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新型肺炎疫情能否主张「不可抗力」来免除合同责任？
首先，我们需要明确“不可抗力”在法律上的基本定义。简单来说，它指的是一种不能预见、不能避免且不能克服的客观情况。这三个要素是判断一个事件是否构成不可抗力的基石，缺一不可。
不能预见：意味着在签订合同时，双方都无法合理地预见到疫情的发生及其影响的程度。对于疫情而言，虽然我们知道自然界存在着病毒，但像这次新型肺炎疫情的爆发规模、传播速度以及由此带来的全球性影响，在大多数情况下，是超出了一般人的预见能力的。当然，这也要结合合同签订的时间点和疫情的已知程度来具体分析。例如，在疫情爆发初期，合同依旧可以主张不能预见；但在疫情已经普遍存在且影响明显的情况下，再签订合同如果不考虑这些因素，则在主张不能预见时可能就会遇到挑战。
不能避免：指的是采取一切合理的措施也无法阻止事件的发生或其造成的后果。在疫情期间，国家采取的封锁、隔离、停工停产等措施，虽然是为了控制疫情，但这些措施本身就属于“不能避免”的范畴，因为它们是政府强制执行的，企业个体无力改变。再比如，对于工厂生产，即使企业尽力做好防护，但如果政府强制要求停工，那么这个停工就是不能避免的。
不能克服：指的是事件的发生导致合同义务的履行成为不可能，而不是仅仅增加了履行成本或难度。这是最核心也最容易产生争议的一点。疫情本身并不直接导致合同无法履行，而是疫情所引发的一系列后果，例如：
政府强制性禁令或管制：如封城导致交通中断，企业停工停产令导致工厂无法开工，原材料无法运达，产品无法交付。
人员隔离或健康状况：员工因感染、隔离或出于自身安全考虑无法到岗工作，导致生产或服务无法进行。
供应链中断：关键的原材料或零部件供应商因疫情停产，导致企业自身无法完成生产。
法律法规的强制性调整：某些与疫情相关的法律法规（如延期支付租金、禁止特定商业活动等）直接影响了合同的履行。
如果仅仅是“履行成本增加”或“利润减少”，通常不被认为是不可抗力。例如，供应商价格上涨，但您仍然可以买到货，只是成本高了点，这就很难构成不可抗力。但如果供应商因为疫情停产，导致您完全无法获得原材料，那么这可能就符合“不能克服”的要求。
其次，主张不可抗力免责需要符合一定的程序和条件。
1. 通知义务：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合同编的相关规定，当事人一方因不可抗力不能履行合同的，应当及时通知对方，并提供证明。
及时通知：一旦发生不可抗力事件并影响到合同履行，您需要尽快通知对方。这个“及时”并非绝对的时间，而是指在得知不可抗力事件发生后，在合理时间内采取行动通知对方。拖延通知可能会导致对方无法及时采取补救措施，反而会加重其损失，从而影响您主张不可抗力的效果。
提供证明：通知不只是口头告知，更需要提供相关的证明材料。这些证明材料可能包括：
政府部门发布的官方通告、文件、禁令（如封城通知、停工通知、疫情风险等级通报等）。
相关行业协会、商会发布的通知或证明。
权威媒体的报道（作为旁证）。
与供应商签订的无法履行的证明。
其他能够佐证您因疫情确实无法履行合同的材料。
2. 合同效力与不可抗力条款：
合同中是否有不可抗力条款：大部分合同会约定不可抗力条款，规定在发生不可抗力时如何处理。您需要仔细阅读合同中关于不可抗力的具体约定，它可能比法律的规定更详细。
法律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五百九十条规定：“因不可抗力致使不能实现合同目的的，当事人可以解除合同。”如果不可抗力导致合同目的无法实现，则可以解除合同。即使合同目的仍可实现，但履行受到影响，则“根据不可抗力的影响，部分或者全部免除责任”。
3. 因果关系：您需要证明是不可抗力事件（即疫情及其直接后果）导致了您无法履行合同义务，而非自身原因或其他因素。例如，您因为疫情封锁无法发货，这是一种直接的因果关系；但如果您的员工因为担心疫情而自愿居家办公，且并未导致生产完全停止，只是效率下降，这种情况在主张不可抗力时就需要慎重。
4. 减损义务：即使存在不可抗力，您仍然负有采取合理措施防止损失扩大的义务。比如，如果疫情允许在采取防护措施的情况下继续生产，您却因为不愿意承担防护成本而停产，那么这部分损失可能就无法通过不可抗力来免除。
那么，在新型肺炎疫情下，哪些合同履行会更容易主张不可抗力免责呢？
