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从语言学的角度，你认为嘉绒语和普米语究竟归入羌语支还是藏语支更合适，为什么？
首先，我们来梳理一下羌语支和藏语支的基本特征。
羌语支：传统上，羌语支被认为是汉藏语系下的一支，其核心成员是羌语本身，以及与羌语关系密切的多种语言，如尔苏语、扎巴语、拉乌茹语、多科语等。羌语支的语言往往保留了一些古老的汉藏语特征，但在语音和词汇上，又与其他分支，尤其是藏缅语族的分支，呈现出一定的分歧。其主要特征可能包括：
语音方面：可能保留一些古汉语或早期汉藏语的声母系统，或者发展出独特的辅音丛。元音系统也可能相对简单或有其特色。
词汇方面：可能在基础词汇、动物、植物、天文等领域保留了与羌语相关的词汇，并且在一些抽象概念或社会文化相关的词汇上，可能与其他分支有明显的差异。
语法方面：可能倾向于使用一些特定的语序，例如名词在前，形容词或数词在后。动词可能存在一些特殊的时态、体态标记，或者使用助词来表达语法意义。
藏语支：藏语支是藏缅语族中一个重要的分支，其代表语言是藏语，还包括不丹语（宗喀语）、拉萨话、康巴话、安多话等多种藏语方言，以及像不丹语、锡金语、拉达克语等。藏语支的语言通常表现出以下特征：
语音方面：藏语支的语音系统往往比较复杂，存在大量的辅音，并且声调系统比较发达。很多藏语支语言的声母和韵母系统与藏语本体有高度的一致性，或者遵循着藏语早期发展演变的历史轨迹。
词汇方面：藏语支的词汇共享程度很高，尤其是在宗教、政治、社会结构等领域，大量词汇源自古藏语。
语法方面：藏语支语言通常采用主语宾语谓语（SOV）的语序，并且词形变化（屈折）相对不明显，更多依赖于介词、后置词和助词来表达语法关系。
现在，让我们具体分析嘉绒语和普米语在这两个分支下的表现。
嘉绒语：
嘉绒语，顾名思义，是嘉绒藏族使用的语言。从历史上看，嘉绒地区一直与吐蕃王朝有着密切的联系，并且在文化、宗教上也深受藏传佛教的影响。然而，嘉绒语并非是现代藏语的任何一种方言，它具有自身独立发展的特点。
语音方面：嘉绒语的语音系统相对复杂，保留了一些古藏语的辅音，但也有一些独特的辅音，例如鼻化辅音或送气辅音的出现，以及一些腭化音。声母系统的演变，例如某些古藏语的喉音在嘉绒语中消失或转变为其他音素，也值得注意。一些学者认为，嘉绒语在某些语音上的保留程度，比一些现代藏语方言更接近古藏语。
词汇方面：嘉绒语拥有丰富的藏语借词，尤其是在宗教、政治、农牧业等领域。然而，嘉绒语也保留了大量非藏语源的词汇，这些词汇很多被认为是与古羌语或其他古语言的遗存相对应。一些研究表明，这些非藏语源词汇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嘉绒语在独立发展过程中，与羌语支语言的亲缘关系。
语法方面：嘉绒语的语法结构与藏语有相似之处，例如名词、代词、形容词、数词的顺序，以及一些动词的用法。然而，嘉绒语也表现出一些与藏语不同的语法特征，例如一些助词的使用，或者动词语态的表达方式，可能更倾向于羌语支的某些语言。
从嘉绒语的特点来看，将其归入羌语支还是藏语支，都各有依据，但又都难以完全概括。
倾向于羌语支的理由：
词汇方面：嘉绒语中存在一些非藏语源的词汇，这些词汇在功能和形式上，与一些被认为是羌语支的语言中的词汇更为接近，提示了其可能的早期渊源。
历史地理因素：嘉绒地区在历史上可能与古羌人有着一定的联系，语言上的影响是历史长期演变的结果。
一些学者的观点：一些语言学家，特别是对羌语支有深入研究的学者，认为嘉绒语的某些特征，尤其是其独有的词汇和一些语法结构，更能说明其属于羌语支。他们可能认为，嘉绒语是早期从羌语族分化出来，并逐渐吸收了藏语因素的语言。
倾向于藏语支的理由：
语音和词汇的藏化程度：嘉绒语在语音和大量基础词汇上，确实与藏语有着很高的相似度，这反映了长期以来与藏语区域的互动和影响。
文化认同：嘉绒人自身也倾向于认为自己是藏族的一部分，这种文化认同也可能在语言上有所体现。
部分学者的观点：另一些语言学家，更侧重于嘉绒语与藏语的共性，认为其更适合归入藏语支，或者作为藏语支的一个独特分支。他们可能认为，嘉绒语是在早期藏语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其“羌语支”的特征，可能是早期语言接触或同源词汇的残留。
普米语：
普米语是普米族使用的语言。普米族的历史迁徙轨迹复杂，他们曾与纳西族、白族等民族有过密切的交流，也与藏族地区有着长期的接触。
语音方面：普米语的语音系统也比较复杂，存在声调，且辅音系统有其特色。一些辅音的发音方式，以及声母和韵母的组合，可能与其他藏缅语族语言有相似之处。
词汇方面：普米语的词汇中，有相当一部分与藏语、纳西语、白语等周边民族语言有亲缘关系，同时也保留了一些被认为是与羌语相关的词汇。
语法方面：普米语的语法结构，如语序、介词/后置词的使用等，也体现了与藏缅语族语言的共性，但同时也存在一些区别。
对于普米语的归属，同样存在争议。
倾向于羌语支的理由：
