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天大的好事情。
关于前两天泰国闹的那个“奥特曼佛陀”的事情,四川省峨眉山附近一个叫“涵川寺”的小破庙,分裂成了两派。
一派是以住持明觉和尚为主的“无所谓”派,此派的观点是:挺好的,无所谓,佛祖咋就不能是奥特曼呢?
一派是以打扫佛堂管理香火的李婆婆为主的“抵制”派,此派认为这种行为大逆不道其心可诛,佛祖咋会是奥特曼呢?
我跟庙里养的猴子“明空”大师是骑墙派,谁赢了就说谁有道理。然而他俩并没有分出胜负,明觉这人有时候就是认死理,四川话叫做“犟拐拐”,李婆婆一生气,不做饭了,自己回家。我跟明空中午饭没了着落,兀自站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明空大师那可是等闲之辈,三下两下蹿上树,去不远处游客那里讨生活去了。
剩下我跟明觉两个人干饿着。
鉴于我跟明觉两个都不大可能靠卖萌解决中午饭问题,只能一人泡了一碗泡面对付。李婆婆平时是个很和善的老婆婆,打扫佛堂、做饭洗衣、照看香火都非常尽心,就是有一点:你不能当着她的面说佛祖坏话。至于这个坏话,得由她自己定义,她觉得是坏话就是坏话,不管你是谁都得老老实实承认错误。
这个庙里,明觉才是正儿八经的出家人,可是那也不行,李婆婆就老是训他;
我,明觉的朋友,压根不信佛,我只要不乱说话,李婆婆也不管我;
明空大师,是被猴群赶出来的猴子,不会说话,但是要是敢在佛堂里调皮,免不了李婆婆一顿打。
李婆婆作为一名居士,很显然要比明觉更有战斗精神,尽管她老人家佛法上的造诣肯定是不如明觉的,但是战斗精神上面明觉显然不如她。在李婆婆的心目中,只要是佛祖说的那就是绝对真理、只要是佛祖的就绝对不可玷污,对佛经要绝对相信,对佛像也要绝对忠诚。佛祖说的那就是一句顶万句,要从心眼里信,要毫不怀疑、绝对忠诚的执行佛祖说过的每一句话。
因此,把佛祖画成奥特曼这种行为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你明觉自己就是个和尚,居然替这种东西说好话,饿你一顿是轻的,李婆婆脾气上来了捡起笤帚揍你一顿都没问题。
实际上李婆婆跟明觉他妈一个岁数,平时对待明觉也是跟亲儿子一样,明觉肯定是不敢造次的。看李婆婆上了火,明觉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泡泡面。他不吃那个酱料包,说那个里面有猪油,面饼子倒是无所谓,植物油炸的。
我俩吃泡面,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为啥觉得这个“奥特曼佛祖”无所谓。他有点不想说这个事情,但是这不是他想不说就不说的事情,被我问来问去,最终说:“你咋知道佛祖不是奥特曼?”
我说佛祖不管咋说肯定是地球人啊。
明觉说,“我是说,长得怎么就不能是奥特曼那个样子?”
我不知道说啥,明觉接着说,“佛祖长啥样,重要吗?长成奥特曼那个样子他就不是佛祖了?他说的话就不值得信了?他的经书就不正确了?”
我说,“啊,这才是正信对吧?”
明觉说,“佛祖本来就可以任何一种相来示现,奥特曼,哆啦A梦,超人,只要做的是善事、说的是佛理,什么相有那么重要吗?”我总是把明觉当成我大学宿舍的哥们儿那种,除了不开荤段子玩笑,别的我并不觉得他是个和尚。我揶揄他,“那你连个泡面的酱料包都不吃。你这也是着了相。”
明觉说,“这是我自己发的本心,我为了修佛而不让自己吃而已,我境界不够,吃了荤腥不利于修行,跟佛祖是没有关系的。”
最要命的就是这种事情:你指责别人,他二话没说坦然承认了。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我被明觉噎住了,搜肠刮肚想要打击他,他先开口了,“你也别想着怼我,你不信佛的人,你怎么看这个事情呢?”
