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

福柯已经证明精神病不是病,那么为什么我们要开设精神病院呢?

回答
关于福柯“精神病不是病”的说法,以及围绕这一论点引发的关于精神病院存在的疑问,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深入探讨的议题。需要澄清的是,福柯在他的早期著作,《疯愚观史》(Madness and Civilization)中,确实对“疯愚”这个概念进行了深刻的历史和社会分析,他质疑的是我们如何将某些行为定义为“疯愚”,以及这些定义如何随着社会、权力结构和文化的变化而演变。他指出,“疯愚”并非一个恒定的、纯粹的医学或生物学范畴,而是历史建构的产物,是社会秩序和规范的对照物,是将不符合主流规范的人排除和压抑的方式。

然而,将福柯的分析直接解读为“精神病不是病”,并以此推论精神病院不应存在,可能是一种过于简化甚至误读。福柯的重点在于揭示“疯愚”背后的社会权力运作,以及医学话语如何成为一种控制和规训的工具,而不是否认那些表现出严重心理困扰、无法自主生活、甚至对自己或他人构成危险的人的存在。

那么,即便我们承认福柯的洞见,即“疯愚”的定义并非纯粹客观,而是带有社会印记,为什么我们仍然需要精神病院?这其中的逻辑链条需要细致梳理:

1. 对“疯愚”概念的重新审视,并非全盘否定其存在与影响:

福柯的分析,尤其是对17世纪、18世纪“大禁闭”时期,将各种被视为“异类”的人(包括疯子、罪犯、乞丐、流浪汉等)集中关押的描述,揭示了早期“收容所”的非人道和压迫性。他看到的是一种将社会边缘人“隔离”的机制。然而,他同时也描述了19世纪末,随着精神病学的发展,医学话语开始介入,试图将“疯愚”科学化、病理化,并由此建立了现代意义上的精神病院。

福柯并非简单地说“没有疯子”,而是说我们对“疯子”的定义和对待方式,很大程度上是社会权力运作的结果。他所批判的是那种将个体非理性化、将其归入一个单一的、被动的“病理”标签,然后进行隔离和规训的模式。

2. 现代精神病院的复杂功能与社会需求:

尽管福柯对精神病院的批判深刻,但现代社会对精神病院的需求,并非完全建立在他所批判的那种绝对隔离和压迫的逻辑上。我们可以从几个层面来理解:

安全与保护: 这是精神病院最直接、最不可推卸的社会功能之一。当个体因严重的精神失调,导致其行为可能对自己或他人造成严重伤害,或者完全丧失了照顾自己的基本能力时,一个专业的、有监管的环境就变得至关重要。这不仅仅是对其他人的保护,也是对患者自身的保护,避免他们在失去判断力的情况下受到二次伤害。

治疗与康复: 尽管福柯质疑了精神病学话语的科学性,但现代精神病学在药物治疗、心理治疗、行为疗法等方面的进步,确实能够帮助许多受到严重精神困扰的个体减轻痛苦,恢复部分或全部功能。精神病院提供了一个集中的、专业化的平台,能够提供这些综合性的治疗服务,这在家庭或社区环境中往往难以实现。

过渡性支持与社会重返: 很多精神疾病的康复过程是漫长且需要循序渐进的。精神病院,尤其是那些提供日间治疗、短期住院或康复训练的机构,可以为患者提供一个过渡性的支持环境,帮助他们逐步适应社会生活,重新学习必要的社交技能和生活能力,最终实现平稳地回归社区。

诊断与评估: 对于复杂的精神状况,专业的诊断和评估至关重要。精神病院的医护人员,包括精神科医生、心理学家、社会工作者等,能够通过系统性的观察、访谈和测试,为患者提供一个相对准确的诊断,并根据诊断制定个体化的治疗计划。

研究与知识积累: 精神病院也是精神医学研究的重要场所。通过对大量患者的观察和研究,可以不断深化我们对精神疾病的理解,探索更有效的治疗方法,并推动整个领域的进步。

3. 福柯的批判引向的是“如何”对待,而非“是否”存在:

福柯的“疯愚观史”并非是要将所有被标记为“疯子”的人解放在所谓的“正常”世界里,然后听任其自生自灭。他的批判更多的是指向:

权力与知识的交织: 谁有权定义“正常”与“不正常”?医学话语如何在权力体系中运作,成为一种规训和控制的工具?
去主体化与个体化: 精神病学是否将个体简化为一个“病理”标签,而忽略了其作为主体的独特性、历史和社会背景?
隔离的代价: 物理隔离是否是唯一或最好的方式?它是否剥夺了患者的公民权利和尊严?

