子出不了头”、“有娘生没娘养”。我说的都有些厌烦了。
大概今晚他就会自己翻墙走了吧。至于他叫什么,有什么深仇大恨,都与我无关。
我一直掐着人数,不能让那些“穷弟子”全都被赶跑,但也不能让师父看出我在出工不出力。
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 【陆】
学武难免跌打,我竖立的仇家多,几乎是天天要与人打架斗殴,这就需要药酒。
这笔开销,都是来自那些比较有钱的弟子。
一开始,他们有些脏活累活不好干,我就会毛遂自荐;到了后来,所有人都会心照不宣的找上我。
类似扮演流氓调戏妙龄少女、走在路上欺压不认识的百姓演员、吃饭给邻桌的壮士叫好、客户械斗时帮忙在围观群众面前说出高深的点评……
收钱办事,童叟无欺。
我算了算,大概到三十岁左右,赚够了钱,武学的差不多了,就回老家。
买地盖房,鱼肉乡里。
. 【柒】
大凉中原武术,往小了论就是门派,往大了讲,就是南北。
南北武家之争,从古到今从未停歇。
我二十岁那年,北方来了一封请帖。说是青玉庄主乔迁之喜,请魏先生赏光。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表面是宴请,实则是切磋。赢了没好处,输了丢面子,从头到尾吃力不讨好。
师父不愿去,就让我代劳。
临走前,他破天荒的送了我一把好刀。
这让所有弟子羡慕坏了。他们似乎对师门外的江湖有种莫名的向往,这件破差事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敲门砖。我实在不明白这差事怎么就落到了我头上,便去询问师父。
“你办事,我放心。”师父如是说道。
. 【捌】
青玉庄主据说是有几条玉矿,经得起各路英雄好汉蹭吃蹭喝,因此得名北方。
我有些忐忑,第一次出门办事,怎么说都不能办砸了。
随礼的酒备好了,身上的新衣添置足了,包里银两也带上了不少。
一路上没有什么差池,偶尔有几个不长眼的山匪,顺手被我杀了。
跋涉了一月有余,到了青玉山庄,送上请帖,进屋后才知道,乔迁宴还他娘的要等半个月。
我实在不明白这种脱裤子放屁的事有什么意义。这搬家早就搬了,办个乔迁宴还得等上几个月,天南地北的兄弟到齐了才能开始。
要不是庄园大,我还得住客栈呢。
过了几天后,我才知道,庄主为什么要脱裤子放屁了。
他想借这次宴席,比武招亲。
. 【玖】
青玉庄主有个女儿。
谁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性情如何。传闻庄主女儿自幼体弱多病,见风就倒。
庄主此次招亲一则是为了选良婿,二则是为了给病弱的女儿冲喜。
原本青玉庄主和师父有点交情,是想请他来镇场子,和我猜测的“互相切磋”大相径庭。我估计师父八成是把青玉庄主给忘的一干二净,就算记得那么几两交情,也不会跑上一个多月来北方。
庄主得知师父没来,也不恼,就一个劲的夸我,什么“英雄出少年”、“久闻侠名”、“仗义敢言”,听得我一愣一愣的。
末了提了一句:“既是魏先生门下高徒,要不要也来参加招亲?”
这他娘谁抹得开面子说不?
. 【拾】
长夜失眠时,往事总是悄然而至,涌上心头。
我想起以前,师父有时喝多了,总会跟我聊些十分虚无缥缈的东西。
之所以会跟我聊,是因为别的弟子不敢违抗师娘的禁令,不敢偷偷给师父送酒。
但是我敢,只要钱到位,什么酒都行。
师父常说,他小时候爱看话本。里面的故事有关仗剑江湖,快意恩仇;里面的人物都是非黑即白,正邪两立;里面的风月都是才子佳人,可歌可泣。
但现实不是这样的,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现实里也有江湖,那是很累很累的包袱。
说完了这些,他就会说我。
说我是他见过最早熟的人,也是学武天赋最高的人,高到他都惊叹。
我八岁那年跪在他门口时,他以为我是仇家派来泼脏水的。
师父没办法想象一个八岁小孩是怎么在大饥荒时一路走到南方。
他以为我苦大深仇,以为我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收下我时,第一句话就是告诉我世界上没有江湖,也没有侠义。这是为了给我定下规矩,不让我乱来。
“但是啊,我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你那句话,”师父喝了酒,总爱重复道,“你学武,只是为了想活。那对你来说,世界上还有什么规矩可言呢?”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感叹的,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师父总是摇头,告诉我说,这样活的很没意思。
人活着,得有追求。
像我这种人,往往日后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若非盖世武将,那便是乱世奸雄。
在师父看来,没有追求的我,八成是后者。
姜还是老的辣。
. 【拾壹】
我练过刀,但用的都是未开刃的刀。
师父赏了我一把好刀,却没告诉我怎么用。在擂台上打生打死和同门切磋可不同,大伙的兵器都是开了刃的。
要是真打起来,我该怎么用这刀?真砍下去,让对手的血洒满招亲的擂台?
不太合适吧?
正当我犹豫时,却听见台上第一个就叫到了我的名字。
“江陵,荀帆——对阵——本家,纪以轩——”
嚯,好家伙,迎面就对上了庄主的门人。
上擂台后,发现对手是个年轻小伙,看着还挺面熟,就是表情不太好看。
那个叫纪以轩的家伙颤抖着拔剑,兴奋无比:“苍天有眼!你也有今天!”
我愣住了,“你谁啊?”
纪以轩的脸一下变成猪肝色的,他怒吼道:“你居然、你居然不记得我了!几年前你百般折辱我,难道忘的一干二净了么!!”
他这么一说,我就有点印象了。
好像是师父几年前收的一个年轻人,对同龄人心气高对师父不要脸。
我收了师父的钱,去欺负他,结果他叫嚣着有种让我打死他……于是我打碎了他三颗牙,当夜他就翻墙走了。
眼前,纪以轩还喊着:“我拜入青玉庄主门下,所学武功不知比你精妙几何。这些年来,我日夜苦练,寒暑不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一雪前耻!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
此时,仲裁人一敲锣:“比武开始!”
纪以轩越喊越亢奋:“生死状下,刀剑无眼——拿命来——”
他手中长剑挥洒如一片银幕,寒光如雨,招招直取要害。
于是乎,我拔刀了。
刹那间一轮惊鸿闪过,刀快得将日光一分为二——
同一瞬间,青玉庄主大喝:“刀下留人!!”
铮——
喧闹的擂台一瞬间鸦雀无声,只余刀光蜂鸣。
纪以轩面露茫然。
鲜血喷涌而出,洒满了招亲的擂台。一条握剑的断臂扑通一声,落在地上。
泛着冷光的刀尖,顶在纪以轩喉咙上,再使力一分,他的气管就会被刺破。
仲裁人慌忙一敲锣:“胜者,江陵荀帆!”
. 【拾贰】
青玉山庄庄主姓江,名曰江寺北。他年过五旬,仍旧无子,膝下仅有一女,名曰江文君。
偌大个家产总不能无人继承,他便私下收了个义子,叫纪以轩。
这些年他对纪以轩是青眼相加,准备借着这次比武招亲,助其扬名,顺便收作上门女婿。
我花了三两碎银子,从管家那打听到了这些事。
可笑青玉庄主多年的一片苦心,都毁于我那一刀——断了纪以轩的胳膊,此生他只能当个废人。
我自觉不合适再继续上擂比武,就休书一封,放在桌上,打算不辞而别。
左右师父不给庄主面子,我这个小徒弟又何必去担待。一想到留在山庄和庄主江寺北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就脑壳疼。
谁愿意像个傻子一样打擂谁就自个去吧,老子才不奉陪。
朱红正门有仆从,我不想让他们通报江寺北,就干脆翻墙走。
我刚跳上墙头,就见一个头戴斗笠的小兄弟,正吭哧吭哧的也在往上爬。
出于好意,我顺手拉了他一把,问道:“怎么,兄弟你也得罪庄主了?”
小兄弟刚在墙头站稳,双手扶着探枝而出的桃花树。她闻言愣了一下,“啊?”
“没得罪庄主为什么不走正门?”我指了指远处的檐角,“大门在那个方向呢。”
“我……嗯,确实,我也得罪了庄主。”
我看他似乎不会轻功,干脆提着他跳下围墙,几个纵跃,走入山林。
青玉庄主是个风雅的人,至少看上去很风雅。大半个山庄种满了桃花,此时春至桃花开,满山如粉霞。
道旁春光如水,远处远山如黛。我和小兄弟同行下山,边走边问道:“你是怎么得罪庄主啦?”
“呃,我……我和他老婆很熟。”
我差点怀疑听岔了,正想细问,却忽闻林深处枝叶簌簌作响。想是数十名轻功好手,正从八面围来,偶有细碎的金铁落玉声夹杂传出,来者八成身持兵刃。
不多时,十二个白衣刀客露头,互为犄角,步步紧逼而来。
我侧身迈开一步,与小兄弟拉开距离,以示清白。
小兄弟很刚很猛,抡起王八拳就正面冲了过去。十几个白衣刀客竟然没一个人敢拔刀,他们束手束脚的去抓那家伙,无意间碰掉了斗笠,扯断了发簪。
三千青丝直泻而下,桃花随风而起,顺着发梢拂过。
我看到了一张不施粉黛的脸,眉眼温润如水,朱唇好似两瓣樱花。
不知道是不是花香的缘故,我喉间涌上了一抹甜,胸膛里似乎被什么沉甸甸、暖洋洋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好漂亮的可人儿。
这就是,女扮男装?
须臾,“小兄弟”就被白衣刀客们抓住了。眼见着他们要走远,我随便叫住了一个刀客,手搭在刀柄上:“等下,兄弟,那是谁呀?值得你们大动干戈来抓。”
嗯,只要他开口说是仇家,我就拔刀救人,在场的一个都别想活。
“这是庄主的千金,生性顽皮,见笑了。”白衣刀客点点头,十分客气。
我望着他们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心中忽然下定了决心,跟着折回了青玉山庄。
那个打擂的傻子我当定了。
. 【拾叁】
中原文化博大精深。
一见钟情和见色起意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个意思,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
我觉得我应该属于一见钟情。
一不图财二不图色——尽管她确实有钱又貌美——但我确实是单纯的喜欢她。也许以后见到她本性就不喜欢了,但目前为止就是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这又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总而言之,我一定要把她抢到手。
. 【拾肆】
大雨滂沱。
沂州春季多雷雨,尤其是深山。桃花禁不住雨打,一个个都垂头丧气。座落于青山上的庄园在雨中沉默,房屋鳞次栉比,仙人指路的飞檐上,滴落雨珠如线。
擂台上很热闹。
眼前使八斩刀的汉子弓腰垂肩,双刀一前一后竖立着,如同将要扑击的野狼。
我与他在高擂对峙,任由雨水淋个通透。
雷光一闪而过,八斩刀动如脱兔,刀锋直指我的眉心。
电光火石间,我穿云挂手,侧身右臂穿过他的腋下,手腕反勾其后脑——猛地一拉一扯,扭断了他的右手,将其摁倒在擂台上。
“胜者——”
仲裁人话未说完,却见我骤然扭腰沉膝,如龙象捶地般,将汉子的脑袋迎面撞进了擂台数尺深。
木屑飞溅,头破血流。
“胜者江陵荀帆!!”仲裁人急忙叫道。
场下静默片刻,随后一片哗然。
五六个下人忙不迭的去抬那汉子,可惜他半个脑袋陷在地板里。总管叫了几个木匠,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他抬走。
仲裁人面色不善,朗声道:“少侠好重的戾气。方才胜负已分,何必再下死手?”
“雷声太大,未曾闻声。”
“呵,托辞!”仲裁人怒道,“老朽好歹也是一方明老,你当着老朽的面伤人,是视我如无物,想折辱老朽吗?若是任由你这样下去,庄主请……”
我听的不耐烦了,劈手夺过他的锣鼓,敲了敲喊道:“还有人要上台吗?”
这是我连续第二十六场守擂,未曾一败。
“容你守擂已经是开了先例,坏了规矩,”仲裁人还在喋喋不休,“莫要再……”
“一起上吧!”
我敲锣喊道,“全部一起上吧,别磨蹭了。”
大雨不见停,高擂之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刀剑出鞘声。所有年轻辈的练家子,都动了杀心。
我咧嘴一笑。
那一日,打擂人的血洒满了招亲的擂台。
足足一个时辰的大雨,都冲不干净。
. 【拾伍】
江文君是个可爱的女孩。
我之所以笃定这一点,是因为后来我和她见了几面。
有时候爱情也需要金钱来支撑:我花了几钱银子,收买了江文君的贴身丫鬟。
她告诉我,江文君在楼台上,看过我打擂。
“小姐似乎很怕大人您。”
丫鬟是这么说的。看在银子的份上,她应该没有撒谎。
庄主江寺北在我挑遍所有挑战者后,态度一如刚见面般和蔼,张口就是“英雄出少年”,闭嘴就是“贤侄不如多住几日”,热情得很。
我说我想和江文君见个面,他也一口答应,眼睛眯成一条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一次正式见面时,我俩隔着帘幕,管家说是礼数不能丢。江文君很拘谨,说话细声细气的,翻来覆去也就几句客套话。
于是乎,当夜我翻墙爬进了她的房间。
江文君没有叫人,就只是抓着被子咬着嘴角望着我。
她房间有一股苦涩的药香。晚风穿堂而过,吹不散这暧昧的气氛。
“我不是采花贼。”这是我说的第一句话。
“听起来有些欲盖弥彰。”她说道。
“至少我不打算对你做什么。”
“那你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就想聊聊罢了。”我搬了个板凳,大马金刀的坐下。
“孤男寡女,有什么好聊的?”
“聊聊小兄弟是怎么得罪庄主的,”我戏谑道,“听说小兄弟与庄主夫人有一腿?”
江文君羞赧,她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像个鸵鸟。
“说真的,那天你是打算翻墙出去做什么?”我闲来无事随手翻了翻她的桌案。
“与你无关。”她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
“莫非,大小姐想独自出门闯荡江湖?嚯,拜入白莲教,学会上乘功夫,然后叛出教会,浪迹天涯……比我还会白嫖啊。”
“咦?你怎么知道?”
“你藏抽屉里的本子上都写着呢。”
“啊你不许看!”
江文君掀开被子,跳起来,一把抢走我手上的本子。
“还有呢,”我翻着她的柜子,“全是话本小说呀。《江湖论剑假录》、《三少爷的刀》、《凤门客栈》……”
“你这人怎么这样!”
“哎,别生气啊。要不我给你讲些新鲜的?光看话本有什么意思。”
“那……嗯,这……”江文君扭扭捏捏的,“你想讲就讲呗。”
这倒是把我难住了,没想到江文君还是个满怀江湖梦的女孩儿。我只能搜肠刮肚,把这些年遇到的稍有趣的事全给她讲了。
什么当流氓调戏妇女却被妇女看上、吃饭时给同门师兄弟叫好被老板误以为要吃霸王餐、同门弟子械斗时说出精妙点评招来一旁说书人的白眼……
说到尽兴处,连师父藏私房钱托我偷偷买酒喝的事,都抖落出去了。
当夜,江文君看我的眼神很复杂。
我想她应该是喜欢上我了。
像我这样的实在人,现在可不多见。
后来一段日子,我俩日渐熟稔。我也就知道了江文君表面上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暗地里是个想要仗剑江湖锄强扶弱的傻蛋儿。
而她也告诉了我一些事情,譬如那晚我讲的江湖趣事,和书里的反派一模一样。
“你跟那些大恶人的言行,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江文君如是说道。
她没有收过我的银子,所以我觉得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毕竟像我这样的实在人,现在可不多见了。
. 【拾陆】
最近纪以轩远远的看到我,就绕着走。
我对此不是很在意,每天光想着该怎么讨江文君开心,哪有空管他那点小九九。
比武招亲,我夺了魁首。庄主也不食言,择了个黄道吉日,定下了婚期,大概在两个月后。
我写信给师父,说明滞留沂州的原因,顺便让他到时候过来一趟,拜高堂时可少不了他。
日子如水一般流过,平淡而又充实。
我常常在想,就算不要青玉山庄偌大家业,就算偏居一隅,只要和江文君在一起,那便足够了。
师父常说做人要有追求。他教导我说,我的追求不能仅仅只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现在想来,江文君就是我的追求。马有失蹄,师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看来我下半辈子当不了什么“恶霸”了。
每逢下雨,江文君就喜欢在檐下弹琴。她的手很好看,拨弄琴弦时,好似江面拂柳,赏心悦目。
我就坐在旁边,看着雨落青苔,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闲聊。
“昨天你爹言谈之间语气有些不对劲,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不?”
“可能是因为你吃相太难看了,”江文君垂眸弄琴,头也不抬道,“家宴上舔盘子,成何体统。”
“你们就没挨过饿,一粒米也是粮食。我看你们每天还倒掉不少饭菜。”说到这我就有些来气。
“又不曾短衣缺食,何必如此抠门,怎么说我家也算是一方豪绅。”
“可能你我家教不同。我娘以前跟我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活。”
“哦?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是哪处世家……”
“屁的世家,代代升斗小民。早年也是住沂州,后来遭饥荒,往南跑,才在江陵落了户。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节哀。”
“哈。”我干笑一声。
江文君跟师父一样,也是从小就高高在上的人。她也不懂,很多事我只能藏在心底不便说。譬如我当初为了半个烂饼杀人,譬如吃饭狼吞虎咽是逃难时留下的习惯,又譬如快要活不下去时谁死了都不会难过,根本谈不上节哀。
但我也希望,她永远都不懂。
. 【拾柒】
临近夏日,婚期将近。
山中阴雨连绵,按说梅雨到来还有一段时间,今年不知为何提前这么久。
文君旧病复发。听丫鬟说,她患的是顽疾,每逢凛冬阴雨,就咳嗽不止、高烧不断。郎中说野灵芝对她有所补益,年份越高越好,我就时常去山中转转,偶见灵芝,但大多年份太小。
某日,我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冒雨在山中寻药。忽见深林中,有两道人影。
宽厚的棕油披风将两人裹的密不透风,他俩斗笠压的很低,走路姿势有些不协调。
其中一人看见了我,低声道:“前面的兄台,是哪儿的人?”
“青玉山庄客卿!”我手搭在刀柄上,回道。
“这感情好,我俩正欲往山庄去,可否劳烦兄台带个路?”
原来是客人。我略松一口气,紧了紧身上的蓑衣:“再往山上走二余里便是。在下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奉陪。”
“叨扰了,有缘再会。”
两人十分干脆利落的道别,温吞着往山上走去。在深沉的雨幕中,两人的背影像山中鬼域逃出来的幽灵。我转身准备下山,忽然觉得不对劲,鼻尖抽动,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腥气。
我低头,看到了藏于污泥烂叶中的一抹红,一路向山上延伸。
是血。
那两人一路走来,流了一路的血。
.【拾捌】
待我回到山庄时,看见高大宽厚的朱红大门上,用麻绳挂着两具尸体。
大斗笠、棕油披风、脚下淌血……赫然便是方才与我相遇的陌生人。
庄主江寺北站在门外,正襟盛装,垂手而立。
大雨将他身上昂贵的绸缎淋得如同湿黏的烂泥,可他毫不在意。
闪电划破乌云,一瞬间照亮天地。我借此看见,正门前的幽静小道上,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为首者身穿白纹黑底的飞鱼服,头戴玄色竹斗笠,与江寺北相对而立。
“草民江寺北,”庄主作揖,一丝不苟的弯腰到底,“见过锦衣卫大人。”
为首者单手搭在绣春刀上,踱步上前,不紧不慢道:“锦衣卫办事,捉拿人犯。”
“草民必当全力配合,任由驱驰。”江寺北侧身,让过青石大道。
锦衣卫抬头,看着挂在大门上的两具尸体,道:“怎么,你把我的事给办了,那皇上还要我们有什么用?”
