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科幻世界2021年1月刊)
“风中唯有紧握同伴之手。”
以上就是第一要义。在我出生之前,祖先们都谨遵第一要义;在我离世之后,来者们也会牢记第一要义,把手紧紧相连。
最近,一些新鲜的手如同胚芽一般从我的膜体中冒出来,成熟之后手是透明的,泛着一点膜体原本的橘光。手臂和手腕都很软,很不好控制,我只能任由它们随着气流飘摆。
很快地,其中一只触摸到了另一只来自他人的手。
“乱流之中,相遇是何等的幸运,我叫k。“陌生的手传来震动。
“是幸运,也是天注定!在遇见你之前,我已经握着m的手,n的手,x的手,他们,似乎也都和你紧握在一起?”我用手将震动回弹过去。
“是的,我们已经有了三次间接连结,看来缘分着实不浅。“
k的手开始变得柔软,和我的手嵌合在一起,膜和膜相融,内部留下一条细长管道,以此传递震动和内容物。
我和k的膜体就此相连。
这样的连结,我的身上共有几百个,它们从我的膜体上长出,与无数人的手纽结成庞大的立体网络。我们生活的世界一直承受着来自下方的气流,只有紧握同伴的手,膜体才能在一片混沌中卯定位置。
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气流也是生命的能量源泉。我们身体下方有微小的开口,气流就从那儿进来,然后在膜体内沿脉络游走。内膜上长满的细小突起叫做风动纤毛,纤毛被气流带动,每次摇摆都是在世界强磁场中的一次震荡,机械能被转化成生命活动所需的电能。就这样,气流在体内由底部上升到顶部,最后由头顶上方的风口排出,完成了它对生命的供能使命。
因为膜体完全透明,这过程在很古老的时代就被观察到了,是基本常识的一部分,但是直到今天也没人能解释清楚,那些无处不在的、从脚底吹至头顶的气流,究竟因何而起。
也许吧,我们就不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种族。周遭环境没有提供好奇心的成长空间——除了安静地为我们生存供能,气流也会展现可怕的一面。当它变成暴流,风向改变,不再自下而上,变成从四面八方袭来,甚至在短短几分钟里,风的方向都发生数次变化。暴流速度最高可以增大到每小时三百千米,此时我们不得不关闭膜体上下的两个风口,放慢生命活动,憋着一口气,缩在同伴身后等待狂风过去。如果没有相连的手,无一例外地,每个人都将被高速暴流吹到世界尽头。
“生命真是一个奇迹。第一要义使得我们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世界才从一片乱流中诞出意识。”k震动了一下。
“可是,尘雪也有膜体,但从来不和自己的同伴握手。能说它们不具备意识吗?或许它们的意识更加高级,只是我们无法领会。”我反驳道。
“尘雪是一些有机物的聚合体,硬要细究,就是些甲烷和氨气。它们是食物,我们进食后成为自己膜体的一部分。虽然你的思想很独特,但也要适可而止。”
k说话的语气太不讨喜,于是,我膜体上的橙色光芒暗下去,这代表想要独处了。现在,我宁可沉浸在祖先们留下的记忆里,也不想继续和他对话了。
与同伴相比,我确实内向,愿意将大量时间投入祖先的记忆。祖先的记忆来自于母亲,这要从我们的分娩方式说起。
当手的数量达到1000个时,就要进入分娩期。生产期来临时,母亲会通体发烫,浑身紧张又沉重。分娩开始时,较轻的那一部分气体聚合在母体的上方,成分比例是88%的氢气和12%的氦气。而较重的气体则沉在母体的下方,这个部位氦气的比例更大,夹带少量氨气和甲烷,还包括一些没来得及消化的尘雪。接着,膜体的中央长出一片透明隔膜,阻断了上下两部分的气体交流。位于上端的婴儿会渐渐脱离下端的母亲,膜体长出风口,开始吸入气流,自我完成供能。
通常来说,婴儿一离开母亲就会被气流带走,在一片混沌里再无重逢的可能。
分娩是整个网络里的所有人同时进行的。成千上万个婴儿同时被乱流甩入上方的混沌,那是很壮观的一幕。
身陷风中,不会有太过深厚的母子情分。好在母亲的记忆会传给婴儿,原本的一张膜,分裂出了两个个体,曾经记忆也伴随着内容物传承给了下一代。而母亲们的记忆又从更早的祖先那儿得来,所以,每个人一出生,就拥有所有祖先的知识,这是乱流之中为数不多的好事。
婴儿会重复母亲的一生,以自下而上的气流为生,再从气流中过滤出尘雪,用尘雪中的有机物扩张膜的面积,好让膜上长出一只只的手,与周围年龄相仿的同伴发生连结,直到拥有大约第一千只手时,再次分娩……
分娩就是我们的第二要义。在祖先的记忆之海中,它几乎和第一要义同等重要。只是我最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该如何论证第二要义的合理性?
