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应该感谢老板吗？ 第1页

不需要

如同公民无需感谢国家

平民无需感谢官员一样

工人不需要感谢企业主

同样地

企业主也不需要感谢工人

每当看到这类问题时，我就在想“救亡压倒启蒙”的断言是多么的恰切，多么准确地道出中国近代思想背景思维底色的最大缺陷。

不说更远，只就这个题目而论，为什么会提出这一类前现代的问题？

根源就在于未经过近代思想启蒙而实现人文基础观念的现代化的社会对于平等和交换这两个现代文明默认的基础性支柱缺乏理解，因而这个社会尽管在物理状态上表现出了近现代，甚至当代文明的特征，但在支撑这些物理外观的内在品质上依然是古典的，是封建是，是等级的，是强权的，是认可不公平的。

什么是平等，平等是人格的平等，就是说，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因其为人而平等，因其公民身份而彼此平等。这一点，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从未以现代的教育方式和教育体系文化模式和资源促成全体公民的切实认知，从未让全体公民实现人格平等的观念性确认。概而言之，在中国只有地位的平等，金钱的平等，职务的平等，声誉的平等云云，绝无人格的平等。一个未能实现完整的近代启蒙的社会，是不存在人的完整的和个体性的认知的，依然延续着把人身附着的社会属性作为衡量一个人判断一个人价值位置关系的标准。人因其所附着的社会等级标志而享受礼遇和尊重，而不是因为其为人这一事实。所以，在中国，你必须拼尽全力让自己拥有本科以上的学历、拥有高于均值的收入，拥有高于均值的职务，拥有编制，拥有体面的职业，拥有高级职称，拥有。。。。。所有可以被社会尊重的身份标示，才可以获得体面和尊重。而一旦没有这些，你就是低端人口，是普京大帝口里的耗材，你的羊都会被牵走做核酸端上餐桌。平等是一个中国社会普遍地不太理解并不被接受的观念。也因此，熟悉国外环境，或者有国外生活经历的人会非常诧异国外的不同职业人群之间的关系。那些在国内看来是从事不体面工作的低端人口，比如吧，国外的保安和他所服务的大楼内的高级白领或者科学家官员之间的关系，就不是国内这种确定不移地可以从人格上轻贱保安的模式，而是一种真正的平等关系。

具体到这个问题就是，平等意识下，工人和企业主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并没有谁比谁高，谁比谁低的问题。现代经济模式下，工人和企业主分别是两种生产要素的提供者，前者提供普通劳力，后者提供企业家的管理经营和承担风险的能力，分别取得各自的收入。所以不存在谁感谢谁的问题。当然，从礼貌的角度，企业开年会的时候，通常企业家都会对员工表示感谢，感谢员工的劳动和付出让企业蒸蒸日上云云。这是一种善意的合作中表现出来的礼貌，是愉快的社交，是现代人基于文明教养的亲和行为，而不是从给予付出角度的感谢。但在一个非平等的社会中，要求企业家感谢员工或者员工感谢企业家则是基于单向等级链条的施舍理由，潜台词就是：我给了你工作，我给了你饭碗，所以你要感谢我；或者，我付出劳动才能让你赚钱，所以你要感谢我云云。类似的话术模式可以在中国社会的各种关系中见到，父母要求子女感恩时是这种话术，医生要求病人感恩时是这种话术，政府官员要求民众感恩时是这种话术，老师要求学生感恩时也是这种话术。总之，因为没有平等观念，正常的社会体系中不同群体之间的关系就被附会到古典的等级关系中，就会出现一方要求另一方感恩感激而自觉理所当然的现象。事实上，一个现代国家正常运行的任何职业体系下的双方彼此是一种平等的依存关系，而不是依附恩赐等级关系，任何一方只需要坚持公正公平的原则行事，而无需表示感激感恩，不需要，也不必要。

工人不需要感激老板，老板也无需感激工人，工人与老板之间唯一需要的就是按照合同公平履行彼此的责任。工人按照合同足额保质完成工作，老板按照合同及时足额发放薪酬，按照法律法规足额缴纳五险一金，尽到应尽的社会义务，如此就够了，无需彼此感激。那么感激存在于哪里？感激只能赋予超出必要义务的给予行为，比如你遭遇车祸，协助你保持安全状态等待救护车的路人，是你要感激的，而你付钱购买的救护服务，则无需感激（不是指礼貌的谢意）。

其次，中国社会缺乏交换的观念。这也是近代启蒙不足的一个极大缺憾。交换，现代社会的一个基础性原则，和平等一样重要根本，更基础的哲学性解释不多说。交换不只是一个经济原则，而且是一个现代观念的默认背景。交换的前提是自由独立的个人，交换的原则是平等自愿，等值等价。而交换观念促成的最直接的社会印记就是认识到“天下没有免费午餐”，“凡事皆有对价”。

表面上看，交换意识似乎只是一个经济原则，中国人并不缺少，毕竟大家日常买菜都是给钱的，网上购物也都是付款的，为什么说缺乏交换意识呢？的确，就具体个人的具体买卖行为而言，每个中国人都习惯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模式，但这不表示交换观念已经成为中国人思维判断的基础。事实是，一旦脱离具体的买卖，中国人思考抽象事物是严重缺乏交换意识的。就比如这个问题，显然没有认识到企业主和劳动者之间是一个交换关系，企业主提供就业岗位，劳动者提供有技能的劳动，这是一个交换关系。在这个交换关系中，企业主利用劳动者提供的技能和劳动生产产品，劳动者出售技能劳动获得报酬，各取所需。而缺乏交换意识的思维，或者把这种交换关系视为一种单向的传递关系，或者将其视为阶级之间的对立和压迫。比如我们过去常说苏修卡我们脖子，我们要什么技术他们不给，后来又说美帝卡我们脖子，我们加入wto他们不让云云。类似的话术言语在我们社会中全方位无死角地存在于从政治经济国际关系商业合作科研技术到家庭矛盾男女关系彩礼嫁妆的任何话题中，这类言语就是典型的缺乏交换意识的产物。再比如这个题目所暗示的，就是在把交换关系视为一种单向度的传递关系，再以阶级关系反抗意识来对抗这种等级的链条而无视交换的现实。为什么工人和老板不能是一种平等交换的关系，必须要一方感激另一方呢？这就是缺乏交换意识的人最容易陷入的困境。因为他们没有对价的概念，他们默认了一些关系中不劳而获单向索取的合理性，因而只能选择愤愤的对抗，却无视交换的可能。这也是19世纪的阶级斗争观念在当代中国依然大行其道，尽管实践中早已消弭，观念上却依然以之解释一切的悖谬现实的原因之一。

毫无疑问，工人和老板之间是一种各取所需的交换关系，只要这种交换是自由自愿彼此公平的，就既无需感激，也不应对抗。

记住，平等和交换，用这两个原则改造一下自己的观念，再看世界就会有不一样的认知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