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上有一套崇文书局出版的《水浒全传》(评注本)。
点评者是武汉大学的王同舟、陈文新、郭皓政三位学者,作序者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孔庆东教授。
孔先生为人狂放恣肆,言行多有争议,不过这篇序言倒是写得颇有见地,深得我心。
《序》中探讨了《水浒传》的八大问题:
作者、版本、史实、主旨、流别、艺术、影响、观念
其中的“主旨”和“观念”两节,正好可以对应这个问题。
《水浒传》的创作意图究竟是什么?
文本所呈现出来的“中心思想”究竟是什么?
数百年来,莫衷一是。
或曰愤元朝之暴虐,或曰叹当道之昏庸;或曰农民起义的雄伟画卷,或曰民主政治的先觉预言;或曰诲淫诲盗,或曰忠义于国。
其实,大凡经典杰作,往往旨趣繁复,非三言两语所能概括。
尤其大面积反映人生之说部,世间百态尽在其中,谁知“人生之主旨”究竟为何?
有时不过贞者见贞,淫者见淫耳。当然,贞者见淫,淫者见贞亦可。
说它歌颂起义,或者说它鼓动作乱,其实只是一个汉堡包的两面。
历代都有高人看出了《水浒传》的一个关键要害:投降。
金圣叹就因投降而腰斩了《水浒》,后来又有俞万春不许梁山盗贼投降,另写了《荡寇志》,将梁山好汉斩尽杀绝,以表明“忠义非可托伪,盗贼断无善终”。
延至现代,鲁迅指出宋江等投降后就去打“不替天行道”的强盗了,“终于是奴才”。解放后,又有全国批宋江的热潮。
其实,由此政治视角出发,恰恰可以看出农民起义的根本性矛盾——
只有少数起义者能够改朝换代,“杀去东京,夺了鸟位”。
大多数反抗社会秩序者,都面临着一个“如何下场”的问题。
所谓“要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未必就是一个道德上应予谴责的选择。
不能指责那些未能从体制上根本推翻一个社会的革命就是假革命。
在政治性的焦虑中,包涵了人生的根本性矛盾:
德才兼备而沈于下僚的英雄豪杰,应该怎样生活?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社会应该推翻、改造还是顺应?
《水浒传》其实跟鲁迅的《在酒楼上》、《孤独者》一类小说具有情怀上的相通之处。
《水浒传》得到社会各界的喜好,大多数人并是不要去造反,或者先作乱后招安,而是从中看到了人生的困境,看到了快乐与痛苦、自由与束缚、理想与现实的残酷矛盾。
可以说,这才是《水浒传》更为深远的“主旨”。
《水浒》小说中多次提到两个词:“安身立命”或“了身达命”,分别出现在王进、鲁智深、林冲、杨志、武松、杨雄石秀、燕青、李俊等人物的故事中。
这种对于未来、前途、出路、归宿的苦苦探求,饱含了人生的无奈与无力。
哪怕相对于普通人,他们已是体能上的“孔武有力者”,却仍不可避免在人世间彷徨失路,茫然失措。
最好的结局,不是隐匿山林、遁入空门,就是杳然海外。
还有,李俊等人投奔的化外之国,是否真的就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净土?
还是说,只是一种对于异域的美好想像?
招安问题,或从革命立场出发,认为招安便是投降,便非好汉,投降便是叛徒;先起义后招安更是伪君子;招安后当了朝廷鹰犬,又去屠杀其它的起义者,则是坏上加坏,恶贯满盈。
此类论述虽然抓住了要害,但未免责人太苛,不能设身处地、将心比心。
或从朝廷立场出发,认为对于盗贼焉能招安,“务令罪归朝廷,而功归强盗”,颠倒体统,王法何在?
授盗贼以高官,岂非诱使天下歹徒皆来效仿?
此类问题见仁见智,难以定于一统,端在个人对人生体会之差异耳。
《水浒传》从来不曾宣扬破坏法制而另行暴力,而是提出一个“法制已经被破坏的情况下,如何争取恢复正义”的问题。
要求走投无路者投鼠忌器,面面俱到,等于黄世仁要求杨白劳成为圣人。
一切暴力都既有明暗之分,又有正义和非正义之分,不去反对强势集团的软刀子暗暴力,却一味打压弱势群体反抗强权的明暴力,这种论调本身就是暴力的。
倘若该论能够成立,则一切武侠文学、战争文学皆可废矣。
《水浒》的暴力问题,大概和蝙蝠侠所遭遇的道德困境相似。
首先,“行侠仗义”或“替天行道”的前提,是你“自掌正义”。可你凭什么自认是“正义的化身”?你奉行的“正义”或“道”的标准有没有问题?
其次,是谁赋予你“行使正义”或“行道”的权力?你的行为又由谁来监督?
上面这两个部分,《水浒传》已然考虑到了。
小说以“上天降旨”的方式,来解决主人公行为的正当性和合理性。
在“君权神授”的时代,这样处理倒也没什么不对。
毕竟靠战争或政变上台的皇帝,也都宣称自己“承接天命”,是“天命所归”的上天之子。
最后,则是手段问题。如果不以暴制暴,那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恢复哥谭镇或大宋朝的秩序?
这样的智慧,在华夏国的历史上还没有生长出来,我们不能指望由一本小说来提供解决方案。
如同闻革期间,在所有的作品里发现了阶级斗争的秘密一样,如今,在所有的作品里发现了男性压迫女性的“罪恶真相”。
其中罪大恶极的便是《水浒传》。
一百单八将居然只有三个女性,而且都不在三十六天罡里。
最厉害的一丈青扈三娘在七十二地煞里仅列在第二十三名,位居她丈夫矮脚虎王英之后,而那矮脚虎明明是被扈三娘“轻舒猿臂,提离雕鞍”给活捉的。
母大虫顾大嫂位列倒数第八,母夜叉孙二娘位列倒数第六。
除此之外的女性,则基本都淫妇、媒婆和妓女。
阎婆惜给宋江杀了,潘金莲给武松杀了,潘巧云给石秀杀了,而这些男性杀害这几位美女的动机,都是嫉妒人家的“自由恋爱”。
于是这些封建专制的“刽子手”就残杀了这些“女权运动”的先锋。
所以,《水浒传》在阶级问题上,在法制问题上,在女性问题上,都被钉到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古代朝廷查禁《水浒传》,看来执法力度还太轻了,应该挖开施耐庵罗贯中的坟墓,鞭尸才行。
不难看出,这都是用今天的观念去衡量古代的人情事理所导致的偏狭论点。
如此批判,世间将无一部可以读的作品,昨天以前的一切都可以随口否定。
我们必须先按照对象自身所在范畴的标准去批评对象,然后再与其它标准参照,才能确定对象的价值。
否则,总是根据当下流行的观念去批评一切,那我们自己就成了流沙,在无情淹没一切生命之后,最后淹没在自己的烟尘里。
注:
1、除小标题和“鱼注”部分以外,文章主要内容均来自孔庆东《水浒传八大问题——新版水浒传序言》一文。
2、文中插图出自赵成伟《新绘水浒传》。
20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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