因此,理解福柯的论点,应该将其视为一种 对精神病院运行方式、对精神病学话语的深刻反思和批判,而不是一个简单粗暴的“取缔”指令。他的工作促使我们去思考:

我们是否可以创造更少强制性、更具包容性和支持性的精神健康服务模式?
我们能否在不牺牲安全和有效治疗的前提下,更多地将精神健康服务整合到社区和家庭中?
我们如何避免将精神健康问题变成一种污名化和边缘化的标签,而是将其视为人类经验的复杂面向?

总结来说, 福柯的分析提醒我们,对“疯愚”的定义和对精神病患者的对待,都深刻地烙印着社会、历史和权力的痕迹。但他并非否定那些遭受严重精神痛苦、需要专业帮助的个体的存在。精神病院的存在,虽然需要不断反思其运行模式和伦理基础,但在目前社会结构和医疗认知下,仍然承担着提供安全、治疗和康复支持的关键功能。福柯的价值在于,他促使我们更批判性地审视这些机构,并不断探索更人道、更有效、更符合个体尊严的精神健康服务方式。我们開設精神病院,更多的是出於對特定時期、特定人群在特定社會條件下,所表現出的對自身或對他人構成潛在危險的行为,以及他們對專業化介入和治療的現實需求。這是一個在複雜社會和醫學進程中,關於權力、知識、個體尊嚴與集體安全之間不斷權衡與演變的議題。

网友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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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按照这种讨论方式,那么身体疾病也不是病……

疾病,本来就有“当时的主流文化认为什么东西不好”的成分……

但是问题不在于“主流文化认为什么东西不好”而在于“什么东西在现实中的当下,切实带来了痛苦,这种痛苦要怎么解除,才能尽可能地减少痛苦”……

有很多东西,无论社会是不是认为它好,它都会带来痛苦,因此应该有研究机构去研究它,有执行机构去解除它——这个机构就是医疗机构,就是医院和精神病院(尽管在现实中,它们往往只对于社会认为不好的痛苦出手,但这不意味着它们的出手是没有价值的——痛苦能减少一点是一点,因此恰好相反,它们的出手是每个时代最高光和人道的部分之一,这种高光不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消失)……

而随着时代的发展,无论是人们对于造成痛苦的东西的认识,还是造成痛苦的东西本身,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因此医疗机构所认定的疾病,当然也会发生变化,这不是医疗机构的错……

当然,我不是在说医疗机构是完美的——在我看来医疗机构做得显然不够好,因为它们实际上在“解除痛苦的方式”上,也接受了社会对于“好坏”的限制,而不是考虑“如何才能尽可能减少痛苦”……

很多时候明明有些更能有效减少患者和他人痛苦的措施,医疗机构往往会因为“这不符合社会道德(或者说偏见)”,而不去使用它——举个例子来说,积极安乐死原本是很多重病患者仅有的减少痛苦的方法,但是医疗机构不会去使用它,因为“社会认为死亡是不好的”;轻度的注意力障碍很多时候只需要回避那些需要特别集中注意力的事务就能有效减少痛苦,但医疗系统却倾向于让患者变成一个能从事所有事务的“健全人”,因为“社会认为健全人是好的”……

为了不刺激到那些只记得课本上唯一的标准答案的,学艺不精还缺乏基本的医疗道德的“负责任的精神病医生”,我要补充两句——上述的一切都不意味着药物治疗无效,也不意味着我们不可以采用药物治疗来减轻患者的痛苦,而在于哪一种做法对于此时此刻的这个患者减少痛苦更有效;我身边经由回避和药物治疗来应对注意力障碍的注意力障碍患者都是存在的,他们都能够过上自己的生活,生活质量也都不低;在轻度的注意力障碍患者因为病情自然恶化到不得不采用药物治疗之前,他们完全可以采用回避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务的方式,过上好几年甚至好几十年生活质量不低的日子,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必要为了“把他们变得正常”而要求他们现在就开始药物治疗……