“不敢贪功,”江寺北低头道,“这是大人抓的人犯,大人只是恰巧来此修整,其余的在下一概不知。”
“嗯,他俩死前说过什么没有?”
“说是受大人追捕,前来求助。但草民平生磊落,从不与这些腌臜物沆瀣一气。”
“如此甚好。”
“恰逢大雨,大人不如赏光,来寒舍休息一番。”江寺北邀请道。
“好。”
数十个穿黑衣黑甲的人鱼贯而入,穿过大门,进入庄园。
待所有人都进院内了,江寺北忽然道:“看戏呢?”
我从树梢上跳了下来,抖了抖雨水,正要问两句,却被江寺北堵住了话头。
只听他道:“不该问的别问。我要去招待贵客,你别生是非。”
“一定。”我说道。
. 【拾玖】
有三日我没出门,和江文君在一起练字。
她总说我练字没天赋。鸡爪上沾了墨水,任由它在纸上爬,写出来的都比我的字好看。这话着实有些尖酸,但我不甚在意,反正文君字好看就足够了,以后需要写字就让她代劳。
原本江文君有些担心,怕那一伙锦衣卫刁难她爹。在所有人眼里,锦衣卫就是一群豺狼,师父从小就告诉我,江湖上最不能招惹的,就是官府;官府之中最不能招惹的,则是镇抚司。
所幸锦衣卫只呆了三天。庄主江寺北好吃好喝供着,“自愿”奉上了不少银两,好歹是送走了这伙人。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锦衣卫走时顺便带走了纪以轩。
我悄悄打听了下,是庄主不甘心这些年培养付诸东流,好歹废物利用一下,把纪以轩塞进锦衣卫里,也算是发挥余热了。
为首的那个锦衣卫也没答应要收纪以轩,只说是引荐,能不能进去就看他自己造化。
不过想来断了条胳膊的纪以轩,应该没有那么好的造化。毕竟锦衣卫从不收废人。
又过了两天,山中放晴,空气为之一新。
江文君疗养了几日,身体好转了些,又能活蹦乱跳了。日子一如既往的过着,我从未有哪一天像如今一样,对将来满是希望。
. 【贰拾】
文君爱看话本。她和话本里的人儿一样,爱问些刁钻的问题。例如她和我娘同时落水,我先救谁。可惜的是我双亲早亡,这个问题也就不成立了。
她很快又想了个新问题:“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殉情?”
我的回答是:“不会。”
“为什么?小说里生死相随的故事你没看过吗?”
“死了就是死了,干嘛还白搭上一条命。”
其实我想说,当初历经千辛万苦、从尸山苦海好不容易挣出一条命,为此全家就供出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怎么说我也要好好活着。
但是这话有些重了,我不便说。
好在文君问了一段时间就厌了,心思转到另一件大事上:
终日不理政事求仙问药的皇上,在某日突然昭告天下,要建船南游,入江陵看尽春花秋月。
成化年初,兴修水利。
成化十六年,皇上广招工匠造船。
如今成化十九年,算算日子,待到运河通行,也差不多快到出行之时了。
届时十日下江陵,沿江百姓可一睹天子尊颜。这种天子与民同乐的盛景可不多见,对江文君这种从未出过远门的人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一场群英汇集的舞台,皇权与江湖风云际会,爱恨情仇与勾心斗角同时上演,由此催生出一段段可歌可泣的传奇。
于是我答应她,完婚后就带她去江陵。
. 【贰拾壹】
江文君每日掐着手数日子,庄主自然也就知道了这件事。可能为人父者,不愿独女远嫁,他总是旁敲侧击的问我要不要在沂州定居。
我左右思量,反正我迟早要衣锦还乡,提前娶妻回去也是一样的,就应承了下来。
庄主喜不自胜,但又担心文君身体受不了远行,悄悄告诉我,到时会派婢女随行,客卿赵拓会一路保护我俩,尽量快去快回。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提起赵拓,我对这人有些印象。文君曾跟我说过,此人是山庄武功最高的人。他生性嫉恶如仇,平生喜欢打抱不平、扶困救弱,在黑白两道都名声显赫,称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一方豪侠。
文君话里话外都带着敬仰之情,让我多学学人家,少干些缺德事。
我左思右想,这些年也没干过啥坏事啊,去欺负别人都是收钱办事,不办事我就得饿死,应该归于生意的范畴。平时我脾气还是挺好的,毕竟和气生财嘛,谁没事会到处得罪人?
文君则表示我这是赤裸裸的损人利己,千万别让赵叔叔知道了,本来他就对我没什么好感。
我将这事记下,怎么说也算是媳妇亲家,得多担待。
. 【贰拾贰】
昨日文君看小说,读到最后那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哭的是泣不成声。
我安慰她,说将来必定许她幸福圆满。可收效甚微,她还是哭个不停。
这一哭就是哭了一整天。我托腿脚利索的仆从下山买俩糖人,用以哄她开心,文君就喜欢这些满是烟火气息的小玩意。
到了傍晚,仆从买回了糖人,还带回来了一封信,是师父寄来的。
其实算算日子,师父也该到了。离大婚之日仅剩六日,庄园上下都在采买,置办的是喜气洋洋。
我展信一看,上面说师父他忽患重病,自觉时日无多,故而不能亲临,临死前想和我见一面云云。我第一反应,就是要把这信撕了,决不能让其他人看到,尤其是文君。
但可惜为时已晚,我读信时,文君就坐在旁边。
其实我觉得师父反正重病要死,见不见的无所谓。我去了还只是徒增悲伤——最要命的是婚期得延后,这一来一回又是两个多月,我可不想再等了。
但旁人肯定不这么想,长者为大,将死之时想见徒孙,怎么说也得圆了他这个心愿。江文君和江寺北也是这么想的,说是婚期延后无关紧要,去看魏先生要紧。
我呸。
要不是顾及文君,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
翌日,庄主江寺北给我备好了行李盘缠,在朱红大门前送行。
文君泪眼婆娑的拉着我的手,估计是又想到小说里的某段情节,反复叮嘱我一定要回来,可不能让她空等一辈子。
我一一答应后,偷偷跟她丫鬟说,以后把她那些悲情话本全丢了,换几本欢快点的。
山风呼啸,曲径通幽。
就这样,我孤身一人踏上了归程。
. 【贰拾叁】
心思迫切,赶路也就快了许多。不到一月,我就回到了江陵。
站在师父武馆大门前,看着石狮子脚下多出来的一片青苔,微风拂过,我忽然觉得恍如隔世。
进门后,正看见师父躺在院子的藤椅上,悠哉悠哉的喝茶。
这香气,估计还是上好的龙井。
师父面色红润,气息饱满,估计还有十几年好活。我走过去,打开师父的茶盖,往里吐了口痰,转身就走。
“你回来了啊——哎哎哎,你干嘛!”师父跳起来,抓住我道,“来了不寒暄几句,就这么回去?”
“师父您不是重病将死了吗?”
“嗨,不这么说,哪能逼你回来。这不是有要事嘛。”
我斜眼看他,果然姜还是他娘老的辣。
“说吧,什么事,让您装病也得见我。”
“锦衣卫招人。”
. 【贰拾肆】
最近江水改道,举国水利建设办的是如火如荼,江陵这片州府,尤其是重中之重。前几个月,大内总管陆公公甚至亲自到了江陵,督办水坝修建,事关皇上巡游,谁也不敢怠慢。
陆孤山陆公公权势熏天,甚得皇上宠幸。他掌管镇抚司,手下一批锦衣卫更是让群臣闻风丧胆。若是他学秦朝赵高当朝来一出指鹿为马,恐怕没一个人敢说不是鹿。
当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江陵大都督贾亭作为地方权臣,自然要热脸贴陆公公屁股。锦衣卫这种实权肥差他也是垂涎已久,一直想往里塞自己的人手,可奈何没有门路。如今陆公公送上门来,他曲意逢迎,送礼送宅子,巴结了半月有余,陆公公才开了个金口,答应收一两个把式好的家伙。
大都督贾亭将这事交给了师父,让他挑出个身手最好的门人,最好还是从小养起、关系密切的人。
师父作为江陵大都督府的门人客卿,自然不是吃干饭的。大都督有令,他岂敢不从。
他思来想去,身边同僚大多称不上“从小养起、关系密切”,而手下的弟子个个眼高于顶,一身傲骨,想来干不了锦衣卫里的那些脏活——他思来想去,还真就非我不可。
在师父左思右想的三日中,他越想越觉得我是天生的锦衣卫,就该干这一行。
只要我点头,所有人皆大欢喜。
“到时候为师会将你引荐给大都督,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就算你不要,都督该送的也会送……”
“我为什么要干这事?”我打断道。
师父愣住了,“啊?”
我重复了一遍:“我为什么要去当锦衣卫?”
“这不是你从小的就想要的么,生死由己、掌管生杀,还有花不完的银子,永远也不会饿肚子。”
“我现在只想回沂州完婚。”
师父沉默了半晌。
他转过身,讲茶壶里的龙井倒掉,说道:“等你当上锦衣卫,再去完婚也不迟。”
“迟了。”
“不迟。就当还为师养育之恩,也还大都督当年开仓济粮,救下你一命的恩情。”师父顿了顿,叹息一声,“这些年来师父从未苛刻于你,也从未求你什么事,为师知道你是个要强的人——但人在江湖,都是身不由己。”
我从来不以江湖人自居,也以为自己从未入过江湖。
但我还是答应了师父。
. 【贰拾伍】
我后来时常在想,当快意恩仇的侠义与森严的法典冲突,算不算是侠以武犯禁?
如果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那还要什么衙门、要什么朝廷军队?大家都是主观的杀人、救人,那不就是拳头大就有理咯?
文君跟我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算是侠骨。那天下人都知道陆孤山陆公公是个大奸臣,怎么没人路见不平去杀他?
这就是快意恩仇?
这就是侠义?
这就是江湖?
我算是个江湖人吗?应该是算的,我不务农不经商不出士,靠捞偏门靠拳头挣饭吃,这片三教九流都挺熟。师父于我有恩我便报恩,纪以轩跟我有仇那便报仇,可从来没人说我是个侠客。
可能是因为我从未施恩于人。
我不想欠别人,也不想别人欠我。
但如今我发现人活在世间本就是一笔糊涂账,谁也算不清谁欠谁。
. 【贰拾陆】
大都督贾亭是个身宽体胖的人,嘴唇肥厚,双眉如墨,笑起来看不到眼睛,手上时常盘着两颗血核桃,有几分像庙里的弥勒佛。
作为一方手握军政的大臣,宅邸不可谓不奢华。
院外红墙蓝檐环护,绿柳周垂,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曲折游廊上可见满塘荷花,不蔓不枝,亭亭净直。
贾亭坐在长亭内,旁边有两个美婢正剥着妃子笑。
师父双手插袖,弓腰站在一旁。
我跪在庭外,印堂贴地。
“大人,”师父道,“这是下官所挑出最合适的人。”
“嗯?”贾亭哼了一声。
“此子双亲早亡,八岁那年沂州饥荒逃难来的江陵,受大人济粮之恩,活了下来,大人算是他的再生父母。后来又拜入下官的门下,受下官扶养。他一身武艺青出于蓝胜于蓝,再入锦衣卫磨练一段时日,恐怕对上下官也是胜负难分。”
“不错。”贾亭右手的血核桃盘得哗啦作响,“抬头我看看。”
我闻言,便慢慢直起了腰,仰头看向他。
“长相一般,眉间煞气倒挺重,是个命硬的人,”贾亭点点头,“就他了。”
我很有眼力见,朗声道:“谢大都督知遇之恩,荀帆日后必当任由大人驱驰,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呵,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小人无功不敢受禄。”
“问你,你就直说。”
“倒真有所求,若日后镇抚司有稽查之务,途径沂州或去往沂州,可否将此大任交与小人,必当不负所托。”
贾亭挑眉,看向师父。
后者连忙低声解释道:“他是沂州人氏,老家在沂州,想要衣锦还乡乃人之常情。”
“还是个念旧的。好,届时替你与陆公公说一声。”
“谢大人。”我磕了个响头。
. 【贰拾柒】
陆公公我没亲眼见着。
贾亭大都督收起核桃,堆起谄笑进陆公公宅邸,一直到傍晚才出来,而我就在门口跪了一整天。
我巴不得陆公公不收我,但贾亭大都督带回来的是坏消息——陆公公不仅收了我,还封我做了个旗官。
从此真就身不由己了。
过了两天,我去镇抚司报备,领腰牌和物什。飞鱼服很合身,护袖和长刀也挺趁手。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我在镇抚司看到了纪以轩。他竟然也进了锦衣卫,身上飞鱼服的右手袖子空荡荡的,绣春刀配在腰的右边。
师父知道此事后,让我莫在招惹他,说这家伙是个睚眦必报、气量狭小的人。
. 【贰拾捌】
我早早就向文君寄信,说明原因,顺便在信中将师父骂了个狗血淋头。
当锦衣卫并不轻松,每天都有事要忙。但我做起来很顺手,感觉和以前帮别人处理脏活累活没什么两样。也许师父说的是真的,我天生就该当锦衣卫。
镇抚司对我的办事效率感到惊讶,毕竟派到我手底下的人,一个个都好吃懒做,除了心狠手辣外,屁用没有。
镇抚司的千户大人让我杀谁,我就杀谁。
不问原因,不留怜悯。
过了一段时间,镇抚司千户大人忽然告诉我,陆公公亲自给我指派了一个任务:
师父门下,有人窝藏白莲教余孽,与之同罪。皆杀之,取首级。
我深感锦衣卫情报密不透风,什么都瞒不过他们眼睛。师父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整个庞大的镇抚司,就像盘踞在大凉疆域的巨蛇。一旦被它盯上,逃到天涯海角也没用,它只会慢慢地缠绕、收紧,然后一口吞下。
终究我还是卷入了朝堂政权斗争。如果我杀了师父的弟子,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都将与大都督贾亭交恶,从而被割裂开来。
但我不得不去。
光天化日之下,我带人冲进了师父的宅邸,揪出了那个弟子——还有所谓的白莲教余孽。
那是个楚楚动人的女人。
弟子我认识,毕竟我和他是同门,算是我师弟。
他跪在地上,涕泗横流,不停地磕头求饶。不是求饶他一命,而是饶那个女人一命。
他说她命途多舛,从小孤儿,被一个白莲教的仆役养大,从未干过什么坏事,更别提加入白莲教参与叛乱。
“你杀我就行,一命抵一命,”他抓住我的裤脚,“她是个好女人,我许她安康……求大人至少放她活下来……”
身边十二个手下看着我,手中绣春刀出鞘,明晃晃的好似一片雪光。
师父坐在门槛上,脸色阴沉。他一旁就是摔碎的茶壶,上好的龙井全洒在了地上。
我胸口像是有泥沼郁结,有些不好受,甚至有几分呼吸不畅。
生杀予夺、生杀予夺,这可不由我说了算,充其量我只是把刀罢了——我忽然明白,全天下能够生杀予夺的人,只有皇上。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都等着我一句话。
半晌后,我从干哑的喉咙吐出一个字。
“杀。”
师父闭上了眼。
同门师弟和那女人相拥而泣,号啕大哭。他们一面哭,一面说来世再做夫妻。
他们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
两个手下的绣春刀斩下,断了一片春光。鲜血泼洒而出,飞鱼服上纹的鸟雀多了一瓢血色。两颗头颅落地滚滚,碰到了我的脚尖。
我一脚踢开。
“走吧。”
. 【贰拾玖】
陆公公召见了我。
他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法令纹极深,面颊干瘦,身上穿的是大红锦缎锦袍,腕间挂着一串念珠,全身被浓郁的香雾笼罩着。
房内沉香袅袅,贾亭就站陆公公身旁,豆大的冷汗从鼻尖滴落。
我跪在堂下,低着头,双手高举一只木匣,里面装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陆公公嗓音并不尖细,而是有几分喑哑:
“听说,你想调去沂州办事?”
“全凭公公吩咐,属下不敢有所求。”我道。
“想去就去,”陆公公拨弄着香丸,“正好有件要紧的差事,要你去沂州一趟。”
“谢大人宠幸!”
“呵呵。”
夹子忽然一滑,香丸掉落在地,滚了两圈。陆公公挑眉,下一刻,江陵大都督贾亭扑过去,捡起了香丸,双手毕恭毕敬的递还给陆公公。
“脏了,赏你了。”
陆公公长吁一口气,慢慢的起身,也不正眼看跪谢的贾亭,直径道:“乏了。”
“下官告退。”
“属下告退。”
. 【叁拾】
江陵物产丰饶,有雄兵三十万镇守,是虎狼之师、国之重器。
贾亭作为江陵大都督,只要他铁了心想造反,身后就是三十万铁甲、整个大凉一半的粮仓。可以说,他就是江陵的小皇帝。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对陆公公稍假词色。
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旗官。今天要是敢抗命,后天我的脑袋就会裹上石灰装进匣子里,中间还有一天是要被凌迟——镇抚司怎么处理叛徒我再清楚不过。
千户大人让我往西我就不能往东,更何况是陆公公亲自指派我去沂州。
但是去沂州做什么?
我不知道。
陆公公只给了我一句意味不明的“呵呵”。
好在千户大人会给我详细指派,他招来我和纪以轩,说这次我俩要同行,一起办这个差事。
“沂州白鹿镇有个青玉山庄,庄主叫江寺北。这人勾结乱党,意图谋反,”千户大人翻找了一下画像,丢下两块令牌,“你俩可凭此令牌向沂州都府借兵。公公的意思是,都不要活的,一个不留。”
这段话好似一把刀子在脑中搅弄,将我的思绪搅得纷乱错杂,我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纪以轩展开的画像上,赫然便是庄主江寺北。只见纪以轩咧嘴一笑,转头看向我。
他身上空荡的袖口随风飘舞。
“会不会另有隐情,”我对千户大人道,“青玉山庄本是江湖中……”
“荀帆!”纪以轩高声打断,“莫非你要抗命不成?”
“你他娘闭嘴!”
“哟,脾气见涨啊——”
千户猛地一拍桌案,声音好似巨雷,桌面上的笔墨签桶都被震倒,“够了!”
