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她曾经的夸耀之心,本来就是建立在一座空中楼阁上。
有人说她的灰心是因为吐血,也有人说是因为认清了宝玉并没有那么在乎她,这些说法都有道理,但也都不是根本原因。
这正是我对曹公佩服的五体投地的地方,因为就在这短短的一段情节中,他完美的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虚张声势的伪强者是如何被戳破伪装,一下子漏气软倒下来的。
其实袭人是个经历非常特殊的人,一方面她出身良家,十岁才入府,十岁的孩子已经有了自主意识,她又是自己为了父母主动卖掉自己,所以心气是很高的。
但毕竟是卖身,她里头的骨头其实已经被打折了,只是撑着面子上看起来还是板正的,本来她也撑不了多久,毕竟是被卖为奴仆,这点尊严,实在是一碰就碎。对于这一点,她自己想必也是心知肚明。
然而幸运的是,她被指给了宝玉,宝玉又是个在没什么事的时候对丫鬟很宽容的人,更何况袭人还和他有了那一层关系,袭人如果是晴雯的性格,那么此刻她被打断的骨头完全就可以再生了,可惜袭人和晴雯完全不同,她不会被少爷的一时好意彻底冲昏头脑,虽然表面上她也开始“争荣夸耀”,但在内心深处,她一直隐隐的充满怀疑和不安。
所以她之前一直表现得比晴雯要知进退,尽管她受宠的程度看起来是比晴雯要高的,可她仍然非常小心,谨守本分,一点没有让贾母等人看不顺眼,只等着有天宝玉抬她成姨娘,她就能彻底安心了。
而在这之前,她这根骨头依然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状态,夸耀也只敢在私底下,或者自己家这种其他主子看不到的地方,有时甚至还得靠暗戳戳的欺负一下别人来让自己找到平衡,继续撑住这幅宠仆的排场。
而当受了宝玉这一脚,吐了血,她其实等于是被踢破了自己给自己糊上的那一副纸老虎外壳,因而立刻显出里头的心虚气短来。
如果只是担忧自己身体,以她之前的受宠,她本应向宝玉撒娇,让宝玉寻人给她好好治病,至少也应该坦诚的和宝玉说出自己的担忧,因为她之前对宝玉可是毫无保留的,总不至于只因为这一个意外,就和他离心。
但她都没有,反倒自己揣着惊惧还要安慰宝玉,因为此刻她已经走出了那个本身就让自己疑虑重重的乌托邦,回想起了她是个卖身契已给了人的奴才。
其实从卖了自己那一刻,她就没有安心过,虽然为奴的日子因为服侍宝玉而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辛苦,她自己也在这个过程当中试图重塑尊严,但内心深处她一直没忘了自己的身份,这一脚宝玉踢的虽然不是袭人,但他踢的是丫鬟,而袭人可不就是个丫鬟?
所以被踹这一脚,她会感觉就是在提醒她自己,自己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真主子,而只是个被打断了人格的丫鬟,虽然此刻她穿金戴银衣着锦绣,但内里和当年那个强作镇定,战战兢兢被卖进贾府的小女孩儿毫无二致。
她没有资格指责宝玉,那不是一个丫鬟应该做的事情,她在吐血之后,迅速把自己的心态收拾成了一个真正的丫鬟,讨好主人,安慰主人,不让主人有一点不适。
即便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也不敢怪罪宝玉,因为她的壳破了,骨头也早就断了,她没有任何倚仗,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宝玉,她只能好好的“伺候”他,让自己好歹还有一条后路。
在这一刻,身为活人的袭人就已经死了,留下来的是丫鬟袭人,这或许是那个雨夜,最大的悲哀。
公众号《携月观影》往期文章:
目前所有的回答好像都没注意到一个重要细节。就这样有的答主还叫人读书,真是不自量:
宝玉那一脚,并不是把袭人踢吐血那么简单,而是把她踢出病根了。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
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
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那个通行本的文字,底本庚辰本。启功所主持的程乙本校注,文字又略有不同:
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小时,反倒疏远了。
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之症,故近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
可以看到,目前受众最广的两个本子都强调了宝玉那一脚的严重性。前者写的是袭人虽痊愈,但留下了后遗症,以致一感冒就要吐血。而后者干脆直接说袭人的吐血症从来没好过。
有的读者可能会觉得奇怪,宝玉也不是什么武功大家,才十几岁的小孩,一脚下去,居然有这么大威力?这点老实说我也纳闷,但《红楼梦》就是这么写了。在《红楼梦》的世界里,宝玉踢袭人,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般轻松。它不仅仅在那一刻给袭人造成了身体和心灵双伤,还对她之后的人生产生了巨大影响。它的严重程度,当事人自己最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袭人感到灰心,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命都去了半条,还在逞什么强呢(但晴雯就不是这样,绝妙的对比文字)?
再补充一点,宝玉踢袭人是在小说的第三十回,作者点出袭人的吐血症是在小说七十七回,这中间至少过去了三年。三年啊,愣是不见好,足见宝玉踢那一脚时有多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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