因此医疗机构显然需要革新,但是它们需要的是革新,而不是拆除——拆除医疗机构,只会让问题变得更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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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精神病是不是病和开不开精神病院没有关系……先举一个类似但更容易理解的例子。

就像说地质学已经证明地球历史上存在比今天更暖的时期,地球无所谓全球变暖,环境不需要人来保护,那么为什么我们要保护环境呢?因为环境需不需要保护和保不保护环境没有关系……

虽然环境保不保护,环境无所谓,但是恶化的环境影响人的健康生存,所以我们要保护环境。

我们用保护环境这个词组,只是来概括,阻止环境恶化影响人的健康生存,不是说环境需要人来保护,问题是有人会误解成这个意思。

同理,精神病不是病是说,精神病的界定不是完全客观的,有社会建构的因素,精神病人不需要矫正。但它是不是社会建构出来的,不影响精神病人在社会中感受到了痛苦这件事,精神病人的痛苦需要帮助。

我们用精神病这个词,只是来概括,这种有社会建构因素的,生活在社会中的一些人的痛苦,不是说精神病人有不正常,需要矫正的毛病,问题是有人会误解成这个意思。

当然,精神病院确实不一定能解决精神病人的痛苦,但是一般的医院也不一定能解决生理性病人的痛苦……我们不能因为一件事做不到完美,就不去尽力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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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对于精神疾病的观点只是提供了理解精神疾病一种全新视角。但这并不意味着福柯提供的视角是正确的,也不意味着只存在唯一一种理解和看待精神疾病的视角。

我们还可以再进一步。题主在问题中给出了一个粗糙的论证:

  1. 福柯是个权威;
  2. 福柯已经证明了精神病不是病;

所以

3. 精神病不是病;

所以

4. 不需要开设精神病院。

但是现在问题来了。我们先看2和3,为什么“福柯认为精神病不是病”就可以推论出“精神病不是病”呢?为什么我们会相信福柯在这一问题上的权威性和正确性呢?为什么我们不反过来怀疑福柯的观点是错误的呢?我们再来看3和4,为什么“精神病不是病”,就可以推论出“不需要精神病院呢”?就我个人的观点,福柯的重大贡献之一就是启发我们以更加批判的眼光来看待“何为知识”、“权威和知识的关系”、“知识和政策的关系”,以及更进一层的知识背后的权力等问题;而不是简单化说因为某某权威认为精神病不是病,所以精神病的确不是一种疾病。如果认为福柯说什么就是什么,那福柯就算是白读了。

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是,福柯并非精神疾病、临床医疗、经济学或者刑罚历史的专家;福柯只是借这些话题作为例证展开自己对于现代社会的分析。所以福柯自己的作品中对于这些学科史的阐发是非常特别的,或者说和本专业内部研究者对本专业的理解存在巨大差异。这些差异既包括福柯的独到见解,就我个人的观点也包含了大量福柯为了立论而罔顾历史的夸大其词、扭曲事实和胡说八道。所以福柯的作品可以作为深度理解某个学科的重要补充,但远不是给初学者可以照搬结论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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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儿,外行指导内行是可怕的。

米歇尔·福柯(1926-1984),法国哲学家社会思想家 历史学家。毕业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索邦大学。他对文学评论及其理论、哲学、批评理论、历史学、科学史(尤其医学史)、批评教育学、知识社会学有很大的影响。代表作:《疯癫与文明》《性史》《规训与惩罚》《临床医学的诞生》《知识考古学》《词与物》等。

可以看出,福柯在人文社科领域,是杰出的学者。但是在医学领域,他的研究方向集中在医学史、人文医学上,使用的方法则多是知识考古。对基础医学、神经科学、药理学、诊断学、精神病学等学科并没有产出高质量的著作。

题主所说的,“精神病不是病”也是对福柯理论的片面误读,这个误解很可能来自于《疯癫与文明》。

《疯癫与文明》更像是一本历史书,福柯在书中介绍了文艺复兴时期、古典时期、现代时期,人们对待“疯子”和疯癫的观念和方式、理性和非理性的对立,以及在二元对立的基础上,理性凌驾于非理性之上的统治地位是如何形成。