我和纪以轩同时噤声,低头谢罪。
“镇抚司说有,没有也是有,懂吗?”千户盯着我,见我点头,又转而对纪以轩道,“锦衣卫里谁要敢办差时给同僚使绊子,就得进召狱。”
纪以轩低头,“是。但镇抚司律令内,明文写着同僚之间有权互相督察。”
千户意味深长的扫视我俩。
半晌后,他道:“你说的对。你们可以滚了。”
“属下告退。”
. 【叁拾壹】
西风如火,阵阵燎人心。
梅雨季如约而至,白鹿镇阴雨连绵。绵延起伏的山脉笼罩在云雾之中,给人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
我不敢给庄主通风报信,每个驿站关口都有镇抚司的人把控。里面的信都是被审过一遍,才能放出去的。
同行去沂州的这段时间,纪以轩越发得志,不停地说些风凉话。我不懂他在高兴什么,明明庄主也算是他的授业恩师。
在一个雨夜,我俩赶到了沂州白鹿镇。
原本是要一同去都督府上借兵,半途我找了借口,说腹痛。溜到后院,从怀里放出鸽子,将写好的密信塞进竹筒内。
雷声隆隆,闪电划破天穹。
身后忽然传来纪以轩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刹那间,我全身僵住,慢慢地转过头,和他四目相对。雨水顺着竹斗笠流下,让我俩看不清彼此的脸,只余下两双狞亮的瞳孔在黑夜中互相对峙。
“上茅房。”我道。
“茅房在那边。”
“第一次来,不知道路。你少管闲事可以么?”
“这不是怕某人趁我不在通风报信嘛,”纪以轩偏头,“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转过身,手中的鸽子已经被油布包了起来:
“厕纸。纪大人要尝尝么?”
“呵。”
他压低了竹斗笠,转身离开。风雨不停地吹打着芭蕉,我望着他没入都督府的背影,久久无言。
. 【叁拾贰】
金铁摩擦,马蹄阵阵。风雨肃杀,山林如砚,三百黑甲围上了山庄,无一人点火,好似阴差群鬼来杀人。
我为了避嫌,没有上山。
纪以轩似乎有种病态的执著,他十分想当着我的面杀人。我不进山庄让他感觉一拳打到了空处,表情好似便秘一般。
实际上,除了江文君,我谁也不在乎。
她是我唯一的软肋。
山脚有酒肆,就开在道旁。我入店小酌,就着酱牛肉喝酒。远方山巅的山庄灯火逐渐熄灭,整个白鹿镇对正在进行的屠杀一无所知。
山下万家灯火安康,山上百口血染白窗。
此时夜深,整个酒肆只有我一个人。夜逢大雨,自然无人想要上山,可谓是杀人良宵。但出乎意料的是,在我三杯酒下肚后,店里又来了个客人。
来者身材魁梧,一身劲装,冒雨前来,腰间别着一把朴刀。入店后他要了两壶热酒,一边烤火一边喝。
他不停地打量着我,估计是忌惮我这一身飞鱼服。
“姑爷?”那人皱眉,试探着叫了一句。
我没理他,只听他又道:“在下青玉山庄客卿赵拓……”
“你认错人了。”我丢下两块碎银,起身欲走。
“错不了——”
我转角走入客房楼道,他紧跟而来。下一秒我便拔出短刀,将他抵在墙面上。
“我问,你答,”我急促道,“你是赵拓?你怎么没在山庄?”
赵拓瞥了眼横在脖颈的短刀,道:“是。前几日应好友邀约,出门以武会友,今日方归。”
“在有人的地方不要叫我姑爷,也不要说认识我。听懂了吗?”
“听懂了。”
“山庄有没有密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话说,你这一身官服,”他上下扫视我,“你进锦衣卫了?山庄出了什么事?”
我紧了紧短刀。
他皱眉,说道:“既然是密道,自然除了庄主谁也不知道。不过想来应该是有的,狡兔尚且三窟,哪个大户人家还没两条避难?”
希望他说的是真的。
我收起短刀,阔步上楼,道:“别上山了,快跑吧。”
赵拓拦住我,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镇抚司要灭青玉山庄,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你作为客卿,也是榜上有名。”
“怎么回事?能不能周旋——”
“陆公公亲自说的。”
“……”
楼道内陷入死寂,大堂炉火噼啪声不绝于耳,屋内灯火摇曳,山中风雨飘摇。暴风雨已经来临。
“为今之计,只有靠姑爷混进山庄,能救几个是几个……”
我摇摇头:“不可能的,同僚会盯着我,我也不打算上山。”
赵拓涨红了脸,压低声音怒道:“青玉山庄百余口性命——”
“又于我何干!”我朗声打断道。
掌柜的听见了喊声,在大堂内高声询问道:“客官有何事?方才我没听清。”
“没事。”我回道。
赵拓死死地盯着我,这种眼神我见过太多太多次了。在我走进客房前,他又拦住了我,用脚抵在门口,质问道:“庄主待你不薄,小姐更是寄情于你。我记得你走前,小姐还说一定要等到你回来……你这还算是个男人么?眼看着妻子家破人亡,你还见死不救?你刚刚还有闲情喝酒?”
他说的话,比纪以轩的挑衅更加刺痛人心。
积压了这么久的悲怒如干柴遇烈火,一瞬被点燃。我一脚将赵拓揣进房内,他撞翻了桌椅。不等他站起来,绣春刀骤然出鞘,刀身搭在他的肩膀上。
“若我真无情无义,现在便该拿你人头交差!”
“好啊,杀了我!来啊!”赵拓额头上青筋暴跳:“老子不像你,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我忘恩负义?我他妈活着就是为了还全家的恩!你以为我为什么想活?是,我是爱上了江文君,为了她而活——但是再此之前,我一家四口也是人命,我他娘连座祠庙都没钱修!我全家的墓碑都是烂木头刻的!”
赵拓站起来,步步紧逼:“你只是贪生怕死,找借口罢了!”
“老子就是贪生怕死怎么了!你觉得去送死很光荣吗!”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见死不救、独自苟活为人所不齿,”赵拓冷笑一声,“你承认就好。我上山去了。”
“你去了也是死。”
赵拓拍开我的绣春刀,下了楼。
我在栏杆上看到他斟了一满壶酒,将身上的碎银子全赏给了小二。塞上几口牛肉后,就戴上了斗笠,带着一身横气,提刀走进了风雨中。
以前听很多人说起过,他是一名大侠。
和我不一样。
. 【叁拾叁】
我前半生,在茫茫黑夜中挣扎求活;活到了如今,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了,看到了一丝微光,却转瞬即灭。人世好似梦幻泡影,所有人活在浮沙大厦上,各自奔忙。
夜雨声烦。我疲惫的坐在床沿,呆愣愣地看着檐角上的雨珠。
滴落——滴答——
汇聚——滴落——滴答——
忽然间,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又有人进店。
客房门猛地被撞开,为首者满脸血污,面容坚毅,怀中抱着个婴儿。在他身后,还站着四个人。
始终悬在嗓子口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来者赫然是青玉山庄庄主,江寺北。
“怎么回事?”我看了眼他怀里的婴儿,又瞥向他身后的人。仔细数了一下,共有一男三女,男的肌肉虬结,是个好手。
“多谢贤婿提前通信告知。我让假身替死,方才逃了出来……”他喘着粗气道。
“我在问你,怎么回事?”我重复道,“信里只让你一个人逃,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文君没出什么岔子吧?她出城了吗?”
“放宽心,出城了。这是我的独生子,还未满月……这是我夫人、二房、老母亲,这位是我亲传弟子……”
“哦。”
“我们什么时候出城?往哪跑?”
“不急,有些事我想要问清楚,”我关上了窗户,“陆公公为什么要杀你?别想糊弄我,你肯定知情,不然就不会准备假身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
“现在就是说这个的时候。不然你想我稀里糊涂的为你卖命?要不要我给你说说镇抚司是怎么对待通风报信的锦衣卫的?”我冷然道,“先挑掉手脚筋,然后割掉舌头,往喉咙里灌辣椒水,反复灌,直到溺死为止。”
“……”
江寺北眉心皱成川字。他将独子递给夫人抱着,让他们四个全去大堂上。关上房门后,江寺北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你会后悔知道的。”
“你说就行了。”
随着江寺北将他所隐瞒的秘密一一道来,我的眼睛瞪的越来越大。惊愕与恐惧一点一点的填充我的心房,我回忆起了饥荒时期的人间大恐怖。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江寺北眯眼,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你现在知道了这些事,就跟我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谁也跑不掉。”
“嗯,岳丈说的对。”
我缓缓地拔出绣春刀。
“果然是这样么?”江寺北脸上泛起苦涩的笑,“你本来就没打算让我活对吧?”
“此话怎讲?”
“通风报信的话,只要我活着,迟早会暴露;但如果不提醒我们,文君也会死。于是你在密信里做了两手准备:让从未出过门、且外人不知她相貌的文君先逃出城;其次就是让我与你汇合,然后把我杀了。这样的话,你通风报信的行为,也就变成了出力设计抓住魁首。不仅不会受罚,反而是大功一件——只要把我杀了,就是死无对证。文君也就能暗度陈仓,借此逃出生天。”
握刀的手有些颤抖,因为江寺北说的分毫不差。
我的所作所为,听起来自私又下作,可我却别无选择。上山杀人的甲士有三百,但是城中宵禁、城关把守的甲士,有两千人。我不这么做,整个青玉山庄一个人都逃不掉,包括江文君。
只能用百余口性命,换文君一个人独活。
. 【叁拾肆】
“我死无所谓,但江家不能绝后,”江寺北厉声道,“只求你庇护我的妻儿,江某项上人头送你又有何妨!”
“我庇护不了。”我干涩道。
“你只要将我儿送与一户心善人家,待他长大再告诉他身世……”
“不可能的。你有子一事,镇抚司有备案。我也是看了档案,才知道你私下藏了个怀孕的小妾。”
“就说夭折了……”
“不行,镇抚司一旦细查,文君就会暴露。”
“你只想着江文君么!我儿的命不是命?!”
“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样?”我逼近一步,“我爱的是文君,不是你。”
房内陷入冗长的沉默。
江寺北红了眼睛,只见他扑通一声跪下,哽咽道:“我江某这一生跪天跪地跪父母,这是第一次、也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跪下求人——只求荀大人留我江家一点血脉!”
我的脸像是被冷风冻伤,僵硬的好似一块石头。
铁石心肠也会伤怀,是人便会恻隐。但我还是忍着胸中那一口郁结,说出残忍的事实:
“这个客栈所有人,都得死。”
“……”
江寺北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我,年过五旬的庄主潸然泪下,满脸血污混杂着涕泪。可他仍旧在忍着不哭出声,眼睛里满是绝望。
楼下大堂传来惊呼声,想是锦衣卫追来了。江寺北闭上了眼,从胸腔中发出了悠长的叹息,抬头露出了脖颈。
我举起绣春刀,争取一刀了结。
房门再次被撞开,来者一看,大喊道:“刀下留人!”
可他喊迟了。绣春刀伴随着天边传来的一道惊雷斩下,快的好似雨落。鲜血喷涌而出,头颅滚滚而落。
我抬头,血珠从鼻尖滴落,来者竟是去而复返的赵拓。
他断了一臂,身上全是血迹,左边肩胛骨还插着一枝断箭。此时他正瞪大了眼,看着江寺北的尸体无力的倒在地上。
我实在没想到,他竟然能在三百甲士的包围中杀个一进一出。这意料之外的变故,让我临时改变了计划。
“竖子!我杀了你!”赵拓吼声如雷。
“来!照这砍!”我坦露出左胸。
他一愣。
我催促道:“快他娘的砍,你墨迹什么呢?砍!砍完了带走他儿子!”
赵拓能逃出来,过错不在我。江寺北已死,若是演个全套戏,让赵拓此时将他的儿子劫走,顶多只能算我一个办事不力,功过八成能相抵。
“你……”
“快点!”
“好!我敬你是条汉子!”赵拓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十分利落的一刀斩在我的胸口,飞鱼服被划破,血液喷涌而出。
随后我跟着赵拓冲下楼,不曾想他要把四人全都带上逃跑。
不等其余人有所动作,一道刀光再次闪过,江寺北的弟子人头落地。夫人尖叫出声,婴儿哭啼不止。我站在他的尸体身后,手上的绣春刀还在滴血,冷然道:“只能救小的。”
“枉我方才——”
“你他娘所有人你能带得走吗?!”我怒吼道,“再说多余的,我就连你一起杀了!谁知道你为了逃命会不会把我卖了!”
赵拓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再多说。他从夫人手中接过婴儿,再次冲进了风雨中。
我撕下袖口,包住伤口止血。
两位夫人和老妇似乎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她们低声抽泣着。掌柜和小二躲在柜台后,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
夜至最深时,炉火无人添柴,火势渐小。整个客栈逐渐变得冰冷、潮湿。
我再次举起了绣春刀。
赵拓能当大侠,而我只能当刽子手。
他和我不一样。
. 【叁拾伍】
人总是会死的,那人到底是为什么活着呢?红粉终有骷髅日,阳寿不及壮志多。若是活着只是为了活着,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不明白,只是单纯的渴望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思考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若是死了,那就什么也不剩了。
客栈里横着七具尸体,掌柜和小二也在其中。炉火早已熄灭,房檐有些漏雨,室内陷入黑暗之中。
我坐在门槛上,大门敞开着,风雨灌了进来,如鬼神哭嚎。
远处传来马蹄声,影影绰绰有群人骑马行来。他们走的并不快,我听到了欢快的笑声和戏谑的调侃声。
等到他们近了,再近些了。
我看见一个女人跌跌撞撞的走在最前头,她浑身沾满了污泥,衣衫褴褛。每当她停下来,马背上的锦衣卫就会扬起鞭子,抽打在她的背上。
她就这么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近了客栈,跌入我的怀中。
她昔日从未出过远门的脚,此时已经磨得血肉模糊。
她那乌黑亮丽的三千青丝,也变得杂乱不堪。
她的背上,布满了七横八竖的鞭痕,血肉和衣布黏连在了一起。
“救……救……我爹娘……”她趴在我耳边,喑哑的说道。
我眼泪混着雨水流下,酸涩涌进鼻腔,心如刀割一般。我轻轻地抹掉她脸上的污泥,文君她瘦了许多。
马背上高坐的锦衣卫只有一条胳膊,正是纪以轩。
狂风拉扯着他的披风,斗笠下的脸狰狞的好似恶鬼一般。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纪以轩极为玩味地看着我痛苦的神情,“上茅房——哈哈哈哈!蠢死了,你的信前脚送出去,我后脚就截住了。怎么样,当时我可是当做没看见,让你继续通风报信来着……是不是很够仗义啊!”
我咬着牙,将身上的飞鱼服撕扯下来,裹在江文君身上。
“不过我还真不知道江寺北将她送哪儿去了——好在我给各州府发讯,就说你在这里。真没想到,青玉山庄的大小姐为了你,甘愿再次涉险,又跑回城内找你。真是伉俪情深,啧啧啧。”
“……”
我没办法想象她是怎么一路走来的,也不知道她中途倒下了多少次。也许她始终坚信着她的夫君武功盖世,会救她父母,所以她甘愿回头;也许她真的爱我,害怕我被锦衣卫抓走,宁死也要回来找我。
一直以来,我都不想文君理解我当初的痛苦。
可现在看来,我根本做不到。
她不知道,她的爹娘已经死在了我的刀下。就在几步外客栈的大堂内,正躺着她娘亲的无头尸体。楼上客房内,她爹的尸首应该已经凉了,在死前还向我下跪,恳求我救他儿子一命。
这些都是我做的,我亲手挥的刀,和她所信任的、所爱的人根本不一样。
五脏六腑好似火烧一般,胸口积郁到了极点。我嚎叫一声,吼的声嘶力竭。
“求你……”
纪以轩侧耳:“啊?你说什么?雷声太大,我听不清!”
“求求纪大人——放我俩一命——求你了!”我大喊着,紧紧抱着江文君,涕泗横流。
在他身后的几名锦衣卫哄笑起来,他们从不吝于用最恶毒的语言羞辱败者。
“哟,荀大人居然在求情。”
“这是吹的什么东风啊,当初荀旗官杀同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呀。”
“哈哈哈哈,要不让我们先玩玩这个千金大小姐。玩够了或许纪大人心情好,会放你们一命。”
我跪在地上,只会不停地磕头。
四五个锦衣卫将我俩围住。纪以轩发话了,抓住我,穿了琵琶骨,送进召狱。至于文君,就赏给其余人玩乐,直到断气为止。
一把把绣春刀接连出鞘,四周杀机骤起。
泥水腐臭的味道钻进鼻腔,一如当年娘亲死时身上的味道。
若是这世界真讲天理循环,也许这就是我的报应。当初我也做过一样的事,见过一样渴求着、绝望着、悲痛着的人。他们都跪在地上,抱在一起,殉情而死。他们说来世再做夫妻。他们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
但他们都死在了我的刀下。
我从未如此渴望救赎,更渴望这世间给我一抹微光,让我知道该如何走下去,让我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大雨依旧在下,它冲刷不干净我和文君身上的血与泥。
我真的真的,只是想好好活着罢了。
. 【叁拾陆】
早在十多年前,我就知道自己是个极度自私的人。
当初娘给我耗子肉时,我能看到她渴望的眼神;我能感受到姊姊的粗重呼吸;我能听到父亲的吞咽声。
原本我可以分一点给他们的,哪怕是一根脚指头那么大。
——可我没有,我当着他们的面吃完了,一点不剩。
我贪婪、我自私、我懦弱、我狠毒……除了懒惰以外,所有人性负面缺陷我都有。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并始终忠于自己,由此免于这么多年的内心煎熬。
可如今,我却豁然发现自己变了。
若是以往,我根本不会向江寺北通风报信;也不会为了让赵拓救人而砍自己一刀;更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而让自己深陷绝境。
这世间向来是十八地狱,我不知何时竟然开始渴求安宁。
鼻尖那腐臭味越发浓郁了,让我不禁想起当初娘尸首里滑腻的蛆虫。
当初大饥荒时永远笼罩在我周身的阴云再次涌起,我清醒地知道我此刻该干什么,知道自己该舍弃什么——就如当初那般自私、懦弱、贪婪和狠毒。这和我渴望救赎与安宁并不冲突,因为只有活下来的人才配享受安宁。
在他们拔刀的那一瞬,我腰间的绣春刀骤然出鞘——
“死!”