最近这个事情在泰国闹得很大,无数佛教团体恨不得把作者挫骨扬灰,我肯定是不以为然的。我说,“信教的人与不信教的人,互相尊重是最好的,信教的人不要总想着把不信教的送进地狱,不信教的也不要拿人家信教人的东西来开玩笑。”
明觉点了点头,漠然的说,“那你老是叫我秃驴。”
他是想让我难为情,我才不可能上这种当。我说,“你又不在乎。理论上我是不认同你们这一套的,但是在特定的历史阶段,宗教信仰有其存在价值与群众基础,我们要实事求是的看待这个问题,这种态度才是马克思主义的态度。”我喝了一口面汤,“我也是正信。”
明觉说,“我知道你是正信,但是你想过没有,你小子如果哪天改了你这个玩世不恭的样子,一不小心飞黄腾达了,就会有很多人拿着你给我起的外号来攻击我。”
他没给我喘息的机会,接着说,“问题就在于有正信,也有许多不是正信。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不是正信,而这些不是正信的人里面,有附魔外道的,也有不明真相的。”
我也给他来了那一手:直接认错。“对对对,确实是这么回事。”这时候明空大师回来了,一看那个肚子就跟不少游客卖了萌,不知道犯了多少贪戒。这家伙蹭的一下跳到我椅子背上,扒着我头发就在我头发里面扒拉。我没搭理它,继续说,“正信不足为惧,附魔外道则居心叵测,不明真相的就难说了。”
明觉唤明空的名字,大猴子跑过去趴他腿上,明觉一边给它挠痒痒,一边说,“你说的很对,任何一种信仰都是一回事,理解了精髓并且忠实践行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居心叵测利用来谋取私利的人。”
“不不不,不明真相的也是可怕的,正因为不懂,所以更容易被人利用,从而被煽动起来,造成更大的破坏。”
晨雾从山谷里弥漫起来,在阳光下逐渐蒸腾,像一片海。它在山脚汹涌着,挣扎着,像是里面有一头怪兽,努力的想要攀过一道山脊,却被山脊死死的挡住了,欲吞噬一切却不能。
看到这个景象,我和明觉都有所悟,我们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有点慌张。
迷雾像是拥有了实体,在山顶附近徘徊挣扎,就是不肯放弃,像一条黏糊糊的章鱼一样攀援着。它伸出一条触角爬上山脊,又被斩断消失,再攀上来一条,这次却成功了。伸上来的触角越来越多,山脊终于还是被它吞噬掉了,潮湿冰冷的雾气终于还是弥漫上来,我和明觉都像是被巨型章鱼抓住的小虾米,整个人被包裹在一股阴冷里面。乳白色的雾气一下子就让整个天地就晦暗了几分,刚才还是阳光明媚朗朗乾坤,不一会儿就像天要黑了一样,就连峨眉山顶上抬头可见的十面普贤,也被吞噬进了雾气里面。
阻挡雾气的山脊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它远不如雾气灵活,甚至不能动,虽然它扎实、可靠,但是它并不能阻止雾气吞噬一切,这是注定的。
我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团冰冷的水里,口鼻、眼耳、脖子里乃至于浑身都浸透了潮乎乎的水。不,不止如此,还有隐藏在雾气里的阴冷的风,你察觉不到却无处不在,就像章鱼的吸盘,把你身上的热气都吸走了。我赶紧抓起旁边的茶杯想要喝一口热水,却发现早已凉透了。
明空大师倒是无所谓,因为它只是一只大毛猴子,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种天气对于它来说完全无所谓。万物有灵只是人类的一种错觉而已,说到底,万物只有“存在即合理”,只有环境逼迫下的适应,只有人类才是不自然的。
我使劲抓了抓衣服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明觉也在裹紧自己的僧袍。我们终究只是两个凡夫俗子肉眼凡胎,并没有什么神通。我还好一点,常年在西藏追着野生动物玩耍,明觉要是不穿僧袍,可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文弱书生,我提议还是进屋子里烤火去吧,明觉却不同意。
他看着普贤菩萨彻底消失在迷雾里,颂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我问他你颂佛号干什么?