履行期限因疫情延误：如因交通管制无法按时交付货物，可以主张延期履行。
无法按时交付或接收：如封城导致工厂无法开工，也无法将货物运出。
特定行业面临强制性停业或限制：如旅游、餐饮、娱乐等行业，因政府的强制性措施而无法正常经营。
合同标的物因疫情受到损毁：例如，疫情导致某批冷鲜产品在运输过程中因封锁而变质。
相对而言，更难主张不可抗力免责的情形可能包括：
仅仅是合同履行成本的增加：如运输成本上升，但货物仍可获得。
合同履行难度加大：如需要花费更多精力协调，但履行仍有可能。
未采取合理措施减轻损失：如企业有能力采取线上办公或远程协作，但选择直接停工。
合同签订于疫情爆发之后，但未对疫情影响进行预见和规避：这种情况在主张“不能预见”时会遇到困难。
操作建议：
1. 梳理合同：仔细审查您的每一份合同，特别是那些可能受到疫情影响的。明确合同的履行义务、期限以及是否有相关的不可抗力条款。
2. 评估影响：具体分析疫情对您的合同义务造成了何种程度的影响，是完全不能履行，还是履行延迟或部分不能履行。
3. 搜集证据：积极搜集一切能够证明疫情影响您合同履行的证据材料，包括政府通告、停工证明、相关法律法规等。
4. 及时沟通：与合同相对方保持密切沟通，说明情况，商讨解决方案。可以尝试协商变更合同内容（如延期履行、调整价格等），这是比直接解除合同更稳妥的方式。
5. 依法主张：在沟通无果或情况不允许时，按照法律和合同约定，以书面形式向对方发出不可抗力通知，并附上相关证明。
6. 寻求专业意见：如果情况复杂或涉及金额较大，建议咨询专业的法律人士，根据具体情况制定最适合您的应对策略。
总而言之，新型肺炎疫情的发生，为许多合同的履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是否能主张“不可抗力”来免除合同责任，需要结合具体情况，严格按照法律规定和合同约定，对“不能预见、不能避免、不能克服”这三个要素进行细致的判断，并履行相应的通知和证明义务。这并非一个简单的“是”或“否”的问题，而是一个需要严谨分析和妥善处理的法律问题。
网友意见
疫情能否构成不可抗力这个问题，在2003年非典疫情过后，就已经被提出来了。然而遗憾的是，司法界似乎并没有就此形成共识。这一次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爆发，这个问题再次被提出来。可以预见，疫情过后，会有一大批房屋租赁合同纠纷涌进法院或者仲裁机构。因此，现在分析研究疫情对房屋租赁合同履行的影响已是刻不容缓。
不可抗力是相对的
“不能预见、不能避免、不能克服的客观情况”是不可抗力，大家没有异议。但同一个客观事实，对不同的民事合同的履行是否构成不可抗力，还要结合合同目的做具体分析。例如，路断桥塌，对于运输业者而言，足以构成无法如期运到的免责事由；而对于餐饮、酒店业的经营，并不会有重大的影响，甚至成为它们的商机也未可知。所以，不可抗力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只有“不能预见、不能避免、不能克服的客观情况”导致了合同目的不能实现，这才构成合同履行的客观障碍，也才能成为当事人不履行合同而免除违约责任的正当理由。
疫情对房屋租赁合同的影响要具体分析
由于不可抗力是相对的，所以，对于遭遇了疫情的房屋租赁合同也要做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地认为，疫情之下，所有的房屋承租人都遭遇了不可抗力。
比如，承租人甲在年初承租了某大型购物中心的露天广场，准备利用大年三十至正月十五开办灯市和元宵游园会，然而由于突发疫情，政府下令取消了春节期间的年庆活动，这就导致了他的合同目的完全落空。这时他要求解除合同，不再支付未支付的租金，都有正当的理由。
而承租人乙租了一栋旧住宅楼，租期八年，打算改建成民宿。突发疫情后，他以不可抗力为由，要求解除合同，并且不承担违约责任，这就缺乏足够的理由。因为疫情毕竟是暂时的困难，对于长期经营的目标而言，影响有限，不能主张合同目的不能实现。
没钱不是不可抗力
疫情是一个客观情况。但疫情导致的，是合同无法继续履行，还是债务人的支付能力发生问题，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前者属于不可抗力，是合法的抗辩理由；而后者说白了就是没钱了，没有能力履行，这不能成为不履行合同或者不承担违约责任的抗辩理由。