眼前一片雨幕被斩断,血水混杂着雨水呈弧形飞溅,拦在我身后的锦衣卫人头落地。我顶着他的尸体冲进深山雨林,大雨削减了劲弩的威力和准头。
江文君被我抛下,她昏迷着躺在红色的雨水里,好似一朵枯萎的彼岸花。
在倾盆大雨中亡命奔逃的我,真像一只丢了骨头的落水狗。
·【叁拾柒】
数百甲士没有在山上抓到我,于是两千精兵开始一寸一寸的搜山。随着包围圈的缩紧,我不得不冒险藏在悬崖内的山窟中。
这是一处山体裂缝,空间刚好够两人以别扭的姿势躺着,我时常害怕自己睡着不小心滑落悬崖,只好每天入睡前用藤蔓绑着自己。
渴了就只能舔岩石缝里淌着的酸水,好在现在是梅雨季,雨水管够。
偶有飞鸟在这落脚,全都被我抓住后,脱毛去骨生吞活剥,变成一堆粪便。
这段日子我回忆起饿肚子的恐怖岁月,飞鸟来不来全看运气,我总是饥一餐饱一餐。
头顶的崖尖落雨成帘幕,我时常盘着腿发呆,盯着雨水滴落。
江文君那时弹琴也是总在阴雨天。大夫说每逢落雨,她需避风避湿,所以一旦下雨江寺北就把她关在屋子里,院子都不许去。
她只能弹琴,一遍又一遍地弹琴。
那时候我就坐在她旁边,看雨落、听琴音。
就在我沉浸在回忆里,甚至忘记呼吸时,下一刻江文君满身血水躺在雨夜泥地上的画面猛地闯入脑海中,让我再次清醒。
我不敢细思被抛下的江文君之后会遭遇什么……恐怕那晚锦衣卫们的嘲讽和试探都会一一兑现……但是我并不悲伤,也不愤怒,我只是饥饿。
我快饿死了,我本不该哭泣浪费自己身体里的盐分。这个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吃,求生欲几乎主宰了我的神志。跳蚤藏在我的毛发里肆意吸血,污垢和排泄物的臭味充满了整个山洞,昨日我还看见了秃鹫在附近盘旋,它紧盯着我,像在看自己的晚餐。
可一旦下雨,江文君的模样还是会蛮不讲理地闯进我的脑海。
届时,眼泪就会涌出来。
我面无表情地用手接住,为了避免浪费,会一滴不剩地将眼泪舔干净。
已经失灵的味觉,没来由的尝到了苦味。
·【叁拾捌】
第十九天。
已经有两天夜里没听到锦衣卫特有的夜莺叫声了,我打算顺着山壁爬上去看看。
按理说我该再等三四天,之前锦衣卫也试过蛰伏起来假装离开了,不过三四天后夜莺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会照常响起。
可我已经等不下去了——我的身体已经几乎到了极限,岩石上已经舔不出咸味——再过一两天,我连爬上山壁的力气都会消耗殆尽。
山上的兵似乎都撤了,我偷偷眺望了一会青玉山庄。
桃花树都成了枯枝败叶,朱红色的大门化作断壁残垣,往里还能看见房屋被大火肆虐过后的残骸。
下山后,我溜进一户人家的后院,先是在水缸里牛饮一番。
网子里晒着腌菜根和腌肉条,我右手抓住往口里塞,左手还在不停地往兜里揣。
吃饱喝足后,我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长长地叹息一声。
真好吃。
我还活着,真好。
·【叁拾玖】
我在谷场里偷了身衣服,又去河里洗了个澡,把身上的疮口脓肿草草处理了一下。
金锭银票都在身上,我向来喜欢将家当贴身携带。像我这种无根浮萍,银子不管藏在哪我都觉得不踏实。
劫后逢生大多数人应该会感到迷茫或颓唐,至少文君的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可我不一样,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明白自己的处境。
纪以轩赶回江陵复命需两三个月,在此之前他还需向郡守归还虎符,在当地以文书报备,得要个两三日。再加上手下那群酒囊饭袋会在路上磨蹭,借此搜刮油水,起码三个月后他们才会回到江陵。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在通缉我的文书下发前,逃亡塞北。
二,弄死纪以轩他们,独自回去复命,来个死无对证。
第一条路更为稳妥,但我选择第二个。
左右都是要命的大罪,何不干脆一条路走到黑,搏出一线生机。
就像老练的狼,遭遇强敌时会不顾一切逃跑;但被逼至悬崖边时,它会爆发出身为野兽的凶性。
换做以往的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一条路。
我不知道是不是江文君的死让我产生了这种改变,那些檐下听雨和山崖雨落的日子成了我内心深处最痛的一道疤痕。
我曾磨牙吮血十九日。
如今,刀也渴了。
·【肆拾】
这世上最有用的东西,除了吃食,就是金银了。
我花了几两碎银,打听到郡守准备于今夜宴请宾客。想来能让他摆出这么大阵仗的,只能是锦衣卫那一群豺狼。
宴席定在来仙阁,是沂州城最好的酒楼。
其高六层,阁楼顶端远超城墙的瞭望塔,明显不合建制。若说背后没有郡守包庇,那它是无论如何也盖不起来的。
就算郡守不会来事儿,以我对手下那帮人的了解,他们肯定会怂恿纪以轩狠狠刮下郡守的一层油皮。故而这是最好的下手机会,为了避人耳目,他们不会带太多的人手。
而且纪以轩一伙人都会聚在一起,六层的高楼是一处死地——要么是瓮中捉鳖,要么是请君入瓮。
只能如此。
今晚的宴席必定是豺狼与虎豹沆瀣一气,狐狸斟酒助兴,一堆人间妖魔蝇营狗苟。
我见惯了这种事,甚至在往日我还会加入其中。
这世间本就是吃与被吃,百姓为鱼肉,百官为刀俎。若想不被吃,就得反过来去吃别人。
如山间走兽,浮生万物皆是如此。
可我罕见的开始愤怒,往日那些粘稠的肮脏的东西浓缩成了油,被一点零星的火花点燃,燎原而起。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满腔怒火,也不知道我又为何连带着仇恨起郡守。
那些官场的龌龊,那些看不见的潜规则,那些利益往来,那些一切一切我曾得心应手的东西,都因江文君的死而变得淡漠。
这时,我才蓦然发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逃荒时的模样。
没有任何条框能束缚我,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去追求。
……
……
是夜。
沂州梅雨不停,今夜大雨倾盆,来仙阁灯火如旧。
我戴着斗笠,身披棕油披风,在空旷的街道上踽踽独行。
杀意开始酝酿发酵。师父的俯首低眉、锦衣卫的横行跋扈、师弟的跪地哀求、高官的黑白不分、乃至江文君的死——前半生浑浑噩噩积攒下来的恶气,三分为怒,七分酿成了酒。
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向来是个大恶人。
高楼上传来伶人戏子的歌声,琵琶乐曲不绝于耳。我抬脚迈过门槛,却被伙计拦住。
“抱歉,这位爷,今个儿来仙阁被包场了,请改日再来吧。”
“我听曲戏就走,不行么?”
“别让小的难做……呃。”
伙计的话语戛然而止,一把狭长的刀刃从我的棕油披风下伸出,搭在了他的脖颈上。我顶着他向前走,伙计铁青着脸往后退。
我拇指一弹,一文钱凌空翻滚,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了掌柜的台子上。
“我要听,盗御马。”
·【肆拾壹】
‘将酒宴摆在聚义厅上’
‘我与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
……
有兵丁下来查看是怎么回事,被我一刀斩了,将头颅摆在了八仙桌上。随后我吩咐戏别停,掌柜战战兢兢应诺下来。
我在楼下怒吼,想起了那场暴雨、那次守擂台。
“我乃沂州寿县——荀帆!”
如平地起惊雷,整个来仙阁都听到了这声怒吼。
手持刀棍的护卫涌下楼,却被我一人堵在楼梯口。
一人,一刀。
数十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在咆哮,鲜血泼洒在楼梯板上,扶手有血水滑落。
我回以咆哮,以刀对刀,以血还血!
刀光如网一般,将烛光切得支离破碎。我死守在楼梯道口,狭窄的地形让他们不得已只能与我一对一。前面的人死完,后面的人才能补上,一如我当初守擂台。
有人试图靠蛮力将我顶下去,诸如此类人我在和同门切磋时遇到过很多次。
他们往往心怀侥幸,认为自己的血肉之躯能抗下一刀斩落,待到双方身体接触后他们就以蛮力厮打,最终借此获得切磋胜利。
但这些人往往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厮杀。
除却内心紧张导致肌肉僵硬气血耗费过多的因素外,每一场搏杀都是精准且迅疾的挥刀。谁先斩中对方,谁就能活下来。心怀侥幸扑击过来的人,只会被瞬间枭首。
比快,比狠。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道下的一楼多出了一堆尸首。
楼梯被染红,踩在上面极为滑腻。光影错落间,我喘着粗气,双手驻刀,浴血站立着。
戏子还在咿咿呀呀:
‘大丈夫仇不报罔在世上’
‘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一场’
……
六楼很宽敞,楼下的血溅不到金碧辉煌的宴席上。
坐于首端的郡守是个气质儒雅的老人,他穿着宽大的白色锦缎长袍,脊梁笔直坐在席间饮酒。
我拖着刀走上来的时候,正看见他将一片鲈脍放入口中。
好像那些护卫的死,都与他无关。
纪以轩坐在侧席,斜睨着看我。他左右跪侍着两个美婢,不需要伸手夹菜,张口便有婢女喂食。
数十个锦衣卫拔刀出鞘,他们拦在我面前,刀尖对着我。
这些人我再熟悉不过了,群殴或许有几分斤两,单挑比谁跑得都快。方才我冲楼时,就没见一个锦衣卫拦在楼道。
“开窗,赐座。”郡守平静道。
仆役依言照做,如山鬼狂啸般的风雨声从四面八方涌入楼阁,屏风纷纷倒地,帘幕飞舞。闪电穿破乌云,看台上的戏子唱腔走了样: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仆役搬着一方桌案放在我面前,上面摆着一壶酒,一盘炙肉。
没有筷子,没有汤勺。
“快吃吧你,吃完了好上路,”纪以轩将吃剩的鸡骨头掷向我,“郡守仁厚,赏你断头餐。”
“……”
我坐下来,用手抓住炙肉往嘴里塞。
绣春刀趁机劈斩而下,快得有如破空。
——刹那间,握着绣春刀的手臂被我斩断,偷袭者喉咙溅射出鲜血,喷在了我的餐盘上。
这群蠢货依旧改不了下三滥,他们总是想尽千方百计来偷袭。
眼见第一个偷袭者折戟沉沙,其余人这才意识到,今夜会是一场恶战。
混着鲜血的肉块被我咽下,此刻的我活像咀嚼人肉的恶鬼。场面一时僵持,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看着我吃肉。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
忽然,席间传来‘铮’得一声,琴弦断裂,乐师拇指被割伤,发出低低的惊呼。
下一刻,银瓶乍破,四面杀机迸发!
我瞬间暴起,掀翻了桌案,将其砸在第一个冲来的锦衣卫头上。
木屑飞溅的同时,我举刀挡住了另一人的斩击。
顶着那人向前冲了两步,后脑勺传来一阵风声,我猛地低头,长刀斩断了我的头发束带。
我沉腰旋身,上半身肢体如竹蜻蜓般旋转一周,割开了两人的喉咙。与此同时,有人趁势贴身而来,手持一把小刀捅向我的小腹。
这是我教给他们的战术:五人持刀合围,逼迫猎物蓄力招架。趁刀势已出的瞬间,第六人持小刀贴身,或肉搏束缚,或用小刀刺击。这招屡试不爽,往往能快速拿下人犯,就连我都防不住。
但这招数是欺负英雄好汉的手段。
我当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在过来前,我就在衣服里穿了细铠,垫了铁片。若没这玩意,在场数十个锦衣卫冷不丁捅我一刀,我就得交代在这里。
正是因为这些重量负担,方才守楼我才会略有些体力不支。
持小刀刺击的人发现手感不对,正准备后撤逃走,却为时已晚。我用刀柄砸断了他的手肘,侧身将他持刀的手顶入了他的嘴里。
乐师换了一把琴,大戏再起:
‘赢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
我再次怒声咆哮,胸腔里滚烫的火在肆意发泄着。眼前的人体骨肉于我而言像一道道枷锁,像束缚我的人情世故,像摆布我的身不由己,像苛刻我的世俗偏见——只要我不停地挥刀、挥刀再挥刀,就能一往无前。
纵使我被利刃切得皮开肉绽,纵使我被拳劲打得鲜血淋漓。
这世上的一切,只要我还握着刀,就没有什么不能斩断。
……
……
最后站着的,仅剩两名锦衣卫。
他们回头望向脸色阴沉的纪以轩,随后互相对视一眼,发出苍白无力的吼叫。
他们向我冲了过来。
狂风吹倒了烛台,吹灭了灯笼。
阁楼陷入一片黑暗,唱戏的停了嗓子。除却风雨声,再没有一丝杂音,寂寥得如同秋亭落叶。
等到仆役再将灯点燃,仅剩的两名锦衣卫已经倒在了地上。
戏停了。
·【肆拾贰】
纪以轩踢翻了桌案,推开挡着他的戏子,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火铳,对准了我。
“你不是很能打么?继续啊!”他的表情极为狰狞,“来,弄死我。怎么,现在觉得愤怒?很恨我?告诉你,这根本不及你害我的万分之一!”
我冷眼看着纪以轩,总算知道他为何一直有恃无恐地坐着。
“谁不知道魏先生门下恶徒之名?江陵哪路英雄好汉牛鬼蛇神谁没听过你荀旗官铁石心肠的传说?
“原来你也会怒啊,你也会痛苦?!”
“你配么?想想那些被你杀死的人,这些都是你应得的!我俩都是一样的畜生——嗬呸,你还瞧不起我?你有什么脸整天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去死吧你!”
言语怒斥后,纪以轩的脸扭曲得好似般若恶鬼,他猛地扣下了扳机。
火光炸裂,弹丸喷射而出!
……
我曾听师父说,人将死前,世界是静的。
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了一块琉璃,声音、事物和光影,在刹那间定格。如道家的清净无物,如佛教的灵台无尘,时间在须弥芥子中无限延长。
师父说,你挣不脱,就会死。
许多人会在这一过程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亡,去回望走马灯。
……
……
我不想死。
哪怕活得屈辱,哪怕活得苟且,哪怕活得毫无尊严。
我开始挣扎,肢体如生锈的机器。
世界万物变得极为缓慢,我眼睛清楚的捕捉到了弹丸的轨迹,拼命地催使着身体——挥刀!
如电光,如石火!
我的左耳炸成了一片血沫,弹丸擦着我的脑壳飞过,身后的舞女应声而倒。
与此同时,纪以轩仅剩的一条手臂与身体分离。
刀身多了一层血迹,他哀嚎着倒下。
尘埃落定。
•【肆拾叁】
纪以轩涕泗横流地求饶,他用双腿在地面扑腾,活像上岸的鱼。
窗外的暴雨依旧在下。
郡守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酒盏,他轻轻拍手,说道:“真是好胆色。”
我点了点头,向他走去。
刀尖在地面留下了一条血线。
我明白郡守的意思,一开始他吩咐上桌案,就是见势不妙,表态两不相帮。
不论谁活下来,都能和他把酒言欢。
我毫不怀疑,如果此刻我将纪以轩宰了,再敬这位郡守一杯,事后残杀同僚之事就会与我撇得干干净净。除了陆公公,谁敢指控一个堂堂三品大员作伪证呢?
可我此番,是来杀人的。
郡守脸色变了,他看清了我眼中的杀意,不再好整以暇,身上风雅的气度不见了踪影。
方在郡守还像看猴戏一样端坐着,此刻他却突然发现笼子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是猛虎。
“尔敢!”他大喝。
我没有说话。
刀光闪过,郡守人头落地。
我一脚踢开他的尸身,坐上了席位正中大吃大喝。
纪以轩看到这一幕,也不逃了。
他上半身靠在朱红的柱子上,脸上表情似哭似笑,眼睛里绽放出摄人心魄的光。
“哈哈哈哈哈哈!你死定了,你死定了!哈哈哈哈!”他大喊。
我充耳不闻,大口吃着肉,大口喝着酒。
仆役和婢女见郡守身死,个个如遭雷殛。他们慌乱逃窜,只留下了一地狼藉。
席上美食珍馐被风吹,有些冷了,但我吃得津津有味。
“谋杀朝廷三品大臣,你死定了!陆公公不会放过你的!”纪以轩摇晃着脑袋,“来,杀了我。我在阴间等着你!”
“闭嘴!”
我猛地将酒壶掷向他,砸中了他的脑袋。
他身体一歪,倒在了地上,又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看着他这等丑态,我想了想,说道:“来跟你讲讲吧,就当是闲聊叙叙旧。”
“讲什么?讲你的死法吗?”
“讲一些你不关心的破事儿。”
见纪以轩没有说话,我继续道:“你知道么,小时候我记得我娘很高,我爹也很高。我一抬头,只能看到他们的下巴,那时候我觉得本该如此的。
他们死后,我偷了一卷草席,将他们尸身一盖,埋在了一个小山坡上。我清楚的记得,那卷草席有五尺一寸,刚刚好顾头顾脚。
“后来我长大了,遇到了五尺一寸高的人,他们不过齐平我肩膀。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爹娘不足五尺一,而我却成了七尺男儿呢?
“很简单,因为我活了下来。
“我吃了肉,很多很多的肉。如果我还住在沂州城,如果我没有逃荒,我一辈子都吃不上那么多肉。
“豚肉、羊肉、牛肉、鼠肉、鸟肉、虫肉乃至人肉,我都吃过。
“为了能吃上这么多肉,我害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我不吃肉,就得和五尺一寸的爹娘一样,如草芥般死去,成了泥巴里的养料。
“所以你说得对,我是该有此报应;江文君也说得对,我就是话本里的大恶人。我贪生怕死,我利欲熏心,我持身不正,我暴戾凶狠……总而言之,我绝不无辜。
“但那又怎样呢?
“如果我不这么做,我早就已经死了。
“你能对一个本该已经死去的人苛求太多么?
“你不觉得,为难一个只想活着的人,就是在找死么?
我越说,喉间声音越发嘶哑:“师父说得对,我本是一个没有追求的人。但后来我有了江文君,我有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追求和理想,也许是去当个好丈夫,也许是去当个好父亲,能够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和江文君一起老死。
“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做好人的机会。
“可你们硬生生把它毁掉了。”
“而现在,你却在这里,还活着,还呼吸着,”我口齿间如含钢咬铁,手上的刀刃发出愤怒的锋鸣,“用你那吃肉的嘴,痛斥我的暴行,痛斥我的罪恶——是,没错,我是个大恶人!
“但、那、又、怎、样?”
我一字一顿道。
纪以轩说不出话来,他失血过多,皮肤肉眼可见变得苍白,嘴唇逐渐青紫。
他终于意识到,我只是一头野兽罢了。
许多年前他被狗咬了一口,于是他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回来;结果在和狗争肉吃的时候,被狗咬断了一条胳膊——从此他一心想要那条狗的命。
为此,他把给狗牵绳的人杀了。
没了牵绳的人,狗开始发疯到处乱咬。尽管那条狗下场会很惨,会被清蒸红烧煎炸,但他也会被狗咬死。
谁会乐意跟一条什么都不在乎的狗同归于尽呢?
我提着刀,缓步向他走去:“我能理解你,但很可惜,大家生死有命。你既然找死,我只能成全你。”
他终于不再狂笑,也没再说着什么阴间等你的屁话。
•【肆拾肆】
“等……等一下!别杀我!江文君她还没有死!”他大叫道。
刀尖悬停在纪以轩喉咙一寸上。
“江文君还活着!”他大口大口地喘息,不停地重复这一句话,“她还活着,她没有死!那晚我们没能杀她!”
我点了点头:“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所以我决定为你换一个体面点死法。”
“你……你要杀我?”纪以轩磕磕巴巴说道,“可江文君、江文君还活着!”
“正是因为她还活着,我才更要杀了你啊。”
“你不想知道她的下落吗!”