且不说福柯逝世后的这40年间,医学又取得了很大的进步。“精神病不是病”,也是对此书的断章取义,亦混淆了人文和医学。

那么精神病到底是不是病?我在从事精神科之前,也曾跟很多人甚至很多文艺作品一样戏谑过:精神病是我们强加的,在精神病人的眼中,正常人才是精神病。尤其是在看过《飞越疯人院》后,我更相信这种看法。

但是,现在我为曾有这个想法感到羞愧,并不是由于我是从业者,我也不是精神病人对立面的既得利益者。我们要努力的保持一个多元多样的社会,包容异己,接受不同的观念、行为存在的合理性。但是,也不能认为精神病院是炮制单一化、模式化、标准化人类的制造厂

医学是为了缓解人类痛苦,精神医学同样,也是为了缓解人类痛苦。精神症状并非医学家的主观偏见,而是人类的客观事实。

精神分裂症患者,能看到曹操本人就坐在自己床头、能听到天皇老子说你去死吧,觉得拜登今天又上电视跟自己表白了,觉得孙悟空天天派小龙女跟踪刺杀自己。这是正常吗?这是不是疾病?

双相障碍患者躁狂发作,觉得自己是外星人,有超能力,能控制光,是人间火种,每天得意洋洋的要搞个大事情,终日奔波要拯救地球人。这正常吗?这是不是疾病?

强迫障碍患者,每天每时每刻都在被洗手的想法胁迫,五分钟洗一次手,皮肤搓破了很疼,但是还是控制不住去洗手。这正常吗?这是不是疾病?

抑郁症患者,愁眉苦脸没精打采,甚至木僵,身体像是冰冻一样,不吃不喝不动,或者寻死,甚至杀死孩子再自杀。这正常吗?这是不是疾病?

所以,科学已进步至此,我们不去研究细胞分子、不去研究基因免疫,还纠结精神病是不是疾病,这正义吗?对精神疾病患者到底是负责任还是残忍?

所以,为什么要建立精神病院?我们不建立更优秀的精神病医院、精神科,那些恢复自知力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躁狂患者,那些被洗手折磨的强迫症患者,他们同意吗?否认精神病院,是保护他们的权力,还是在摧毁他们的权力呢?

对精神病患者,我们普通人,最迫切的要做的,是消除偏见、消除歧视、拒绝羞辱、拒绝迫害


上面的全部文字都来自于4个月前,这个问题好像突然热了。

写下上述文字时,当时的我,看了很多的知乎答主否定药物的意义,煽动患者停药。所以我是有些焦虑愤怒的。也因此,我是带有自我偏见的,这是无法避免的。

即便如此,关于精神疾病、抗精神病药、精神病医院,我依然坚持我的观点。

我的观点可能有时比较偏激。但是作为一个医者,我需要表达有利于患者的观点,因为患者群体传递观点真的太难了。


评论区有知友提醒我:当您反问“这是正常吗”的时候,这句话已经预设了“正常”的范围,并且垄断了“正常”的定义和话语权。

谢谢指点。这句话确实生硬了。

并不是垄断“正常”的定义,我没这个资格和更没有这个能力。

回答的所用的“正常”是我的语言惯性。指向很笼统,是带给人们痛苦的,是病理性的。

我始终认为人们是多元的,不该被标准化,要承认异己。其实,很多的时候,我都会跟患者朋友说:要接纳真实的自己,相信自己,不需要思考你的所作所为是否合理。

为了方便读懂评论,回答中就不做修改了。

相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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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人脑袋缺了一半或者脑萎缩到了十分之一,你会不会觉得这个人应该去医院看看?

不少精神疾病导致的效果差不多,而且也有生理因素,您觉得是不是病?

首先我们得说,福柯哪怕在生前也是个精神病学的外行,而如今精神病学又有了非常大的进步。

当然,这不代表我认为他的批判就是没道理、错误的,比如过去全世界将同性恋、如今塞里斯将网瘾视为一种精神疾病,这就是适用于福柯的批判的。

这之间的差异在哪里,你猜猜?

如果你觉得自己有问题,社会偏说你是正常人别矫情,这也是一种逆练福柯。

这个答案只是想表达这样一个想法:受精神问题困扰的人当然是存在的,他们也当然有资格获得治疗,就像感冒患者有资格获得治疗一样,为此我们需要精神病院,但具体是“什么样的精神病院”,福柯的批判当然是需要参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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