部分学者的研究：一些语言学家，根据普米语中发现的一些与古羌语相关的词汇和一些语音特点，认为普米语可能与羌语支有着更深层的联系。他们认为，普米语可能是从古羌语的一个分支演变而来，并在迁徙过程中吸收了其他语言的成分。
地理因素：一些普米族的早期活动区域，可能与羌族群的活动区域有所重叠。
倾向于藏语支的理由：
与藏语的共性：普米语在语音、词汇和语法上，与藏语，尤其是某些藏语方言，存在较多共性，这可能源于长期的文化和语言接触。
其他民族语言的影响：普米语也受到纳西语、白语等语言的影响，这些语言本身也与藏缅语族有联系，使得普米语的定位更加复杂。
一些研究的侧重：如果研究者更侧重于普米语中受藏语影响的部分，或者更关注其与藏缅语族其他语言的普遍联系，就可能倾向于将其归入藏语支。
那么，究竟更合适归入哪个支系？
这是一个需要综合考量多种语言学证据的问题，并且不同的研究视角和侧重点，可能会得出不同的结论。
我认为，更谨慎且更符合当前研究现状的说法是：
嘉绒语： 嘉绒语的地位非常特殊，它可能更适合被看作是羌语族（或更广泛的藏缅语族）中一个独立的分支，它与藏语支既有密切的渊源，又保留了与羌语支相似的特征。 也就是说，它可能是在一个更古老的、与羌语族有着共同祖先的语言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并且在漫长的历史中，由于与藏语区域的密切接触，吸收了大量的藏语元素。与其说“归入”，不如说它是“关联”于某个支系，但又独立于其核心成员。如果必须选择一个更广义的分类，考虑到它与古羌语的潜在联系，将其视为一个独立于藏语支的，但在藏缅语族内部与羌语支和藏语支都有所联系的语言，可能更为恰当。
普米语： 普米语的情况同样复杂，但从其保留的一些被认为是与古羌语相关的词汇和语音特点来看，将其视为与羌语支有着一定联系的语言，或者认为其发展历程中与羌语支有过密切的互动，是说得通的。 然而，普米语受其他语言（如纳西语）的影响也很大，这使得其归属问题更为棘手。一些语言学家认为，普米语与藏语支的联系也不可忽视。因此，或许可以将其视为一个在藏缅语族内部，同时与羌语支和藏语支都有接触和相互影响的语言，其具体的归属，可能需要对更多更细致的语言材料进行对比分析。
为什么这么说？
1. 语言是动态发展的：语言的演变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受到历史、地理、文化、社会等多种因素影响的动态过程。语言支的划分，往往是基于语言的共时性特征，但历史的纵深感和横向的交流影响，使得语言的“血缘关系”变得复杂。
2. “支”的概念的局限性：语言支的划分，是一种对语言谱系进行分类的尝试。但现实情况是，语言之间的相互影响和借用非常普遍，尤其是在地理邻近或文化接触频繁的地区。一些语言可能同时具备多个支系的特征，或者处于不同支系之间。
3. 证据的侧重：不同的研究者，可能因为研究的侧重点不同，对同一语言的归属判断也可能不同。例如，侧重于保留了古老特征的学者，可能会将其归入某个相对“古老”的支系；而侧重于现代语音和词汇共性的学者，则可能倾向于将其归入某个更“近亲”的支系。
4. “羌语支”概念的演变：随着更多语言材料的发现和深入研究，人们对“羌语支”的认知也在不断变化。一些原本被认为属于其他分支的语言，随着研究的深入，也可能被重新评估其与羌语支的关系。
总而言之，将嘉绒语和普米语简单地“归入”某一个已经明确界定的支系，可能过于简化了问题的复杂性。更准确的描述是，它们都在藏缅语族这个大家族中，表现出与羌语支和藏语支都有的共性和独特性。
嘉绒语：倾向于认为它是一个独立的、与藏语支既有渊源又有差异的分支，其与羌语支的联系也值得高度重视。
普米语：在藏缅语族内部，它表现出与藏语支和羌语支的交叉影响，其具体地位的确定，仍需更多精细的语言学研究来支撑。
因此，从严谨的语言学角度出发，目前更合适的做法是承认这两种语言的特殊性，并深入研究它们在语音、词汇、语法上的具体特征，从而更全面地理解它们在汉藏语系，特别是藏缅语族中的演变轨迹和相互关系，而不是急于将它们简单地贴上某个支系的标签。
网友意见
首先我们要明确一个概念。判断两种语言是否属于同一语支的标准是什么。根据青年语法学派（neogrammarian）的历史语言学，判断语言系属的唯一标准就是共同创新（shared innovation）。注意“唯一”两个字。也就是说，两种语言就算再相似，共同词汇再多，它们没有共同创新，就不能判断它们属于同一语支。乍一听，“唯一”标准似乎太绝对了，但是仔细想一想，你会觉得这是很符合直觉的。因为同一语支的语言必然分化自一个共同祖先，而这一共同祖先区别于其它姐妹语言（其它不同语支的祖先）的地方，就是它发展出了其它语言没有的特征，这些特征可以是词汇上的，可以是奇怪的音变，也可以是构词形态上的。当这一共同祖先开始分化，它的后代必然继承了这些创新，这些创新就是子语言的共同创新。