“是白莲教的人救了她,对么。”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啊对!一定是江寺北告诉你的!你们伙同白莲教……”
我随手割下一段帘幕,将其缠在纪以轩脖颈上。
拖着他走了几步,我决定将他挂在楼阁外的栏杆上。在这一过程中,纪以轩不停地挣扎求饶,但我置若罔闻。
•【肆拾伍】
我走到楼下,一楼的戏子还在唱着盗御马,不知道唱到第几回了。
“饮罢了杯中酒换衣前往,这封书就是他要命阎王……”
我哼着歌,走入了雨幕中。
闪电刺破乌云,照亮了阁楼一隅。
上面挂着的纪以轩已经不再动弹,看上去像东瀛的晴天娃娃。
“……闯龙潭入虎穴某去走一场。”
•【肆拾陆】
三个月后。
江陵,十九道,陆府。
“贾亭这狐狸,怎么就把你这块璞玉送了过来呢。”
房内只点了一盏灯,侧光打在陆孤山的脸上,让他的气质越发阴翳。
“你说,他是不想用你,还是不敢用你?”陆孤山又问道。
“卑职不敢妄揣上意,”我说道,“只愿为公公效死”
桌子上放着两个盒子,分别是沂州郡守和镇抚司小旗官纪以轩的人头。
旁边有一叠文书,上面记载着前段时间震惊朝野上下的大事:
青玉山庄庄主江寺北与白莲教同流合污,欲意谋逆。镇抚司得密信后,派遣两位旗官借兵剿灭。
旗官纪以轩曾是庄主江寺北的义子,为救义父通风报信。在剿灭叛党的过程中,纪以轩残害同僚荀帆,妄图杀人灭口。
荀旗官英勇过人,在重伤之下,依旧带兵剿灭了青玉山庄。纪以轩见事情败露,与沂州郡守狼狈为奸,意图坑杀知情者,此为谋逆之举。
最终荀帆力挽狂澜,挫败乱党阴谋,拨乱反正、逆转乾坤,肃清沂州上下,还当地一个朗朗乾坤!
陆公公和我都心知肚明,上面写的全是狗屁。
我在弄死纪以轩和郡守后,又砍死了几个想要报信的知情者。在消息传递到京城前,我快马加鞭先一步赶到,将此事写成折子递上去邀功——文书里的内容就是这么来的。
事情办得破绽百出,但不要紧。
因为我知道陆公公肯定会替我擦屁股。
镇抚司肃清了地方叛党、剿灭了不老实的江湖势力、揪出了藏在朝廷里的内奸,随便拿出一件事出来说道,那都是功劳;
但如果这事被捅破了,我被凌迟处死不假,但镇抚司也背上了污点:滥杀无辜百姓、屠灭一方豪绅、擅杀朝廷命官,桩桩件件都是把柄。杀我一个小旗官,陆公公也得糊一裤裆黄泥。
往小了说是办事不利,往大了说就是欺君罔上。
为了不让圣上起猜忌,更为了让圣上觉得镇抚司还用着顺手,陆公公只好把这事捏着鼻子认了。
该灭口的灭口,该伪造的伪造,帮我把那一堆烂摊子处理得干干净净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陆公公不能杀我,只要我身上这层皮还没扒下来,他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把我送进昭狱。
故而有了这次在江陵的会面。
我必须让陆公公意识到,留我活着的价值。
干了这么多年的脏活,我早早就悟出了一个道理。
想要顶头上司视你为心腹,并不是看你和他一起做出了多少功绩,而是看你和上司是否一起干过坏事。
·【肆拾柒】
窗户紧闭着,空气不流通,浓郁的香味有几分刺鼻。
良久,陆公公眯起眼睛,问道:“你替咱家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想要什么赏赐?”
“这都是属下该做的,”我抬头,“些许黄白之物,陆公公看着给就好。”
陆孤山左眼皮跳了跳。
不等他开口,我继续道:“不仅如此,卑职还打探到逆党的密谋。”
“哦?真是有趣。那个姓什么……姓纪的吧?他也说打探到了什么逆党的密谋,说是青玉山山庄的江寺北勾结白莲教,二者有密信往来。看在他连义父都出卖的份上,咱家才勉强把他收下。”
陆公公啜饮一口茶水,“你若要说的就是此事,那就闭嘴。”
“当然不是。”
我昂首,朗声说道:“江寺北私通大都督贾亭,欲以矿脉塌方使运河上游决堤,在圣上出游当日,水淹江陵,谋害圣上!”
陆公公茶盏抖了一下,手指被茶水烫到。
余音绕梁。
半晌后,陆公公急切问道:“可有凭证?”
“公公派人去矿脉一查便知。此事是罪首江寺北伏诛前,亲口坦诚的。据其所说,此事为六皇子所指使,贾亭负责策应以及善后!届时水淹十二府,生灵涂炭,洪涝所致颗粒无收,又是一年大荒劫!”
这确实是江寺北临死前亲口告诉我的,就算我捅的窟窿再大十倍,这个消息都值得陆公公为我擦屁股——前提是窟窿没有被摆在明面上。
刺杀圣上,破坏水坝。
何其狠毒。
仅仅是几个人的鬼蜮伎俩,就会使得百万苍生流离失所、客死他乡。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十多年前的大荒年。
可我告知陆公公此事,绝不是为天下计。
只是为了活命罢了。
我看着陆公公越来越亮的瞳孔,就知道此事成了。
果不其然,只见他沉吟半晌,随后抚掌大笑,说道:“镇抚司是什么地方?是为圣上办事的耳目手脚,说难听点就是朝廷鹰犬,要的就是重利忘义的货色。全天下哪有比官家还要有权有势的呢?”
“公公所言妙哉。”
“咱家知道那些所谓的江湖豪侠以武犯禁,对镇抚司又怕又恨,私下里少不了编排。你替咱家立了这些件大功,肯定断了名声,是该好好犒赏犒赏。”
这倒是句大实话,虽说我原本江湖名声就不怎么好听,但大伙明面上还是会敬我一声魏先生高徒;沂州的事一出,江寺北成了为民生谋福祉的豪侠,纪以轩成了义薄云天、忍辱负重的好汉,就连他妈的白莲教都成了敢反朝廷狗官的绿林正道。
而我却成了人憎鬼厌的角色,夜能止小儿哭啼。
“无功不敢受禄,”我再次低下了头,“愿为陆公公鞍前马后,彻查此事!”
“好、好、好!”
·【肆拾捌】
当我从陆公公府邸离开时,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陆公公夸我天生是干锦衣卫的料,上一个这么说的人是我师父。
我右迁千户,陆公公提了一个总旗官给我当副手,说是全力协助我督查青玉案。
这人多半是派来监视我的。
南方临海的州府有流民逃窜而来,百姓从流民口中得知宛城打仗的消息。我身为锦衣卫千户,得到的消息更为确切。
白莲教拥圣主圣女为王,号称举兵十万,连破三城,宛城就是其中之一。
圣上知道此事后,在御书房里砸碎了砚台,将内阁军机处的人骂得狗血淋头。
江水改道因此变得更为重要,一旦运河通畅,就意味着京城对地方的掌控力度大幅上升。殇江贯通南北,支流遍布大凉,唯独在京城附近绕了个圈,但这也使得京城从未受过洪涝之灾。
一旦京城掌控水运,便可借此迅速南北调兵,加大中央与地方的消息传播速度,真正意义上将大凉捏成一整块,实现皇权至上的家天下。
地方士族当惯了土皇帝,坚决反对大修运河。他们口诛笔伐,将圣上说得荒淫无道、挥霍无度,修建运河只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致使劳财伤命,百姓民生凋敝。
但据我所知,税收大部分都落进了他们的口袋里。
唯一能让圣上稍感欣慰的是,镇抚司继剿灭匪寨、揪出逆臣后,再度查出了一桩谋逆案。事关运河,圣上震怒之余,庆幸不已,私下感叹陆公公真乃能臣,其下镇抚司堪称国之栋梁。
而那些表面高风亮节的士族豪绅私底下个个吃人不吐骨头,更有甚者借修建运河之名,向下辖百姓收取苛捐杂税。就连如日中天的白莲教,背后都有士族的影子。
真让江文君给猜对了。
届时运河通畅,皇上巡游,江湖风起云涌,士族与皇权对立,朝堂和乡野汇集,阴谋与野心碰撞。妥协与屈服、取舍与坚守,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头落地,又不知会有多少人借此飞黄腾达。
·【肆拾玖】
若是事情发展得顺利,我本该打听到赵拓和江文君的下落,以追查逆党的名义赶过去。
可天不遂人愿,我此时只能坐在路边嗦冰糖葫芦。
因为陆公公派给我的副官,有大问题。
她不是常规意义上的那种问题,例如使绊子、留心眼、告小状、耍心机……她是脑子有问题。
例如眼下,小贩说一个冰糖葫芦七文,我俩一人一根,她付了二十一文钱。这么做不是因为她出手阔绰,而是她根本算不清七加七等于几。
她叫景昭生,一个除了武功高强以外什么也不会的笨蛋。
连同她鸡窝一样杂乱的头发一起算上,景昭生的头顶最多齐平我胸骨剑突末端。倒不是说景昭生身材矮小像个圆墩子,相反她的身体比例极好,看上去娇小纤细。
可偏偏她是使重剑的。
那重剑名曰啮狻,形制古怪,看上去像个门板,比景昭生还高一个头。我曾试了一下,以我的臂力使起来都有几分吃力,可景昭生却能把比她还大的啮狻舞得虎虎生风。
真不知道她是吃什么长大的。
街道上人来人往,景昭生跟我一起坐在买馄饨的小摊上,她眼巴巴说道:“我赔你糖葫芦了,你不准生气了啊。”
“叫千户大人!”
“好的,小帆。”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对于景昭生来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官职就像胭脂铺里的颜色,让她傻傻分不清。也正因为这事,她得罪了南方那边的千户,以至于我进行搜查时对方拒不配合。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装的,后来有一回我亲眼撞见这完犊子玩意叫陆公公‘小山’,完全无视了对方黑如锅底的脸色——当天她就被罚半年俸禄。
我估计陆公公也知道景昭生是这么个德性,故而没有当场弄死她。
陆公公派这么个玩意到我身边,到底是什么意思?
·【伍拾】
“这事很简单,你呢,去找城东暗桩,报上口令‘头上三棒’,对方就会给你来自沂州城的密信。你把那个密信带过来,交给我,这个差事就算完成了!”
“嗯嗯嗯嗯嗯!”景昭生点头如捣蒜。
我有不好的预感,“你重复一遍。”
景昭生乖乖道:“去城东,找一个叫暗桩的人,报上口令,脑阔挨三棒……”
“不对!是头上三棒!”
“哦哦,头上三棒。”
“然后呢?”
“然后那人就会给我个东西,我要把那东西带在身上!”
“然后呢。”
“然后……然后,去城东马福来吃烤羊腿儿?”景昭生吸溜了一声。
我扶额,无奈道:“罢了,我另派一个人去取信。你今天的任务就是去城东吃烤羊腿,吃够两个时辰才准回来。”
“好耶!”
·【伍拾壹】
白莲教的人找上了我,夜间飞书,相约于郊外三里亭洽谈。
按说我一天当中去了哪,去干什么,我的副官应该心里都有数。为此我不得不支开景昭生,原定计划中她会花上半天时间找暗桩……但我交代完这件事后,发现自己还是高估了她。
只需要一顿烤羊腿,就能让她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早在确认江文君被白莲教救走时,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这么绝佳的把柄,不拿来威胁一个锦衣卫千户大人,实在可惜。
这也是促使我用郡守和纪以轩的人头去陆府搏一搏的原因,因为没人会在意一个塞北流窜犯的死活,更别谈利用价值了。
实际上,我对陆公公隐瞒了一些事。
那日会谈,陆公公至少起了三次杀心。只要他一张口说要我死,就会有人把我拖出去凌迟。
我用自己的性命,搏来了一个千户的官职。
现如今陆公公要让我查逆党具体有多少人、是否有证据证明六皇子是主谋、贾亭又在其中牵涉有多深……一堆没完没了的破事。
皇上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想救江文君。
据江寺北所说,那天被吊死在青玉山庄门前的,就是来自白莲教的传信人。
贾亭并没有参与青玉山庄的谋逆。玉矿塌方能使上游决堤不假,若皇上巡游途经沂州的确有可能丧命于此——但若说能水淹江陵,那就纯属是我在扯淡,欺负陆公公不懂水利罢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贾亭是无辜的。
他与白莲教有所牵扯,可能是为了养寇自重、也可能是为了骗取军饷,总而言之,在白莲教起势之初,这位江陵大都督对其多有帮助。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贾亭察觉到了危险,他斩断了与白莲教所有联系,并试图杀人灭口。
而本该往南方逃的线人却选择了北上向江寺北求助,他们九死一生闯过了重重封锁,最终却死在江寺北手中。
我不知道他们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也许他们肩负着什么使命,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
纪以轩亲眼目睹了那两人和江寺北私下聊了许久,随后他们甘愿赴死。也正是因为此事,为江寺北引来了杀生之祸。
江寺北死前提到过可求助于白莲教,可我细问他却什么也不说。
若他是因白莲教惹祸上身而死,又为何告诉我刺杀圣上之事?其中必有蹊跷,我却想不通是为何。
更让我费解的是,白莲教为何要救江文君?
六皇子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贾亭与白莲教又为何龃龉?
……
此去三里亭,也许来者能解答我的疑惑。
·【伍拾贰】
回来时已是傍晚,镇抚司内却不见景昭生人影。
我问下官们景总旗去了哪儿,众人皆说自打晌午出去,就没回来。
难不成还在城东吃羊腿?
真可恶,我每天累死累活,她却在吃喝玩乐。同样是朝廷的狗腿子,凭什么她过得有滋有味?
镇抚司众人都不得空,下人又不敢去叨扰。景昭生好歹是个总旗官,只能由我亲自去寻她。
好在城东烤羊腿手艺不错的酒楼只有一家,叫马福来,一楼还有说书人讲话本。
我估摸着景昭生正一边吃着茶点一边听着书,好不快活。
把我给羡慕坏了。
城东很杂,临近傍晚依旧人声鼎沸。茶摊里聚满了闲人,秋收已过,天气微寒,行人都裹上了厚厚的袄子。
我这才惊觉该添衣服了,习武之人内敛其气,高深者不畏寒暑,所以我才没察觉温度的变化。
小时候都是娘叮嘱我加衣,后来拜入师父门下,师父嘴上不说,但会派手下人定时给我添置衣裳。
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走进马福来酒楼,暖气扑面而来。
喧闹的大堂瞬间变得寂静,楼上雅间里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探窗向下看,见到我后连忙缩回了房间。
鸦雀无声,就连说书先生都住了嘴。
拥挤的大堂以我为中心空出了一个圆形真空带,我往任何方向走去,其他人都会慌忙躲闪开来。
“千户大人大驾光临,”掌柜挤开人群,满脸的汗水,“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后厨这就杀羔羊,小店为大人……”
我摆摆手:“不必了,我是来找人的。”
掌柜汗出如浆,他立马跪下来,‘邦邦’地叩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皇天在上,小店从未不法经营,也未曾欺客。手下的伙计都品行端正,不曾有过作奸犯科。求大人明鉴啊!”
“真没什么事儿,你去忙你的。”
“草民……”
“给我来个雅间,要个羊后腿,这行了吧?”我丢下几两碎银,挥挥手说道:“我是来找同僚的,没你什么事。快滚快滚。”
“千户大人恕罪,大人这边请。”
待我进了雅间,大堂才恢复了喧闹。
说书人喝了口茶水,继续讲些江湖上的奇闻轶事。
“色色色,千古一过,君子失德小人常乐,大丈夫也难把美人关过!”说书人一拍醒木,“说到上回,那姓荀的见师弟收留的女人貌美娇俏,便起了觊觎之心。他想要强占慕可儿,却不知佳人早已芳心暗许,抵死不从。
“只见那庭深深乌云沉,左呼右唤无人来。慕可儿拔下发中钗,抵之脖颈以命相逼,姓荀的方才悻悻作罢……”
听了半晌,羊腿端了上来。
我一抬头看那伙计,便愣住了。
端盘子的伙计不是别人,赫然就是景昭生。
“小帆你也来吃烤羊腿了?”她惊喜道,“这可是最嫩的一条,我亲眼瞧见掌柜吩咐后厨把新进的羔羊现宰了,香得很!”
“你这是……在搞副业?”
也没看出来掌柜是个有背景的人啊,让一个总旗官端盘子,他脸这么大?
“我来吃烤羊腿钱没带够,掌柜说我吃霸王餐,把我啮狻扣下来,让我当伙计抵债。什么时候把钱还清,什么时候就把啮狻还给我。”
“……你俸禄呢?”
“小山罚完了。”
真活该。
我有些恨铁不成钢,“锦衣卫吃饭还要付钱?我的景副官啊,您好歹也是个总旗官啊!”
“你不也付了钱么?”景昭生努努嘴,“楼下说书的都在讲你是顶顶的坏人,也没见你吃饭不给钱啊。”
真是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反驳了我,并且让我无话可说。
·【伍拾叁】
景昭生相当眼馋我那条羊腿,左右我也不是来吃饭的,就请她吃了。
这可把掌柜的吓坏了,眼见自己的伙计要偷吃,他一个箭步冲过来,将景昭生手中的羊腿打落。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小人再吩咐后厨重新给您做一条,”掌柜转头对景昭生破口大骂:“瞎了你的狗眼,你个懒娃吃霸王餐的,千户大人的餐食你也敢动?”
眼见掌柜有动手教训伙计的趋势,我只好开口阻止,顺便把景昭生欠的钱给付了。
景昭生拿回啮狻的时候,脸上笑开了花。
楼下说书人口若悬河,说着凄美的爱情故事:
“话说这厮见不成,便心生一计,想要利用职权之便,污蔑慕可儿与白莲教有所勾结。夫妻二人双双蒙冤入狱……”
这时,只听景昭生说道:“小帆,你真是一个好人!”