在母亲和婴儿分离之后,母亲再获得的记忆就无法随着膜体传递给婴儿了。也就是说,祖先的记忆之海里的所有知识,仅停留在母体分娩之前。
那些体验随着母体消失在乱流之中。如果无法知晓,那又何来“必要”一说呢?
或许k是对的,我是一个有着特别思想的人。为了不让混乱的思绪干扰立体网络里的同伴,我调整了体内的气流方向,尽量不让体内的气流通过握手的管道流入别的膜体。
“你已经这样好多天了。“m震了震手臂,向我问候道。
“ 你自我封闭后,我们已经经历了三次暴流了,有什么心事吗?“n说。
“你的膜体上有990只手了,新连结的几十个伙伴,都还没有打招呼呢。"k的声音传来。
我猛地缓过神来,990只手了,这意味着我的分娩将随时发生。我用膜体上所有的神经感受周遭,下方的气流轻轻向上吹拂,温和地带给我们能量,这是一个不错的天气。我身体里的纤毛和器官随着气流徐徐摆动,储蓄着分娩所需的能量。不出意外的话,我即将经历在分娩之后的命运!
好奇要被满足的兴奋让膜体上荡起了一圈细小涟漪,但一转念,我又低沉下来:即使有机会获得这部分知识,我也无法将它传达到祖先的知识之海里,因为那时候,我的孩子已经随着上升气流远去了。
除非……
我盘查了一下身体状况,膜体上的手达到了991只,和网络中的同伴共发生了972次握手,也就是说还有19只手目前是空闲状态。
我默默念道:除非……
通过微微调整纤毛角度的方式,我使自己的膜体稍稍位移,当然这是相当有限的,近千个和同伴的握手连结注定了我不可能跑得太远。我观察了一下上方,头顶的立体网络较为稀疏,等会儿应该不会影响到别人。
接下来就是分娩前难熬的等待了,这段时间里我又长出了5只手,我不断利用气流的力量,将那些手聚集在我的四周,尽量不跟别人的手发生牵连。
就像祖先的记忆之海所描述的那样,我渐渐体会到了温度升高和全身沉重。然后,仿佛都上了计时器一般,所有人在同一时间停止了社交、吸入气流和进食尘雪,他们闭合上了头部和底部的风口——分娩就要开始了。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的下身越来越沉重,而头越来越轻,这代表着气体正逐渐分层。膜迅速地变形,一片横隔将我一分为二,下方是本体,上方是即将离去的“婴儿”。我感受到了它正随着气流摇摆,原本浑圆的膜体渐渐拉长,婴儿一点点地松动,马上要离开……就是现在!
我借助乱流的力量挥舞手腕,将尽可能多的手聚拢在婴儿身上。缠绕着它,捆绑着它,用手的力量将婴儿强行束缚于膜体之上,对抗着乱流,不让它将我们分离。
周围有一些同伴的孩子已经脱离了母体,我的异常行为引起了不小骚动。k通过手传来了一次震动,幅度很大,他在怒吼:“疯了吗?你想对抗第二要义?!”
“我只是想试试,“我说,“你不好奇吗?就一次,就一次不照着规矩做,会怎样?”
