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用昨天刚刚经手的一例病例,和大家分享麻醉医生的工作细节。
这是一例95岁的高龄患者,行股骨头置换术。
手术本身难度不大,对于关节骨科来说是常规手术,这个手术难在,95岁。
尽管前一天的访视评估,患者看起来情况不错,没有明显的意识障碍,没有严重的心血管疾病,但长达二十几年的高血压病史、多发的颅内腔隙性梗死、轻度的阿尔兹海默症状和95岁的高龄等等,让我们对这台手术的麻醉倍加小心。
这个情况,我们可以选择椎管内麻醉,就是常说的半身麻醉,对患者的心血管影响比较小。但是,患者家属拒绝,且患者脊柱有一定的侧弯畸形,椎管内麻醉也十分困难。
无奈,选择全麻。
患者来到手术,我和另外一位医生一起接好监护,血压168/85,心率98,氧饱和度95%。
考虑到术中能够对血压进行最快的调控,也为在出血时可以尽快补充血容量,我们决定给患者放入一根中心静脉导管。
这根导管的末端直接留置在右心房的开口上缘,使得从导管给入的血管活性药物能够第一时间到达心脏,同时也能让在麻醉时,补充大量的液体,增加回心血量,从而保证血压和心脏功能的稳定。
穿刺置入导管的时候,小针穿刺脖子上颈内静脉时失败,一点回血都没有,探不到血管位置。我决定转为锁骨下静脉穿刺。
这个静脉的位置比颈内静脉更为固定,穿刺成功率更高。但这一穿刺,也意味着更大的风险——一不小心,可能穿破胸膜,加上穿刺过程中对血管的损伤,可能造成气胸或者血气胸。
这对于这位95岁的高龄患者来说,无疑可能是致命的。
我右手拿着穿刺针,左手扶着注射器,将长达10公分的金属针尖缓慢从锁骨下刺入,右手保持注射器的抽吸,以便穿刺到血管时,血液可以进入负压的针管,提示针尖位置。
伴随着监护仪的“嘀...嘀...”声,针头半公分半公分的往里进。
一股暗红色的血液涌入针管——针尖进入了锁骨下静脉。
我熟练的将导丝从针管中放入,再顺着导丝置入导管,固定、连接,一气呵成。
中心静脉穿刺成功,这是第一道保险。
紧接着,我们需要进行动脉穿刺。利用留置针,将软质导管放入手腕的桡动脉内,从而连接传感器,显示实时的动脉血压。
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能够最直接的监测血压情况,对血压的急剧变化进行监测和处理。
动脉穿刺置管不比静脉,动脉细,且管壁厚,穿刺过程中,容易因为动脉的“滑动”,导致穿刺不进,或者擦破动脉壁,在局部形成一个血肿,导致后续穿刺更加困难。
我左手摸着患者的桡动脉搏动,右手拿着留置针刺入动脉,心想着必须要一针见血了。
当看到针管涌入鲜红色的血液时置入留置针管,固定,连接,此时,患者血压173/92。
动脉压力实时监测,这是第二道保险。
接下来就要麻醉了。
因为患者禁食禁水一晚,我加快了补液的速度以补充血容量。紧接着,把麻醉药准备好。
可以预见的是,麻醉药因为有扩张血管、抑制心脏的作用,一旦给入,血压会出现明显的下降。但老年患者,无法耐受剧烈、长时间的低血压,过低的血压可能造成大面积脑梗、心脏缺血等严重情况。
我将升压药放在手边,看着动脉压力的实时变化,缓慢给入麻醉药。
此时,另外一位医生正在辅助患者的通气,随着麻醉药物的给入,患者的自主呼吸逐渐减弱然后消失,同事开始通过呼吸机手动通气,准备气管插管。
果然,麻醉药物给入不到一分钟,血压从170骤降到120,心率也明显减慢。我迅速给入血管活性药物,加快心率和血压。
血压仍在进行性下降,但心率逐渐加快,
我意识到,此时可能因为血管扩张,回心血量明显下降,导致血压降低,心率加快。
我加快了补液的速度,同时把事先准备的血管活性药物给入,保证血压的同时,降低心率。
老年患者,最怕心率过快。
心率一块,心脏的耗氧量就增加,心脏就更累。本来心功能就降低的老年人,更加无法耐受这样剧烈的变化,常常会发生心梗、心律失常甚至心脏骤停。
随着心率和血压的逐渐稳定,我的同事已经完成了气管插管,调整好了呼吸参数——患者进入到麻醉维持阶段。
短短15分钟的麻醉诱导,我的后背竟渗出一层汗——这样的高龄患者麻醉,大概是所有麻醉医生的噩梦。
术中我和同事一起调整好麻醉深度,保证血压、心率的稳定,同时做好保温、补液的内容。
突然,就在关节假体置入的时候,患者的心电图突然提示心律失常。随着心跳的不规律,动脉血压的波形也变得凌乱,动脉血压开始降低。
我们立即让外科停止操作,观察血压变化——仍在下降。
同事将升压药缓慢给入中心静脉导管,观察血压心率变化,
此时,手术室只有监护仪的“嘀...嘀...”的声音,整个手术室的人都看着监护仪。
术中患者的心血管反射一部分被麻醉药物抑制,因而如果不能很好的控制血压,整个身体的血液灌注都会出现问题。