我笑了笑,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羊腿,吹去尘土,大口撕咬吞吃起来。
“不能浪费。”我解释道。
·【伍拾肆】
运河修建如火如荼,玉矿隐患很快就被解决了。
所有罪名都被安置在已死的江寺北身上,六皇子朱顺意把自己从青玉案中摘了出去。因为没有实质性证据,陆公公也无可奈何。
但这并不意味着事情结束了。
皇上再次传下口谕,宣称会在巡游时立储君。这一消息让皇子们的明争暗斗白热化,其中以六皇子朱顺意最得势。
皇上已七十有余,称得上是寿享遐龄,随手有可能宾天。朝中大臣为日后做打算,也开始站队。
白莲教则是士族们对抗皇权的副产物,届时巡游,他们肯定会以此为筹码坐上利益再分配的桌子上,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权利。
可实际上白莲教已经脱离了士族的掌控,根据我在锦衣卫得到的资料和白莲教的线人传来的情报,他们已经物色好了新主子。
最令我头疼的是,江文君也会被白莲教带到巡游船上。
我不知道白莲教千方百计穿过重重关卡将一个弱女子送进龙舟上意义何在,就算是色诱,七十多岁的皇上也没那能力了。
但我的线人声称江文君必定会出现在那条船上,这点毋庸置疑。
即便巡游龙舟上是龙潭虎穴,我要去闯一闯,
这是救出江文君的绝佳机会。一旦成功,我的人生将回到正轨——届时我会辞去千户一职,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和江文君隐居避世。
这就是我此生的救赎与安宁。
为了增强自己,以应对各种突发事件,我将主意打到了景昭生身上。
她向来不被同僚待见,这与她的身世有关。
朔北三镇向来是抵御鞑靼入侵的重镇,其地势险要,乃兵家必争之地。双方在此展开了长达数百年的拉锯,在这血肉磨盘中,淬炼出了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将军。
他起于微末。在一场战役中,凉军溃败,他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一战成名;
他曾一扫大凉颓唐,反攻鞑靼,深入腹地千里,直击敌方王庭;
他曾统率三军,雄踞于朔北,爱民如子,赏罚分明,是能征善战的将军、是治理有方的好官。
天下寰宇都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
他就是景昭生的父亲,景崇德。
然而,在景崇德声威正隆时,他忽然叛变了。朔北三镇沦陷,凡高过车轮的百姓都被鞑靼屠杀,数百万的苍生如割草一般死去。
彼时鞑靼一路南下,京城岌岌可危。
大凉不得不和鞑靼签下了屈辱的‘临渊之盟’,年年花费大量岁币换取和平。
景崇德从大凉的英雄变成了人人欲诛之而后快的奸臣,而后他也在众人的期望下,被万箭穿心而死。
景家男丁接连战死,刚烈的女眷自缢殉情。
那年景昭生八岁,偌大一个豪门世家,最终就只剩她一个人。
她带着父亲唯一留下的一件遗物‘啮狻’消失在世人的目光中,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时过境迁,所有人都以为她死在了世界的某个角落、或者过上了相夫教子的生活。
结果,九年后,景昭生独自扛着啮狻拍响了皇宫的大门。
所有阻拦她的人都被分尸。
朝廷并不会妥协,禁卫军也不是吃干饭的。但当今皇上却选择息事宁人,他单独召见了景昭生,随后给了她一份锦衣卫的差事。
世人都说陛下仁厚,可我却只看到了景昭生的孤苦。
·【伍拾伍】
事实证明,景昭生在特殊情况下,脑子灵光得可怕,跟换了个人似的。
当我试图用一顿饭从她口中问出她所学的武功时,景昭生洋洋洒洒说了小半个时辰,将她练的内功说得天花乱坠,什么三十亭森罗万象,清净出窍,什么断肢重生、轮转不绝。
问及这内功叫什么时,景昭生给我报了个很玄乎的名字。
‘三千清净琉璃身’。
据她所说,这门景家绝学练的不是内气,而是天地间的阴阳之气。一呼一吸一周天,其量以亭计,凡修至一亭,肉体气力便增长一倍。
修炼到三十亭,便可脱胎换骨,修成无垢之身;练到三千亭,便可得大道,白日飞升。
就离谱。
上一次我听到这么夸张的内功,还是从一个向我兜售如来佛掌的乞丐嘴里说出来的。就几张破纸,那乞丐妄图收我十两银子。
太假了。
不过我对景昭生所说的招式起了兴趣,据说和那内功相配合的招式只有一招,名曰‘慈悲落’。
景昭生施展给我看,她蓄力了十八息,风和树叶都围绕着她旋转。随后地面迸裂,景昭生的身体化作一道残影,重剑横扫而去,瞬息之间将三丈外的老槐树一分为二。
收招时,啮狻砸在地面上,扬起一片尘土。
我看得眼皮直跳。
若是让我直面这一招,很可能我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依靠本能举刀格挡——重剑会击碎我的刀,然后将我拦腰击飞。
能不能活下来,只能看天意了。
这招强归强,但蓄力时间太长,实战根本用不上;而且之所以能有这么大威力,全靠景昭生的重剑。换我使出这招,恐怕我和敌人的刀会一起碎掉。
景昭生不服气,她说以上缺点都是因为她没练好的缘故。
慈悲落若是大成,苍生万物,无一不斩。
不论你手中握着的是刀是剑,哪怕是一根头发丝,也必定会命中敌人的身体。
更他娘离谱了。
·【伍拾陆】
练清净琉璃身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仿佛身体变成了筛子,滤过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东西,将其储存在体内。一呼一吸间,风如钢针一般刺入每个毛孔,让人痛不欲生。
景昭生说我比她强多了,她刚开始练的时候差点失禁,疼得满脸鼻涕眼泪,根本没办法入定。
可惜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昏过去了。
事后景昭生向我解释说,因为我天赋绝佳,所以教我的是速成的法子,故而比正常修炼疼个三四倍。要是还想练得更快,就有爆体而亡的风险了。
彼其娘之,这是给人练的?
听她说修炼清净琉璃身原本是需配合秘药,这样才算是完整的修炼方式。除了破关时很痛,其余时间练功是一种享受。
但秘药呢?
没有,连配方也没有。
景昭生说,唯一知道配方、并且炼制过秘药的人,是当今皇上。
·【伍拾柒】
“你学了我的功夫,本该喊我一声师傅,但我不稀罕,”景昭生说道,“你得叫我景将军!”
我心想就当陪她过家家酒了,“景将军好。”
“入我景家军门下,须知令行禁止,遵守军法!”
“好好好。”我有气无力道。
景昭生开始宣传景家军的辉煌史。
曾踏破黄沙,千里奔袭,鞑靼闻风丧胆;
曾三军整肃,纪律严明,深受百姓爱戴;
为天子守国门,为苍生死沙场,人人以入景家军为荣。马革裹尸,鸿雁不归,再苦再痛也无妨。只要景家军一声令下,千军万马齐声应诺。
“景家军何在!”她大吼道。
不等我回应,景昭生便已经泪流满面。
她说是风沙迷了眼。
·【伍拾捌】
一个多月后。
随着一声开坝,奔腾的江水怒号着涌向下游,水浪高如壁垒,周边的百姓在齐声喝彩。
陆公公坐在暖轿上,一言不发。
虽然他面无表情,但我知道他心里是极为高兴的。他带领镇抚司为陛下督办好运河修建,挡住了士族压力,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从此以后锦衣卫就是历代皇帝手里最锋利的刀刃,不管谁当皇上,都离不开镇抚司。
巡游将会拉开大凉新时代格局的序幕,而时代的更迭往往伴随着阵痛。
我闻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
陆公公心情好,随手丢了点赏钱给路边行乞的独臂哑巴。
待他走后,周围身强力壮的乞丐群殴了那个哑巴,从他手中抢走了银钱。我路过的时候,那人衣衫褴褛,满身是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值得么?”我说道。
他已经哑了,自然没有回话。
·【伍拾玖】
巡游出行日定在十月初一,我需要在此之前赶到京城。
临行前两日,我辗转反侧,焦虑不安。
欲行刺的白莲教、与我有过节的六皇子、捏住我把柄的陆公公、居心叵测的贾亭……每一方势力都是一座崔巍的大山,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地将我碾碎。
而我需要在大山的夹缝间,带着江文君挣扎出一条生路。
此行很可能一去不回,我便开始准备身后事。
我花光了所有银钱,请工匠给埋在荒山的爹娘修一座墓园。随后,我带着爹娘的牌位去拜访师父,希望他能帮我保管。
纵使师父怨我恨我惧我,可他还是为我开了门。
短短几个月不见,师父就苍老了许多,他感叹道:“你变了啊……这就是你的追求么?和一个女子共度余生?”
“是。”
“非她不可?”
“非她不可。”
师父沉默半晌,又问:“若她死了呢?”
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师父的眼光向来毒辣,一语就能刺破人心。
也许江文君死了,我又会变回在山洞等死的野兽;又或许我难过一阵,就移情别恋了。可世间情字,谁也说不准,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她死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我明白了,”师父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情绪,“如果她死了,你也活不了。”
“为何?”
“因为你太自私了,这点你比我更清楚。行了,走吧,你若死了,会帮你父母烧香的。”
师父别过了脸,他似乎被刺到了心结,不愿再多说。只见他挥了挥手,示意送客。
秋叶萧瑟,我走出大门,看见了门口的石狮子。
青苔被清理掉了,但是又覆上了一层黄褐色的枯叶。
我至七岁起就开始独自求活,如今二十有余,回首十三年来恍若隔世。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我竟然开始羡慕一只无痛无觉的石狮子。
没有生,也就无需惧死。
·【陆拾】
景昭生得知我会带着她进龙船,高兴的不得了。
在她眼里,这是白吃白喝的绝佳机会。
我和陆公公一同回京,路上他询问我案子办得怎么样了。我回说找到了一位知情者,叫赵拓,曾是青玉山庄的客卿,可他现在却哑了,不能出面指认贾亭或六皇子。
陆公公很失望,却夸我办得好。
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我已经习惯了四处奔波,并没有感觉到疲惫。
到了京城后,陆公公早早就入宫,显然是急于上表忠心。
我一时没了管束,就带着景昭生在京城四处闲逛。
不多时,六皇子朱顺意派人来找我,请求入府一见。
明天继续更
【秋蝉三盗】
第一盗 盗宝
火光染红了半边夜幕。远远望去,还以为是倔强不愿退去的晚霞。 衙门里调来了几辆水龙车,官兵们推着,辙印脚印纷繁杂乱,一路通往火场。 临街的饭香让官兵们面色更加的不好看,他们还来不及吃东西就出来推车。
因为他们就是吃这碗饭的。
冷秋蝉认得水龙车的车辙印,见到辙印就像看到了宝贝,她顺之前行步履轻盈,很快得超过了水龙车队,然后逆着逃散的人向火光冲天的镇上冲去,她想着,“只要朝着那样的光走去,就什么都不会缺了。”
因为她也吃这碗饭的。
这两碗饭的吃法完全不同。救火的衙役看着的是烧着的房子。而冷秋蝉看的是那些没烧着的。 镇上的民众惊恐得逃难。大人抱着孩子,男人拉着女人,身负大小包裹,不顾一路零碎落地,身边的人却把手执得越来越紧。
冷秋蝉找到一个未起火的巷子,建在隆起的小丘之上,居高临下,颇有大户人家的风水。大火快蔓延到这里的时候,巷子里还没有几家窗内是亮的。外面的嘈杂也没传到这里。但依她判断,很快这里就会是火海一片。她“相中”了一户人家。房屋古旧,气态庄重,虽不算显贵,但凭经验判断这户家底还算殷实且有一定年头,此间必有好货。
这是冷秋蝉这三天来第一次露出轻松的表情,心道: “才一天,这块肥肉算是让我撞到了,师兄他恐怕连城还没出。待我取了几件宝贝回去,看师父他老人家还怎么说。”
这是冷秋蝉和她师兄方有道比试的内容就是“盗”,想要从诸葛先生门下出师,就要接受“三盗” 的考验,这第一盗,就是要快。这个快,不是单单的出手快。师傅天天看他们练功,这根本用不着看。 这第一盗,就是要考验这俩徒弟如何最快发现可盗之物,然后出手干净利落,速去速回。目标不限,地点出了城自己随便找,时间越快越好。每慢一个时辰,就要用三百两银子的市价来补。
冷秋蝉藏在了一个无人察觉的角落,等着火蔓延到这里,不久后,她便看道宅门里的一男一女走出来,拎着连金银细软都来不及裹住的包裹,踉踉跄跄,不值钱的衣物掉了一地。火快烧到这里,这已经是他们来得及拿的极限。冷秋蝉的目标不是他俩,题目是盗非劫,她不可这么做也不齿如此。她也并不在意这些人带走多少东西,住这样大的房子,家产可不是卷几个包袱就能卷走的。
男女走后,窗内只亮着烛,没了动静。 她身化一道魅影,悄无声息得进了屋子。
屋内杂乱不堪,显然翻箱倒柜过,像是不怎么高明的同行进去过一样。值钱的东西好像都拿走了。 但也不尽然,内厅桌上有个汉代的花瓶就没带走,也带不走。 再一次的翻箱倒柜,首饰盒倒是还能找到,首饰都没了。她听不见自己翻首饰盒的声音,因为已经有燃烧的木梁掉落下来,毕剥作响。
其实还有那对男女落下的东西:一个老人,老得不成样子,在一旁哆嗦着。 翻着白眼,不只在呢喃着什么,听不清。冷秋蝉看见他的时候还吓了一跳。 走近了一瞧,用手在老头的眼前晃了晃。 嘿,这老头还是个瞎子。 冷秋蝉心想,真是天助我也。 做诸葛先生门下的贼,被人看着行盗,就不算干净漂亮。既然是瞎子,就没有“看见”一说。至少冷秋蝉是这么想的。 但也未必就安全了,说不定他的那两个家人很快会回来找他。
老头呢喃的声音随着她的走近而愈加清晰,似乎在说 “壮儿,小云。你们在哪。” 冷秋蝉一听,心说这老头莫非是在叫刚才出逃的那一男一女?他这是被那男女抛下了。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决定赌一把试试: “我在呢。没事的。” “是小云哪。” 她心想,这小云不是儿媳就是女儿了。
“小云你的嗓子怎么....” 冷秋蝉赶紧咳了两声:“西边起火,烟熏过来,呛的。” 她说话断断续续,不敢说多一个字。 “快,快扶我走。怎么....壮儿去哪了,怎么把媳妇留在这...自己去哪了。” 冷秋蝉暗自点头,原来是儿媳妇。 “爹,没事的,相公他在收拾东西,火还烧到这里来。只是烟呛了一些。” 刚说完,一颗烧红的大木头从房顶上掉落,动静不小,除非老头是聋子,否则想不知道也难。 冷秋蝉赶忙对着烧红木头的方向大喊:“相公,收拾东西慢点,别吓着咱爹!”随即还咳嗽几声,害怕露了馅。
老头这才放宽心。 冷秋蝉身边已经快是房倒屋塌,但她仍然能镇定而温柔的问老头,“爹,咱家还有什么值钱东西,您给我提个醒,尤其是您最中意的,我们俩能拿的,尽量全给您捎上。” 老头想了想了,点了点头,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他说话那叫一个慢,冷秋蝉热的满头大汗,却还要赔笑,装作耐心。 同时还要翻箱倒柜, 老头问“火是不是烧过来了,怎么这么热啊。” 冷秋蝉拿着烧掉木板给老头扇着风,尴尬的笑着,“不热,不热!还远着呢” 还好老头瞎,看不见那些几乎飞到他脸上的木头灰烬。
最后到手的不是瓷器,就是工艺品,没有几个是可以随身带走的物件,好在冷秋蝉轻功不错,不然这堆东西,换了谁也是拿不走。 她装好了满满一袋子。
回头看你个瞎老头,坐在即将成为废墟的炕头上。 “爹,你跟我们走吧。” 她伸出一只手,扶着老头。那意思是让老头站起来一起走。 老头苦涩的笑了:“小云,这时候就别开玩笑了。如果我的腿能动,我早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而且我一件宝贝也不会拿,这些都是生带不来,死带不走。” 老人的腿像是没有知觉的摆设。 冷秋蝉的手僵在那。她很想说,你是被抛弃了知道吗?你的壮儿,你的小云不会回来了。 她也本可以细软立刻离开这里,她保证自己回去见师傅之前师兄连下手的点儿都没来得及踩好。 可她没有。
她一把扶着老头,把他的双手往自己的肩上一搭,后腰一挺,把老头背起了来。
“小云啊,你怎么变得这么有力气了。”
“爹,您先别说话,小心烟呛。”
冷秋蝉一手拽着装满宝贝的口袋,高高平举,同时身后背着老人冲出屋子,累地气喘吁吁。她练的功夫是轻盈的路数,负重非是长项。
而这时的小巷里面,已经是被烧成一片火海。而她所选的下坡路,不仅难下,火势还阻得她练轻功都无法施展,几乎没有合适的落脚点。 本来对她来说这都不算什么,她本就是来在火中取走点别人拿不走的东西,这点火苗难不倒她,可她身后还背着个老头.........
面对这样的情况,总是要做出选择的。
她攥着那袋子宝贝,心里和明镜似的核算它们的价值,算地手心的攥出了汗。
她一咬牙一跺脚,做出决定,飞出了眼前的火海。
于是一堆价值连城的瓷器古董留在了火灾海之中。远远望去,只是个永远不会有人破袋子,鼓鼓的,看着它,没人会想里面是什么。
冷秋蝉背着老头走了很远,与刚才押运水龙车的衙役们逆行相遇,他们看见了冷秋蝉,不知道是他们太慢了,还是冷秋蝉太快。 有个衙役认出了她,“姑娘好身手!我刚才就见你过去,这么快就救出人来了。”众衙役听闻此言,也都对冷秋蝉抱拳向敬。弄得她有些尴尬,她只点了点头,没答话,背着老头错身匆匆而去。 行得匆忙,老头似乎什么都没听见。衙役还说:“原来我们是同道中人,刚才我就在想......”
冷秋蝉已走远,衙役后面的话她没听到,也不想听。
快到了邻镇的时候, 她对老人说道:“爹,我没能带着您的宝贝走,正如您所说那些东西生带不来,死带不走。实难两全。”
此时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不会。当然不会怨你。”
“邻镇快到了,我先把您安顿好了。然后我得去找相公,刚才我和他在路上失散,我没告诉您,找到他的之后,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团聚。” 说着,她的鼻子有点酸。
惊魂方定的老人,刚刚颤抖也停了下来,口齿变得清晰,像是想通了什么。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姑娘,我知道你不是小云。” 冷秋蝉立刻停下脚步。 “爹,您在说什么呀。” 老人又道:“你不适合做贼啊。” 听到贼字,她立刻唤起警觉,伸手探着着老人的脉相。虽然没有发力,但算是锁死了他的手腕。 可她发现,这老人的没有武功。不是江湖人,怎会有这等警觉?
“不必紧张,我知道你是绿林。而我确是一介布衣。只是活的久了点。” 冷秋蝉点了点头,收起了戒备。她也想明白了,以这户人家的家底,老人若是家主,其阅历看破自己的雕虫小技,应该也不是什么怪事。
老人难过得说道: “我知道儿子和儿媳妇抛下了我,我也早知道会这样。”
冷秋蝉道:“我进来的时候,你一直在叫他们的名字。”
老人道:“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明明知道他们不会回来,却不愿意接受它。”
冷秋蝉不言,只点了点头,可老人看不见。
老人又道:“我做生意那年成了家,至今五十三年,没有什么舍不得,没有太多看不懂,可当你用江湖上蜂麻燕雀那一套来骗我的时候,我多希望是小云和壮儿回来。除了你们俩....不,是他们俩.....都是生带不来,死带不走。”
冷秋蝉听罢心中一阵酸痛。
老人从袖口里掏出一块玉, “你好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本来就是来取东西的,这个就算是你的了。”
这一块玉,冷秋蝉只是看了一眼,仿佛整个人的精神都被吸了进去。这块玉解释了老人饱经风霜经历的一切,为什么会住这么大的房子,为什么能有如此心机和眼力,他的一生都得到了什么样的成就,这个玉的价值说明一切。有了这个玉,大师兄就算有天大的本领,这一盗也输定了。
冷秋蝉收回了欣赏此玉的视线,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自己的情绪:
“贼有贼的规矩,此物非我所盗,我不要。”
老人开始有些为难,但想了想,赞赏地点了点头,又道:
“可贼不走空。你这算是做贼吗?”