明确了这个概念，我就围绕嘉绒语和藏语的关系来谈谈。先上个图，这是去年发表在PNAS上的有关汉藏语系谱系的研究（Sagart et al 2019）。这项研究比较了汉藏语系中50种语言的150个词汇，并计算出以下的谱系树。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嘉绒语组和藏语不属于同一分支。反而，嘉绒语跟彝缅语更加接近，而嘉绒语组内部的第一个分支，是原来被视为“羌语支”语言的扎巴语。虽然这项研究没有把大量羌语支语言囊括在内，但我们可以基本肯定，嘉绒语与“羌语支”的关系，要比它与藏语支的关系紧密得多得多得多。我们可以把嘉绒语、羌语支语言和彝缅语称为“羌缅语支”。
好了，你要问了：这项研究是基于词汇和贝叶斯谱系分析，并没有采用历史语言学的手段。你问得没错。其实在这篇文章的准备阶段，作者们也是按照自己处理汉藏语系语言的经验，仔细排除了借词，保留了可能的同源词的。汉藏语系的历史我们了解得太少，同源词的判断只能靠“猜”，但这里的“猜”，是educated guess，有理据的猜测——我们知道这是正确答案，但我们还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
那些认为嘉绒语是藏语方言的人，他们给出的唯一理据就是嘉绒语“保留”了许多古藏语词汇。确实，嘉绒语有许多词汇跟古藏语很像。但是要注意，越像就越有问题。一般来说，借词都是相像的，而同源词都是不像的。比如原始印欧语的*suHs“猪”，在拉丁语中是sūs，在阿尔巴尼亚语中是thi，长得完全不像，却同出一源。我们可以用规则音变来解释。所以，当我们看到嘉绒语有许多词的发音跟古藏语的发音几乎一模一样的时候，我们基本可以判断这是借词。
我们现在来看一下嘉绒语和彝缅语的一些可能的共同创新（取自Sagart et al 2019的附件、Jacques & Pellard forthcoming和本人添加的材料），主要采用嘉绒语茶堡（音pù）话（Japhug, Jph.）、绰斯甲语（Khroskyabs, Khro.）、道孚语（Stau）和古缅语（Old Burmese, OB）、仰光缅语（Rangoon, Ran）、傈僳语（Lisu）。
新：Jph. ɕɤɣ; OB. sac
红：Jph. ɣɯrni; Khro. mnə̂ɣ; OB. nī
云：Jph. zdɯm; Khro. zdə́m; OB. tim
前边：Jph. ɯ-ʁɤri; OB. rheʔ
肺：Jph. tɯ-rtsʰɤz; Khro. rtsʰǽz; OB. ʔachut
雨：Jph. tɯ-mɯ; Khro. mə̂; Ran. mo⁵⁵
年：Stau. kvo; Khro. dɣû，Lisu. kho̠³¹
是（系词）：Jph. ŋu; Khro. ŋóz; Lisu. ŋɑ³³
这些词汇似乎仅仅出现在羌缅语中，可以认为是羌缅语的共同创新。在藏语中它们分别是gsar pa、dmar po、sprin pa、mdun、glo ba、char pa、lo。很显然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在语法上，嘉绒语也藏语大相径庭。有许多词缀很显然是嘉绒语组新发展出来而藏语从未经历的。藏语当然也发展了与嘉绒语不同的构词形态。总的来说，嘉绒语和藏语是同属一个比较早的分支，但很可能在5000年以前就已经分化了，属于汉藏语系中比较早分开的语言之一。从今天的角度，怎么着（zhāo）也不能把嘉绒语和藏语看成同一语支的语言。
延伸阅读：
Zhang, Menghan, Ya Shi, Pan, Wuyun and Li Jin. 2019 Phylogenetic evidence for Sino-Tibetan origin in northern China in the Late Neolithic. Nature 569, 112–115.
参考文献：
Sagart, Laurent, Guillaume Jacques, Yunfan Lai, Robin Ryder, Valentin Thouzeau, Simon J. Greenhill, Johann- Mattis List. 2019. Dated Language Phylogenies Shed Light on the Ancestry of Sino-Tibetan.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116(21): 16.
Jacques, Guillaume and Thomas Pellard. forthcoming. Phylogenetic classification and morphology in Sino-Tibetan: What is wrong with Rung? Diachron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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