他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我说,“是啊,佛祖也免不了成住坏空,何况你我凡夫俗子。”
氛围多少有点凄凉,我把明空大师搂过来,伸手挠它痒痒肉,小家伙肆无忌惮的肚皮朝天躺着,张着嘴,露出两颗尖溜溜的犬齿。妖雾仍旧在弥漫着,仿佛绝无尽头。我和明觉继续聊了一会儿自己的感悟,闲言碎语,却与以往不同。
任何信仰都免不了一个成住坏空,就像那条山脊一样。也总有妖雾弥漫着,总有人借用各种理由达到自己千变万化的目的,即使你就是山脊,你早已超脱了凡俗,你却不可能永远挡得住妖雾的。一旦妖雾弥漫起来,一切都终究陷入混沌,谁也无能为力。但凡是信仰,绝对会有狂热化的倾向,因为你无法阻止有人试图利用。自心魔易除,他心魔难防。
人终究是人性驱动的动物。人性还在,猜忌链就在。
妖雾终究还是像水一样流走了,太阳持续发力,看似弥天的大雾不一会儿还是像一颗露珠一样蒸发掉了,萤虫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
阳光洒在十面普贤的脸上,整个雕塑金光闪闪,凡夫俗子总喜欢用黄金装饰佛像,也不知道佛像自己怎么想。
朗朗乾坤之下,站在峨眉山上,你可以看到好远好远的地方,阡陌交通、鸡鸣狗吠。峨眉山这一片善男信女要多一些,然而依旧阻止不了山下不远就有教堂和清真寺,村委会顶上红旗飘扬。中国自古就是一个多元化的地方,没有人可以长时间的绝对统治这一片土地的信仰。这里的信仰是一种超越了单一、克服了狭隘、战胜了愚昧的信仰,因此难以诉说,无法言明。这种信仰里面有原始的祖先崇拜与文化自信,当然也杂糅了更多更晚期的东西,最终凝结成为一种永恒存在的自我意识,要比单纯的宗教信仰更加光辉和让人感到温暖。
中国是一个伪装成国家的文明。
妖雾可以吞噬山脊,却不可能吞噬太阳。
我跟明觉最终还是决定去给李婆婆认错,把老人家哄回来。明觉坦诚的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像个乖儿子一样。错与对,好与坏,清晰明了但是是具有多面性的。佛祖对于出家人明觉来说是个导师,老师上课的时候自然是可以嬉笑怒骂的,可以威严,当然也可以插科打诨,偶尔戴个奥特曼的面具说明问题有何不可?但是佛祖对于李婆婆来说是神明,是不可亵渎的,出家人明觉因为自身修为不够犯了错,自然应该认错。
但是我知道其实李婆婆是在赌气而已,这是个善良但是单纯的老太婆,她知道明觉如果不是出家人其实就是个废宅,生活能力出奇的差,她放心不下这小子。所以明觉一来,哄了两句,乖乖就回庙里去了。
她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铁姑娘”,生产队里的妇女主任,年老了才皈依的佛教。其实她的信仰才不是什么佛教呢,她只相信自己的双手可以改变明天,改变命运,改变一切,她是曾经战天斗地的人。与其说佛祖是她的神,不如说佛祖是她老年无聊养的小猫小狗。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是我不说破而已。
欺负老年“铁姑娘”养的小乖乖,我看明觉你是活腻了。
安克拉胡巴,好事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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