冷秋蝉笑道,“说的是啊,我自然不会空手而归。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在找到你的儿子儿媳之前,我就做你的小云吧。”
老人开始愣住了,而后放声大笑,沙哑的嗓音如干枯河床再次流淌,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
西边的火光逐渐熄灭,想必是水龙车起了作用。不久之后,晨光从另一头升起。这是一天的开始。“过去”烧光了还有明天。
冷秋蝉此时也同样觉得,“只要朝着那样的光走去,就什么都不会缺了。”
第二盗 盗经
少林寺的藏经阁自从建立至今,还没有让女人进去过。
可谛灵大师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他的手中握着一块布料,是从女人的衣服上撕下的,这布料此时在他手中不仅仅像是烫手的山芋,而且还是黏在手上的。
谛灵大师掌管藏经阁三十二年,有一天若是瞎了,也能走遍任何一个角落,取得出任何一本你叫得出名字的书。
而今天他左右为难,徘徊门外不肯踏入。
“女施主,贫僧劝你还是快出来。不然.....”
“不然什么?你扯我衣服,我怎么见人!”
“这.....女施主穿好衣服再出来,贫僧等你。”
“......胡言乱语,下流!”
谛灵大师急得直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藏经阁里的姑娘对着半掩的门外说话,门外的谛灵急的蹑手蹑脚的样子,绝想象不到刚才他的武功有多高。就算是一只燕子,他也能徒手将之毫发不伤的从半空给它请下来。可这闯入藏经阁的姑娘不是燕子,是冷秋蝉。所以他拽下了一片衣角料,而没有拽住人。
只因这一次过招出手太快,谛灵不知道这只是扯下个袖子的布料,而冷秋蝉却在藏经阁内却嚷得声嘶力竭。装作被撕掉了不得了的部位。谛灵恨不得扔在地上,可比起现在相对恭敬得拿着那块布,掷于地下那种凌乱现场就会让他更说不清了。
冷秋蝉知道少林小擒拿手第几式会碰到自己的袖子,她也知道什么时候用力扯开,就能破了小擒拿手的这一招,她赌一下运气,看看能不能骗到这个和尚。
以谛灵的武功,冷秋蝉与之交手之初,她就差点不想赌了。
可谁知就在那片衣角被扯开的时候,那蠢和尚却捂住了眼。电光火石之间,二人身形一换,她就入了藏经阁。
所以现在是任凭冷秋蝉在阁内胡编乱造,谛灵不敢入半步。
就算是戒律院明察秋毫,这事传出去,江湖上添油加醋的一通乱说,少林有几张嘴也说不清。想到这里谛灵额头上的汗就止不住的往下流。
“这可如何是好。”
他也不敢惊动方丈大师,若不是冷秋蝉这一步妙招,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人闯了进去。江湖上夜闯少林藏经阁的,每几年就有那么几个,还没听说谁成功的进去过。
他知道,眼前的局面不是单凭武功能解决的,所以派人去请日常打理藏经阁的人中脑子最好使的和尚,他的谛苦师弟。
冷秋蝉藏经阁在内与外面的人争分夺秒,这次闯入着实不易,三分机智七分侥幸。
江湖上没有闯入藏经阁成功的传闻,但他的师傅诸葛先生,还是听闻过世上有那么一次闯阁成功的故事,只不过那个人没有张扬,仅仅告诉了诸葛先生一人,未在江湖上掀起波澜。
闯藏经阁的人,其实目的大多是一样的。冷秋蝉也不例外,她想找的当然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内功:易筋经。
她凭借着对师傅他老人家故事的描述,端着烛台寻找,在最深处的书架,拨开厚重的书籍,找到了一个铁盒子。上面有些灰尘,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冷秋蝉心想,天下的秘籍都是这么鬼鬼祟祟,都是一个门派的,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不过好在铁锁也不难开,难不倒她。检查了半天,发现易筋经的附近也没什么机关。这和许多派门都不相同,如此重要的武功秘籍居然也没有点偏门的保护措施。也许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不愿意暗箭伤人。
直到她翻开易筋经,才知道带走难处。
这是一本铁书,拴着天山寒铁的链子。每一页都不是能用普通内力能破坏的。铁链链接整个藏经阁最粗的柱子。
原来易筋经是带不走的。
易筋经也许不是孤本。但既然决定将经书打造成这样的构造,似乎再多副本也都是被锁在某个地方,无法轻易拿走。若要用内力强行斩断这等成色的天山寒铁,需要耗掉七成内力,恐怕再杀出去就很难了。这里可是少林寺。一千多年来,想跟少林的人来硬的人,没有一个成功的,整个武林就连数清少林每一代有多少高手,都做不到。诸葛先生讲的故事中的那个人,也只是赢在取巧。
“不要乱动少林经书,任何一本都不行,你觉得他们应该认为练武是头等大事,他们却觉得念经才是。”这是诸葛先生曾经给她的忠告。何况现在是一本至高无上的武学经书。
这时,她发现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因为她看见门口被人丢进来一件衣服,是一袭厚重的斗篷。然后又扔进来一个毯子。
斗篷没有袖子,毯子更没有。
这样的衣服穿上就不方便动武,若不肯穿就会被识破有诈。
她明白,这是有脑子的和尚来了。
“男人穿过的衣服,我不穿。” 冷秋蝉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这是从山下新购置的斗篷和毯子,还没人穿过。”
“我不信。”
“出家人不打诳语。”
“就连你平时打不打诳语这句话,我都不信。”
“可江湖同道信。”
她听得出这已经不是谛灵在和她讲话,也不是谛灵那种笨蛋在和她讲话。好一个江湖同道信,此人已经看破目前的局势,不敢进去不过是怕江湖人说闲话,这撕去的一角衣服很是微妙,可以遮住袖口,也可以遮在不得了的地方,冷秋蝉什么都敢赌,和尚不敢。但和尚在江湖上素来不打诳语名声在外,冷秋蝉若要以造谣来威胁他们,不见得是个好方法。
“好,你这和尚脑子够灵光,敢问尊号?”
“贫僧谛苦,是刚才与姑娘交手之人谛灵的师弟。”
这和尚叫她姑娘,而不是女施主,听着有三分亲切。
“好,谛苦和尚,听着,本姑娘夜闯少林,为了试试你们身手,找你们的人切磋一下。谁知你们的谛灵做出这等下流之事,逼得我入了此阁,见不得人。你若和他沆瀣一气对我图谋不轨,我怎敢出去。”
“姑娘,众僧没闯进去,已足见善意。”
“笑话,你怕的是我手中的烛台!”
藏经阁是没有烛台的。有资格在阁内燃烛,至少也是谛字辈。做贼的当然知道要带什么。
因为火烛若不严加看管,稍有不慎,经书则毁于一旦。
外面没有人说话,也听不见脚步声。冷秋蝉有千里听步的功夫,她听得出谛灵的步伐是高手风范,而谛苦和普通人一样闲庭信步毫无破绽。她还从来没见过像少林这样深不见底的门派。据说他们的方丈大师要比谛字辈的任何一人还要厉害十倍。就算现在方丈出现在她背后,也绝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所以她也知道,在少林寺不能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否则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门外安静了几个时辰,对话戛然而止,她反而觉得更加紧迫。
她决定了,把易筋经背下来!
她翻着易筋经的书卷。观察每一个字。分秒必争的她,恨不得把经文用刀刻在心里。
这是她出师的第二盗,第一盗是不用想回去复命了,一定输的丢人现眼,这第二盗,她来盗天下最深不可测的内功经书。纵使师兄方有道有天大本领,还能盗走比易筋经名声更响的武功?
至少当今世上,这已经是内功心法之最。方丈的几个师弟就可以在江湖上叱咤风云,而方丈大师的这些谛字辈徒弟,武功甚至远在师兄方有道之上。这和易筋经是脱不开关系的。
然而她独自面对这突然的安静,却很难专心,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和尚会真的冲进来。就算他们如传闻一般善良,可自己究竟是贼,就算不杀自己。被捉去官府又当如何,这还没出师呢就栽这么一个跟头,被江湖人听了,今后还怎么混?更何况,少林若内藏奸佞呢?若是个欺世盗名,藏污纳垢,欺骗了天下人呢?这要被擒,她刚才的演的戏岂不就成真了?越想越心乱。
藏经阁,朱门半掩盖。
门外的风声,在她的胡思乱想之后,变得令人恐惧。
忽得,一只手,端着一个盘子,从半掩的门中伸了进来。
是一盘菜。放在了地上。
紧接着还有一碗饭。还有一壶茶。
“六个时辰,本寺供你素斋。换洗的衣服,每天一件,不满意我们换。”
“谁知道你们下没下毒!”
“山上正好有本寺的贵客,每一顿饭,都有他们作证,绝无半点相害之意。姑娘出来若有兴趣,贫僧可以为姑娘引荐。”
“你!你们!还把我在这告诉外人了?!”
冷秋蝉怒火中烧,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想好了怎么进来,也想好了怎么出去。但是对付这么一个面面俱到的和尚,她还真没有办法。 这下若丢了人,真的会人尽皆知。
谛苦好像有读心术一般,知道她怎么想:
“姑娘莫担心,贫僧只对宾客道这素斋是招待一位本寺希望度化之人,江湖险恶,为了让此人放心,才求宾客作保。对于此地发生的任何事,贫僧只字未提。”
冷秋蝉这才顺了气:
“看不出来,你想的挺周到。”
“那是,姑娘也定是周到之人,贫僧怎能怠慢。”
那真是一盘好素斋,香味飘过来时,已不介意今后吃素。
和尚的美言,门口的美食,消解了冷秋蝉的戾气。
她心想,六个时辰足够了,
“好,六个时辰后我出来,你们要让出五十丈远, 接下来要抓要杀,各凭本事。我保证这短时间,烛火不会出意外,保你藏经阁平安无事。”
“若六个时辰后姑娘不出来,贫僧会请来武林同道作证,届时只好得罪。到时候,就算我要放你一马,江湖上姑娘你也不太好看。”
其实冷秋蝉身上带的蜡烛,连照三个时辰的都不够。可她就敢往时间长了使诈。
就算谛苦看破,此时谛灵也会劝阻。因为他们摸不清什么时候冷秋蝉燃烛,身上还带着什么。
她就是盗书贼,彼此心知肚明。
“师弟,她在藏经阁内六个时辰,你还答应她让出五十丈,她的轻功不在我等之下。”
“六个时辰,她能干的了什么?”
“师弟,你有所不知,世上有一种上智之人,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可谛苦却不以为意,摇摇头道:“这算什么上智之人。”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冷秋蝉相信了和尚的话。因为她不得不信,只有信了他们不会闯进来,才能集中精神。因为她早就猜到易筋经不那么容易带走,否则多年前她师父诸葛先生给她讲的藏经阁盗经的故事中,为什么人能出来,书却没有带出来呢。
所以她的盗法,就是“看”。甚至比看更高明。高深的武学,她有一种学法,叫潜学,看完武功的时候就开始试着练,用身体的每一寸肌肉筋骨去尝试。像易筋经这样高深的武学自然不可能靠这样练成,但是在尝试的过程中,下意识就把每一个字记住了,记在肌肉里。
所以她不需要盗走易筋经,只要看一遍,就记住了。就算出门后是一场生死战,也不会因为太过激动惊骇而忘掉一个字。这是属于她独特的技巧。
所以这一盗,足够高明。
这样的记忆方法,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会在记的过程中不自觉地去理解这门武功。这种潜学之法乃是诸葛先生独创,此修习之法练入化境后,新武功只需“学”上一遍,日后起立坐卧皆可自然而然的去体悟其道。
可她发现,这易筋经竟然高深得半分也学不进去。字倒是好记,可连在一起似乎和武功没什么关系了,却又透着妙不可言的武学大道,矛盾不已。她不禁感叹,原来易筋经是这样的高深,恐怕盗成之后,最多落个名声,不会对武功有所提升。可又一想,如果无法提升武艺,甚至世人都很难理解这武功,又怎么证明自己盗成了?
进而再一想。不对!!
若少林寺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搞不好这藏经阁是假,经书是假,他们在用这时间搬救兵,然后请所谓的武林中人来作证呢,自己的贼名就落实了。
毕竟这里曾经就被盗过一次。做出此等防范,也是有可能的。
她翻看每一个字。
每翻一页,她都把眼睛瞪得更大,她想让自己的骨骼肌肉记住每一个字,可她看的根本就是一本天书,一本每个字都懂,连起来就完全不知什么意思的天书。这说的到底是不是武功?这是高深还是低能?武功怎么还可以这么练?易筋经上说的究竟是不是人话。
难道经书真是假的?
想到这里,她又对门外嚷到:
“秃驴!!!你敢骗我。这易筋经是假的。我内功要这么练,你们的小沙弥都能把我打死!”
“阿弥陀佛。” 谛苦笑了,“姑娘你没说来此是看易筋经的啊,不是来切磋嘛?就算易筋经是假,也不能说骗啊。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从未说那是真经。”
“好个不打诳语。” 冷秋蝉提了提嗓子,“你们知道我来是干什么的。彼此心知肚明,告诉我真的易筋经在哪。我看过之后就走。可能还用不了六个时辰。”
“不然怎么样?姑娘你反悔了?”
“你们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可不是出家人。”
“姑娘你就算想再这里出家,少林寺也不收啊。”
“你这和尚,谛灵尚且叫我一声女施主,你却姑娘姑娘的喊,这会儿有说些有的没的。你想收本姑娘,本姑娘还不稀罕。”
“姑娘能选藏经阁,而且能进得去,证明姑娘你有佛缘。”
“胡扯,我能进来是因为我够聪明。”
“想在藏经阁六个时辰内,把经书记在心里,确实点聪明。或者说,是智慧,大智慧,古往今来的大智慧。可姑娘不知道吗,整个少林寺,都在做和姑娘现在一样的事。”
“你是说看易筋经?” 冷秋蝉冷笑。
“是把藏经阁的经书,记在心中,悟得奥妙。本寺将这种事做了一千多年。”
“我需要悟得什么奥妙?今天悟不出可以明天悟,悟不出也不要紧。我横行天下又不一定要练什么易筋经。”
“可是姑娘需要证明自己盗的是真经。至少先确定是不是真经。”
冷秋蝉一时不言,想不到门外的和尚竟然这么厉害。把盗字说破没什么,被一个世外之人说穿江湖意图,实在不得不佩服。再说下去,恐怕她自己的想法全都能说出来。
谛苦又道:“姑娘,贫僧知道你困惑于易筋经第一章脱胎换骨的奥妙。想知道易筋经的真伪,你要去你身后的书架最顶,第三本经书。”
“你若拖延我时间。六个时辰可不算数。”
“贫僧要做的事,肯定是行彼此方便,盼望姑娘早些出来,越早越好。怎会有心拖延。”
冷秋蝉找到书柜,找到经书。怀中锁链刀跃然上手。刀尖镶银之处可判断毒物存在,触毒即黑。她可不信什么名门正派。她是夜行者,见过太多所谓的名门正派之中那些男盗女娼鸡鸣狗盗之事。所以她不敢全信这和尚,小心翼翼的取出这本经书。
待她发现经书内外并无机关暗算,遍看了起来。
佛经起初她是看得似懂非懂的,可她却被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吸引了。
她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心中庄严而空灵,又有五蕴炽盛之感,而后豁然开朗。
她并不是全然理解了这部佛经的真谛。而是在她试图记忆易筋经时,那说不通的练气入骨的方式,好像被说通了,武学精妙之处也逐渐有了轮廓。她在所有的佛经和武功秘籍中,找到一些共通的东西,好像无论文还是武,都离不开那个东西。
她隐约的觉得,谛苦说的是真的,而且真相比他说的还要可怕。
她翻阅了金刚经,心经,越是于武功无关的经文,越让她有这种感觉。
当她发现所有经书都有一种说不清的脉络隐约相连时,她仿佛置身孤岛,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她已经背下易筋经的每一个字。可她此时却希望,这本易筋经是假的。
因为她知道,这本易筋经是真品。
她每阅读一本佛经,都能感觉自己对易筋经的理解加深了一步。可究竟有多深呢。沧海中的一滴水。你能看着它真实的滴落入海,却永远无法寻觅其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渺小,这才是可怕之处。
高深的佛理她参悟不透。
但她此时却能感受到犹如在一尊如天般高大的佛像下,不敢有人任何恶念的敬畏。
易筋经是与整个藏经阁相通的。
要修习易筋经,早已不是武学上的问题。先要在这里念经修佛,才可参透易筋经。不仅是易筋经,许多经书都是如此,佛法修到一定境界,才可以参悟一二。整个藏经阁摆着的不是数不清的经书,而是无数道门,打开它们走进去,皆通往一个方向。万法同源,藏经阁竟是一体的。
易筋经是盗不走的,铁链只是象征,象征着它就应该放在这里,就算毁了它,毁了所有可能存在副本,也会有人凭着记忆再写出来。
因为它本身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作为出家人的一世修为。这里的每一部经书,都是打开易筋经的钥匙。也许要在这里念经二十年,四十年,甚至一辈子。那么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盗经,直接在少林出家为僧,才是求经最近的路啊。
当她发现此时的自己舍近求远,不禁暗自感叹,自己选了一个最难“盗”的东西。
心灰意冷的同时,却又有一种神思充盈的感觉。好像对武学的见解,打开了一道门,及时她没怎么理解易筋经,可能这辈子也不会理解,但武学的这道门一旦打开,她日后必定会变得不了。
她走出了藏经阁,还远没有到六个时辰。
谛苦还在门口。
他是个瘦小而且年轻的和尚,穿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袈裟。不是随便的僧人配得上叫和尚,也不是随便一个和尚可以穿袈裟。
冷秋蝉看见他的时候,就镇定多了,先前对于谛苦的她多虑了,他哪里是毫无破绽,而是浑身的破绽,不似练过武功。看来他在少林寺确实以智慧见长,受德敬重。
“姑娘不到时候就出来了,贫僧都来不及回避呢。”
“不用了,你既然已让谛灵回去了,我用不着五十丈。”
“今天姑娘与我寺方便,贫僧也行姑娘一个方便。”
“哦?你要放过我?”
“江湖之大,为难之事,有时任你多少个五十丈,你也逃不开。我这个方便,是另有所指。”
“怎讲?”
“贫僧带你去见本寺的贵客,以此证明姑娘亦是客。这方便之门一开,可比得了替姑娘开山门下山?”
冷秋蝉笑了笑,揪着自己的袖子说道:“可别跟我耍什么花样。”
袖子破的不多,但好歹也是掉下一块衣料。
谛苦:“怎敢,姑娘若是见事不妙,把袖子破口一亮,那么本寺的名望和姑娘的清誉就同归于尽了。”
“哈,你知道就好。”
冷秋蝉坏笑着,指着和尚。
他们一行到了主山的待客之处。
见到了他们所说的少林寺的客人。一直以来的戒备,紧张,全化作酸酸的笑。
那客非是别人,正是她的师傅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着褐色长袍,身如松柏,背直如削。雪白的胡须,目光如炬。看着冷秋蝉狼狈的走来丝毫没有惊讶:
“我知道你会来。”
“师父知道我会来少林?”
“因为这几个徒弟之中,你最像我。”
“难道师父也.....”
她想说,师父也喜欢盗经书? 但是又不好意思当众说破。
可诸葛先生却说
“是的,师父也喜欢盗武功秘籍。多年前盗易筋经的那个人,正是为师。”
冷秋蝉震惊之余,忽然羞愧的想到:“所以说,师父早就知道了?谛苦大师,难道你也?”