“你不仅是在害自己!”震动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的言外之意——我还在害所有人。
向上的气流要带走所有新生命,同伴们纷纷和婴儿分离,只有我还紧紧抱着婴儿不放。于是我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上撕扯着我。而身上的九百多只手紧握着同伴,他们拽着我向下,勉强维持我在立体网络里的位置,原本柔软又细长的握手连结变得如同琴弦一样紧绷。
很快地,膜体的连结就到达了受力极限,它们一一崩断。只剩下800个连结,500个,300个……
“快放开那个婴儿!我们快要拉不住你了!”k吼道。
这是他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很快地,他和我紧紧握着的手也被强大的力量拉断。膜体一旦分开,我们再也无法通过振动对话。
这是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一个人不但拒绝依照第二要义分娩,还打破了第一要义,在风中彻底甩开了所有同伴的手。
真的只剩下我一人了,那个生活了一辈子的,由无数个同伴构成的立体网络在脚底向下渐行渐远;而同伴们刚刚诞下的孩子,则被气流向上带走。留下我一个人在中间漂浮。
浮和沉,是一对相对的概念。
因为生生扯断了几百个握手,我的膜体已无法控制气流的方向,尘雪就在破损的断肢上进进出出。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世界上并不存在徐徐向上的气流——空气从来没有向上吹,它大多数的时间都是静止的,而我们的一生却都在下沉。
这是一个气态的世界,氢气和氦气构成的大气无法提供化合反应的环境,却阴差阳错孕育出了我们这种纯粹依靠机械能生活的生物。
我们幼年时就开始捕获尘雪,将大密度的物质储存在体内,这让我们像锚一样下沉。一切都是一个相对运动的过程,下沉,让静止的空气经过体内,带动纤毛为膜体提供能量。
重力才是生命的源泉。
但是,气态星球上,只有特定海拔范围内让生命存活,海拔逐渐变低,意味着厚厚的大气堆积在上方,压强增大,温度升高,生命需要在沉到临界点前完成繁衍。于是,在达到极限之前,母体将密度较轻的气体分离出去,用膜体的一部分包裹着上浮,那就是新生儿。同时,自己则因为密度增大,下沉的速度变得更快,直到被大气压扁。
由于物理上的分离,濒死前的记忆不会被下一代传承,第一要义和第二要义令我们产生了错觉——卯定位置的,是生命;时刻变化的,是气流。
对于广袤又荒芜的气态世界来说,我们才是不安乱窜的那一个,和被我们捕食的尘雪并无分别。
这时,有一个问题又令我一震。尘雪!如果我们世代以重力为生,那么重力势能总有一天会耗尽……
大气中越来越多的尘雪被捕捉进我们体内,再随着我们下沉到行星深处。那么总有一天,重的都下沉,而轻的都上浮。这颗星球会变成一杯层次分明的鸡尾酒,再无任何混沌,也没有任何生机。
“生命会有别的供能方式吧?”
一个稚嫩而陌生的震动传来,我低下头,那是我怀里的婴儿:“比如说,暴流中大气摩擦造成的放电,还有大气深处的热能,说不定都可以……”
“或许会有那一天吧,但我是看不到了。”我说着,将24只紧握婴儿的手逐一放开,现在它将携带着我的记忆和内容物继续上浮。
如果运气好,它能追上它的同伴,长出一些手和新的立体网络连接,把我对气态世界的新发现传达给所有人。
运气不好,它会一直孤单地在气体中上升,将所有的秘密带到世界尽头。
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下沉,祝福着第二种情况不要出现。
作为「未确认生物吧(贴吧)」曾经的一员,
回答一下问题描述中的:
有没有用这个概念做出来的作品?
有部老特摄怪兽片,使用了大气生物的设定:
《宇宙大怪兽多哥拉》。
很无聊,不建议看。
“悬浮在大气中的水母状生物”是二十世纪的新造怪谈,作为不明飞行物由丹麦人首次目击报告于 1974 年 11 月 17 日,1979 年在电视节目上红过一阵,形成了一些歪曲的集体记忆。
这个概念可以短期追溯到黄金时代描写“气体行星的大气层里生活着密度很低的动物”的科幻小说,然后追溯到洛夫克拉夫特的飞水螅与无翼蠕虫,十九世纪的热气球,过去一两千年里世界各地的气球与风筝,公元前的人们幻想的天空中的种种神仙妖怪。
公元前的人们可以将蛇、鱼、鸟、小虫、云、河流、风雨雷电、北极光的形象联系到一起,创造出世界各地普遍存在的“没有翅膀也能在天上飞的动物”形象。这玩意大抵比人类第一座巨型建筑要古老,可能诞生在东非。
从二十世纪末到现在,一些人喜欢将自己知道的古老传说里的无翼飞行生物归类到“大气浮游生物”上面去,这是毅种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