民法上有一个天条叫做“金钱给付的债务，不得主张不可抗力”。通俗说就是金钱债务不得免责，不存在不可抗力。道理很简单，如果可以用“不能预见、不能避免、不能克服的客观情况”免责，最大的客观情况不就是没钱吗？
比如某人买了一套房子，已经交了20万定金，突然因股灾而套牢，没有能力继续支付房款，他能不能要求卖方给他留着房子，等他有钱了再付？凭常识就可以判断，“没钱了”是事实，但不是违反合同的理由。卖方有权解除合同，买房人还要按照约定，牺牲定金或支付违约金。
如果没有“金钱给付的债务不得主张不可抗力”这一原则，会出现什么情况呢？所有的“老赖”就都不存在了，因为对每个欠债人来说，都能找出对自己而言的不可抗力，整个交易秩序就会发生严重的混乱。
判断疫情对房屋租赁合同的影响应考虑的几个因素
综上所述，我们在判断疫情影响时，应当从实际出发，不能一刀切。从合同目的、不可抗力的法理出发，不妨归纳几条一般规则：
第一，居住型的房屋租赁合同，承租人不应以发生疫情为由，解除、变更合同，或者要求减免租金。原因在于，疫情并不影响房屋的正常居住使用，对承租人而言，无论有无疫情，总是要住房的。除非由于疫情的发生，房屋丧失了使用功能，租赁合同的目的不能实现。
第二，对于经营性的房屋租赁合同，要区分短期租赁与长期租赁。一般来说，期间越长的房屋租赁合同，受阶段性不可抗力因素的影响会越小。疫情都是阶段性的，对长期合同的目的实现，不构成根本性的影响。因此，承租人既无权解除合同，亦没有理由要求减免疫情期间的租金。
第三，对经营性的房屋租赁合同，要看合同的内容。一般来说，酒店、餐饮、展览、游乐等活动，受疫情的影响明显，甚至在疫情期间令合同目的完全无法实现。而用于科研、办公、生产、仓储等用途的房屋，不会因疫情而无法实现合同目的。
第四，最重要的，还是看合同当中有无约定。如果当事人在合同中明确约定了疫情为不可抗力，或者排除了疫情为不可抗力，都应当是合法有效的，在疫情发生后，就依照合同处理，最便捷公平。
不能以社会学的思考代替法律的思考
疫情之下，不同的人抗击疫情的能力有强有弱，遭受的损失也有大有小。这就会出现某一部分人更令人同情的现象，就是所谓的弱势群体。这是社会学的视角。而均贫富是几千年社会变革中的永恒主题，也是大多数人的习惯性思维。历史上解决公平问题的药方大都是劫富济贫，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会导致新的社会矛盾。
把社会学中帮助弱势群体的观点带到法学研究中，是一个很大的误区。在民事法律中，没有强势弱势的概念，大家都是平等的主体，这才有公平交易的可能。对于社会学意义上的不公平，只能通过政治制度的变革去逐渐消除，而不能将法律的天平任意倾斜。法律的任务不是保证社会成员的财富均等，而是所有权明晰、交易秩序稳定。从这个意义上，在民事活动中提“保护弱势群体”的口号，是把社会学思考带到法学领域，只会制造混乱。
政府请客，不能让企业买单
疫情之下，确实产生了许多困难的家庭、企业，这里边有些需要纳入社会医疗保障，有些需要政府纳入失业救济保障，有些需要纳入孤寡老幼救助，有些需要减免税收、发放低息贷款，这都是政府的职责，政府也有能力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但涉及民事领域，比如房屋租赁，政府有没有权力发布命令，要求出租人减免租金？无论从行政法还是民法角度看，这样的命令肯定是不合法的。这是以公权力干涉民事活动，否定合同的效力，会造成民事秩序的严重混乱，也会对司法裁判的权威性产生不利影响。
国家机器的功能首先是维护社会秩序，这里边就包括了民事交易的秩序。在这个秩序当中，当事人意思自治、诚实守信、有约必守这些千古不易的原则是不可动摇的，否则社会就会失序。最近我们看到，有些地方的行政机关已经发布文件，要求出租人给承租人减租，貌似关怀困难企业，但为什么不在减免税费、减轻银行利息、提供解困贷款上做文章？有识之士指出，这就是政府慷慨请客，而要企业出血买单。
这种滥用公权力干涉民商事活动的现象如果得不到有效扼制，其对社会秩序与经济发展的损害，可能比冠状病毒还要可怕。
本文作者：颜雪明
文字编辑：陆晨燕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中国民商法律网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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