谛苦:“是啊,诸葛先生就是和方丈在那个时候认识的。方丈让贫僧不要为难与你,但诸葛先生也执意让你吃点苦头。”
诸葛先生咳了一下,瞪了谛苦一眼。
冷秋蝉道:“居然瞒我这么久,不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吗。”
谛苦道:“姑娘问的话,贫僧一定会说。你这不是没问么。”
原来和尚坏笑起来是这样的,多年后冷秋蝉对谛苦的记忆似乎都定格在这一刻。
她本以为自己一无所获。
但此时她好像是从师父的手中接过了什么东西。不是直接接的,是间接接到的。
是师傅走过的一段路。
临别之时。
谛苦道:“世人都说贼不走空,姑娘什么都没带走,不遗憾么?”
冷秋蝉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谛苦不禁放生大笑。
冷秋蝉也笑个不停。
冷秋蝉笑,是因为她根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看了佛经现学现卖。
谛苦笑,是因为冷秋蝉即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是说对了。
第三盗 盗玉
冷秋蝉和她的师兄方有道对坐着喝茶,各自一只手搭在桌子上,一言不发。
他们死死的盯着对方,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好像师兄妹之间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一样上下打量着,对彼此来说是崭新的事物。
这就是他们的第三盗。
彼此从对方的身上盗走一样东西,来决定胜负。
他们自然是明白,出手之前要选择对手一个相对重要的东西。就算同时得手,也要最后衡量价值在分胜负。
他们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最近变得不太一样。听她师父诸葛先生说,与冷秋蝉独闯少林藏经阁同样,方有道的第二盗也是盗了秘籍。
那天方有盗只身上了九天真火宫,那个是个有去无回的高岭,也是个有死无生的毒辣门派。他只带了一把伞。
九天真火宫的几大奇功之一,《九天落羽》乃是绝顶轻功,落地无声,踏雪无痕,坠万丈如羽落九天,甚至此功御气之法可以感知周身气息,夜战夜行,如至白昼,此等神功对于行盗之人再合适不过。
这《九天落羽》秘籍百年前也曾被盗出半卷,然后公开于天下,但由于此功极难修习,而且盗出来的也是残卷,所学成之人寥寥无几。后世门徒,将整本秘籍图文绘于山顶之宫的墙壁上,盗经变成了无用之功。
可方有盗并不在乎这一点。他面对九天真火宫门徒的围堵,置之死地而后生,以及绝顶天资在几个时辰之内在宫内将九天落羽尽数记住,并当初修炼三成火候。然后撑这把伞,从后山断崖处,乘风跳下,九天落羽神功御气之法真气由体而发,溢至伞底四散开来,使其坠崖之时如树叶飘摇。
冷秋蝉明白,在第二盗的对决之中,方有道的这份悟性和决心远胜自己。
但第一局无功而返之后,第二局师兄还有此收获的话,她本没资格坐在这里进行第三盗。
然而事情另有说法,记得她得知此事的时候还与师父谈过。
“论盗经,和师兄比起来我自愧不如,而且我有师父您和方丈的情面在,我才得以脱身。”
诸葛先生却说:“这是一个平局。”
“平局?”她疑惑不解。
“因为替你师兄解围之时,就不单单是和情面了。”
这话的另一面的含义令冷秋蝉不禁一怔:
“师父您出手了?”
诸葛先生点了点头。没有说他是如何一掌掀得风起云涌,也没有说自己掌劲纳风揽云之时,九天真火宫的人如何难借周遭之气施展独门绝学,甚至呼吸都成了困难。
冷秋蝉只知道,师父若出手,盗的就不仅是有形之物。他若出手,就一定会让一方豪雄有个态度,因为他盗得出“情面”, 也盗的走“脸面”,早已不是江湖上的盗者。即使是做事如九天真火宫一般行事极端的门派,也要对此表个态,是卖个人情,还是全面开战,全在此掌后的一念之间。
他们能平安回来,自然是九天真火宫的人选择了前者。
“你师兄思虑不周,他算的出这一跃跳崖是别人追之不及。可你真以为江湖有多大?对于结了仇、欠了情的人来说,江湖很小。”
现在的冷秋蝉还不能理解师父所说的江湖为什么会小。但她听懂了一点,若不是师父出手逼九天真火宫的人表态,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这事就无法了结。
“而你能明白像易筋经这样的武学,不是偷来翻翻就能有所帮助的,这已经是成功,这不是小事,学武最惧躁进,越是不了解自己的人,越是相信武功秘籍。你盗出了“秘密”,一个为何只有少林弟子才有可能学会“易筋经”的秘密。
而你师兄早在多年前就研究九天落羽残卷,他知道何时值得逼自己去破釜沉舟得去做一件事,这就是自信。总的来说,悟这武学秘籍之上,你虽不及你师兄,但为师心中亦甚慰,算是没空走一趟。第二盗,你们各有所长,盗的各有千秋。算是平局。”
那第一盗,又当如何?她也问了。
但师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劝她还是先开始这第三盗吧。
在冷秋蝉与她的师兄方有道见面的时候起,第三盗就已经开始了。
她看见方有道的第一眼,就看见了第一盗的结果,她忽然变得怒不可遏,指甲几乎嵌入掌心,眼睛瞪出血丝。她尽力压下怒火,却还是无法隐藏自己的情绪。
因为她看见了一块玉,在方有道的腰间挂着。
那块玉前些日子她才见过。是她第一盗时救下的老人身上最后的一块值钱之物。
她希望老人家能留着那块玉,即使被儿女抛弃,也能借此物不至于晚年颠沛流离贫困潦倒。她不想因为一次出师的比试就把事做绝,所以她宁可把胜负赌在后两局,也没有动那块玉。
可这块价值连城的玉,此时就在方有道的身上。而方有道看着怒不可遏的师妹,眼中充满了嘲弄,他根本就知晓一切。
这第一盗,方有道竟没去任何地方,一直在跟踪冷秋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人做了一辈子生意,算得上成功,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对于冷秋蝉来说,本来这第一盗之中,她救下的老人才是她的宝贝,虽然她没接受老人的馈赠,但是她领了这份情。她输了试炼,可没输给自己。
然而方有道正是要破坏她的这份善念,借此激怒她,让其暴露出破绽。
这第三盗,归根究底是智计的较量。
表面上看,双方只须盗取对方最重要的东西,谁盗的更重要,谁就赢。
诸葛先生看事的角度不同寻常,却非虚无缥缈,通常的规则与常识对他毫无意义。
只要冷秋蝉暴露的破绽越多,在诸葛先生的评判之下胜算就越少。
更让她想不到的,还在后面。
方有道开口说话了,他本来安静的坐在那里好像永远都不会说些什么,可是他还是开口了:
“师妹,你是不是丢了什么。”
说着,他把腰间的那块玉,翻了过来。
即使他们相隔数尺,冷秋蝉也看的清那玉。被刻上了“赠秋蝉” 三字。这三字就能证明这是冷秋蝉之物,一旦向师父呈上,“秋蝉之物被师兄所盗”的事实即成立。
是老人最后还是有意相送?还是方有道刻上栽赃想赢这第三局。再仔细观之,这字阴刻刀功之美,世间少有,绝非方有道这种外行能做得出的,在这几天内,他能找到如此高人?他是跟踪自己才盗的玉,事先不可能有准备,所以若师父调查,真伪难辨。
师父不是寻常人,这次较量在他眼中,只要无法扭转被动,就是一种失败,真相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所以现在的局面,已经不是为互盗而对峙。
而是在激怒冷秋蝉之后,只要方有道走到师父面前,把玉递过去。这第三盗就已经结束。
冷秋蝉早已被盗。
怎么办!
冷秋蝉额头已有汗珠,怒意方止,惧意又生。
第三盗虽未公布题目是互盗,但是三盗之验,却是最初师父开口说开始时,就算作开始的。
虽然本来能猜个大概,第三盗是面对面较量,但是方有道能事先做这样的准备,他为了赢下师妹,不惜一切代价制造破绽。
她只是知道师兄是是个认真起来非常狠的人,但她今天发现不了解自己的师兄。
“第一盗考验的是时间,你却用来跟踪我。”
冷秋蝉声音都在颤抖,她不能相信师兄如此不择手段。
“第一盗考验是反应和决策,我担心师妹你反悔,我是在帮你呢。”
方有道还和她开着玩笑,对她的愤怒视而不见。
“我既然下了决定,有什么好反悔的!”
“贼不走空,这句话其实是几百年前的行内规矩,后来才被当作世人偏见。”
“我救的人,就是我的宝贝。东西我不要了,我可以输你这第一盗。但你得把东西还了。”
“你这是求我,还是要用第三盗夺回来。”
“你说呢?”
“第三盗,最忌讳被人发现自己的目标。”他晃弄着刻有“赠秋蝉”三字的玉。
“可你不是一直引我的注意?”
说着,冷秋蝉站起身来。再也不愿藏着自己的意图。她就如师兄了解的她一样,平时也许有些鬼点子,但面意气用事起来,眼里容不下第二件事。
“师妹坐不住了?”方有道缓缓站了起来,满面笑容,“那我只好和师父交差了。”
这是一次不公平的对决。自从第三盗一开始,方有道就已经不需要盗走冷秋蝉身上的任何东西了。而冷秋蝉眼中只有一个目标,而且还是彼此心知肚明的。
只要他们互相打个平局,方有道就已经赢了。如果被人看穿手法,就不算是盗,就是硬抢,反而算输。
所以不动声色之间,冷秋蝉要赢已经难如登天。
因为她和师兄过招,最好的一次也不过是平局。其余全是输。更何况现在他的九天落羽神功更精进了一些,身边的任何一丝变化多也难逃他的感知。
方有道起身欲向师父那边走去。
冷秋蝉伸手便拦。
方有道侧身一转。
这一拦,如秋风过树。
这一转,如落叶飘零。
冷秋蝉没有拦住方有道,任他离开,自己停留原地,好像已不愿再做什么。
胜负已分!
方有道向师父走了七步。每一步,脸的颜色都变得更不好看,足下也如同灌了铅一般,直到走不动。
因为他腰间的玉已经不见了。
冷秋蝉当然不用在做什么。因为胜负确实已分!
而此时的冷秋蝉手中捏着一块玉。
上面写着赠秋蝉。
雕工绝美。
“这就是我的东西!你盗不走。”
冷秋蝉一字一句说道,仿佛字字钉入方有道的骨头里。
方有道艰难的回头看着,看着那块刚刚还在腰间的东西。他满面的笑容,从容的气度,烟消云散。眉头多了一抹阴云,这怎么可能!难以置信和恼火让他本来就不太熟练的九天落羽神功都散了真气,真气一泄,一股气环如浪涛推向四周。
这样的真气,若是用在杀人,当初追杀他的几十名九天真火宫门徒,恐怕一战就要死三成。
而他们只是有一抚一转之姿。
这一决,他竟输了,他只希望不要输太多。
毕竟第一盗是自己赢了。第二盗平手,只要这第三盗不要输太惨,最后算个和局。双双出师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他不明白,秋蝉是如何做到的。
他最近这个月功夫的进步,甚至比前三年加起来都多。尤其是他听风辨位的功夫,近身盗他已是一绝,九天落羽更让他有自信绝对并挡下冷秋蝉的任何一手盗术。可他竟只听得一阵风而已。
通常他听一阵风,就足以听出好多事,听出兵器轻重,听出对手远近,甚至听出对手的脉搏和心跳,可这一阵风,他却只听得出是凌厉的一掌,也是不知所云的一掌,掌风向自己的身后吹过,此外听不出任何意义。一掌之后,那玉就到了冷秋蝉的手中。
“平局。”
当诸葛先生说出了这两个字的时候。
方有道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诸葛先生又强调一遍“第三盗,平局。”
方有道不敢相信,自己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居然还能平局。
那么这第三盗总的来说,就是胜了。
但此时此刻,比起出师,他更想知道师父为什么这么说。他是为了证明自己,才和师妹较劲到这个程度的,他当然要知道原因。他明明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诸葛先生说道:
“有道你这三盗自成一体,真令为师另眼相看。从第一盗,你就瞄准了你的对手秋蝉本人,眼中再无任何俗物。她所有可能出现的疏漏都是你的机会。所以你不需要知道第三盗究竟是什么,你只需要知道自己当时掌握了她什么破绽。然后你的第二盗选择了九天落羽,和秋蝉算是想到了一起去,表面上为师出题盗经 ,实为盗武功。只可惜你选的目标太过凶险,为师不出面,不知你要被追杀至何年何月。你和秋蝉皆有所获,却也皆不能自行善了,为师不得不算你们平局。但你最终会了这武功之后,再像近身盗走你身上的东西,难如登天。这三盗一体,着实不简单。”
方有道点头听着,专注于后面的败因,更想弄明白,明明败成这样,为何又是平局。
诸葛先生又继续说:“你以为你丢了玉,可实际上秋蝉根本没从你身上盗走任何东西。她用掌风击碎了你身上的玉,拿出了另一块。拦风纳云手可能克三分九天落羽,因为可以扰得你无真气可借,自然也让你风中无迹可寻,你也见识过为师在九天真火宫山下替你解围那一掌,秋蝉也从我这学过点皮毛。而你武功初成,实战经验尚浅,倒也不奇怪。不过即使如此,难道你闻不出来玉粉的味道?”
“玉粉?”
这玉粉味道轻得几乎难以分辨,必须专注才可以闻到,可他哪会想到需要专注这些。当他真闻到了这个味道,恍然大悟。
“我中计了。”
诸葛先生:“是的,你中计了。你取玉之前,玉早已被毁,再用特殊的药物粘接,以非凡的手法掩住,其状如初。你武艺学得为师三分,可惜品鉴奇珍的本事还欠火候。这种赝品久经药物浸泡,只要用掌风轻轻一碰,就会震成粉末。秋蝉只不过在你身上变了个戏法,拿出了另一块一模一样的玉,没有真的盗走什么。这第三盗,没有盗之实,可作平局。至于你们的智斗。你的三盗一体的布置,和她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比起来,平分秋色。亦是平局。”
方有道听懂了。点点头。刚刚沉郁的脸上,渐露喜色。
他看着即将败给自己的冷秋蝉,更显得意。
“师父,那弟子这三盗,应该是....”
“这三盗,你输了。”
方有道的刚上扬的嘴角僵在那里,很是难堪。
“师父,难道是因为我第二局败了阵。而且败得还很多?”
方有道不解。
心想自己第一盗虽未盗得真品,却让冷秋蝉空手而归,已是胜出,难道冷秋蝉去趟少林寺,就是悟了个易筋经与佛理的关系,就高深得不得了?难道诸葛先生也是个喜欢打机锋,以此自诩高深莫测的人?不,师父不是这样的人,在他眼里,学而不为用,则废,他看破世俗,却从不小看世俗。
那这样说来,自己究竟败在哪。
诸葛先生说:“第二盗,你们是平局,我说过了的。”
方有道点点头,却并未感到安心,反而更诧异:“徒儿第一盗可是胜。师父您……”
诸葛先生说道:“为师什么时候说第一盗你是胜?”
方有道想了想,好像师父确实没明言。他此时看着冷秋蝉,他发现冷秋蝉虽然也在专注的听着师父的评断,但似乎从始至终面不改色,她一开始的愤怒,慌张,都是伪装,作为一个盗者最基本的面具,而当她撕下面具所露出的本来面目,则是自信,自信无论师父会说什么,自己都必胜,像是相信天地万物的本色,相信着昼夜会交替,四季会更迭一般。
诸葛先生又道:“能做出以假乱真甚至能将毁物重塑并将你瞒过之人,会是泛泛之辈?秋蝉做不出能骗得了你的赝品。秋蝉本欲盗的那家,本就是做玉石买卖发的家,在我们看来,不过是一块案上肥肉,可在他的领域,他就是前辈高人。这块肉越肥,代表在他的领域越成功。老人有不为人知的家底,也懂的防盗,否则他不仅买卖干不下去,天下人干脆来向我拜师,岂不更是一条好路。你自信的盗术足够出色,让他来不及调包,但他早知道有人跟踪自己,并且出现时机可能跟自己恩人有关,他宁可毁去自己的心血。并且告知他的恩人秋蝉,陪你演了这一出戏。你有你的直觉,你知道如何准备和秋蝉竞争。而老人也有老人的经验,知道你会如何对恩人不利。”
秋蝉突然插了一句话:“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没有空手而归!”
这句话听来突兀,但其实是和方有道强调过的,贼不走空!
诸葛先生:“在江湖上混,最重要的是人情。如果没有我的情面,你们俩人第二盗时可能就回不来了。第一盗,你盗的是块假玉,秋蝉盗的却是真心。这老头是个宝贝,虽然和咱不是一行,但在他们那一行,是无价之宝。第三盗时你自己也觉得栽了,难道不就正是因为这宝贝。他能为了恩人毁自己至宝,得此真心,难道还算是空手而归?天下人又不止你我武林中人才懂得何为侠义?”
方有道不得不承认“人情是宝”、“天下任侠”是自己漏算的事,但不甘心承认冷秋蝉技高一筹。
诸葛先生看出他心中所想,又道:“这次考验,是为了决定出师,换言之,就是离开为师,而你们手上有几两重,有多少绝活,可能为师比你们自己都看得清楚。江湖险恶,秋蝉知道人情可贵,侠义为先,我才肯放她出师下山。若论手上功夫,秋蝉入门以来从未赢你,今日又何须多此一举。”
方有道低头不语,他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的武功和心思,也许确实还在冷秋蝉之上。但他听了师父的话,他甘愿再修习几年。
山门中最后的饯别,时间不知为何这么长,好像有一生那么长。
冷秋蝉只知道师兄方有盗是行事极端的人,却不知他伤感起来也是如此,从没在她面前显露自己软弱的师兄,如今泣不成声,好像把所有积攒的眼泪一次还给了她一样。
“如果出师的是我,我愿每个月回来看你。可我知道师妹你的性子.......你这一去就不知何年何月再相见了......”
冷秋蝉心中酸楚,天高任鸟飞,出师后的她注定和诸葛先生一样行踪缥缈不定。她却不知师兄还有这样的一面。后来才知道自己为何总是不了解师兄,因为师兄他自己也不知道。
空山鸟鸣,雾漫深谷。
冷秋蝉可以出师下山了,这次下山每一步都比上山还重。
“为师考验你盗之从速,你最快的做出抉择,去救人,侠义为先,为师怎能不放心。”
“为师考验你盗经取卷,你读得出敬畏,不再盲目捷径,今后必能成大器。”
“为师考验你盗术谋略,你沉稳冷静智慧过人的同时,得道者多助,世故人情,这将是你成事的关键。”
“师父,好像你每一次都在场一样。”
“有时为师确实在,你的千里听步连你师兄都听不出,更何况为师。不过,有些事不在场为师也清楚的很。”
“今后师父恐怕真的不会在场了。”
说着,秋蝉的眼泪要涌出。
“可为师知道今后无论天南海北,江湖何种境况,秋蝉不会让为师失望。”
秋蝉再难言语,深躬含泪拜别。
诸葛先生看着她离山的背影,自己又苍老了许多。
时刻身处利诱之中,难怀初心,而她像极了从前的自己,正直,勇敢,绝不服输。
她的离开,像是带走了又一个年轻的自己。
难道她下山前也盗走了自己的岁月吗?
想到这里,诸葛先生笑了。
我们毕竟是干这一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