而对于老年患者来说更是如此。
各个器官的耐受力已经接近极限,若是因为血压的剧烈波动造成器官的损伤,那么势必影响患者术后的康复,甚至引起并发症。
这也是麻醉学近年来提出的围术期概念,在手术的前,中,后,患者的身体机能和康复治疗均纳入麻醉管理的综合考虑中。
给了药以后,血压逐渐上升,心率也逐渐趋稳——“是不是刚刚压到血管了?”我对外科医生说。
外科医生继续手术操作。
手术过程中,我们必须和外科医生保持同步,手术台上的操作和手术台下的监护设备,都是我们要关注处理的问题。
好在外科医生给力,手术时间并不长,也没有明显的出血,2个小时不到,手术结束。
然而苏醒,也是问题。
老年患者的脑部功能已经有所减退,对药物的代谢也降低,苏醒常常延迟。
我们将患者转运到苏醒室,我的同事留在原来的手术间准备下一台手术,我则到苏醒室进行后续的监护。
“我建议转到ICU拔管,现在虽然肌力回来了,但我怕后续的呼吸抑制你们在病房处理不了。”我对外科医生说。
和ICU联系后,我们开始准备转运。
如果说麻醉开始的风险是手术的第一关,那么麻醉的最后一关,是苏醒。
老年患者的苏醒和拔管,需要充分全面的评估。一方面要保证患者的完全苏醒,意识恢复,另一方面,拔管后也要确保不再因麻醉因素造成进一步的呼吸抑制。
呼吸抑制,是指在麻醉后,因为麻醉药物残留或苏醒不完全引起的呼吸中枢抑制,患者常在麻醉后嗜睡,进而自主呼吸停止,严重的可导致窒息。
转运到ICU后,我和ICU的医生进行交接,充分沟通了麻醉中的种种因素,给ICU医生后续的拔管提供参考。
然后我回到手术室,开始下一台手术。
下班的时候去ICU,患者已经拔管,意识状态也基本恢复到了术前的水平,打算第二天转到普通病房了。
我换好衣服,出医院的时候才恍然已经天黑。
保证手术期间的患者安全,是麻醉医生的工作核心。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的老师曾说
“好的麻醉医生,是让外科医生察觉不到麻醉医生的存在。”
大概这就是对麻醉这个角色的最好诠释了。
麻醉的工作,是让患者平稳的度过手术。因而,达到最为平稳、安全的手术过程,让外科医生整台手术能安心大胆的操作,是最为理想的麻醉状态,
自然伴随着最小的“存在感”。
高强度、高压力的工作环境、不被人理解的工作内容和与工作强度不匹配的薪酬,导致麻醉从来不是医学生的首选。
甚至在麻醉本专业的学生中,都仅有一部分最终选择从事麻醉专业。
麻醉医生的短缺,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在之前的回答中,我也详细的介绍过,
我曾用“同在一个战壕的兄弟”来形容外科和麻醉的关系,
在外科医生向疾病冲锋的过程中,是麻醉医生给予全程的掩护,保证患者安全。
而随着外科技术的快速发展、甚至内科的治疗手段中也逐步普及舒适化医疗的内容后,麻醉从业人员数量的短板逐渐凸显。
尽管国家已经从很多层面给予了政策支持,
但改变尚需时间。
在成长为一名麻醉医生的过程中,我曾聆听过许多大师的教诲,也见证他们在这个事业上的努力与奋斗。
上个世纪60年代的时候,在天安门国庆巡游上,曾展示长海医院完成的第一例球型二尖瓣植入手术的模型。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这个模型的背后,是一名叫做王景阳的麻醉医生,在麻醉设备和技术都十分短缺的年代,完成了一台高难度的心脏手术麻醉。
麻醉,从来都是无名英雄的角色。
而今,98岁的王景阳老教授仍会时不时来教研室了解教学的一些事情,他随身带着的笔记本,仍然记录着很多他突然想到,或想要告诉后辈的一些观点。
他有时在学校里散步的时候,也有从他身边经过的、今年刚入学的00后麻醉本科生。
他们拿着新的《临床麻醉学》课本,学习着关于血压管理、气道技术的知识。
从王教授的那一台心脏手术麻醉,到昨天看到那位95岁的患者拔掉气管导管,
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麻醉好像变了很多,
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重要不重要不是舆论上怎么捧高,也不是行业有多大光环,更不是你的职责大不大。
而是这岗位的基本工作时间劳动报酬高不高、未来晋升途径除了卷有没有一个保底的躺平底线待遇保证。
你高了,你有了底线待遇,你就重要,因为大家眼睛可能会被蒙蔽,嘴巴会谈着主意,但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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