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否构拟出原始客语，会是什么样的？

要构拟出原始客家话，这就像在考古现场挖掘一段失落的语言。我们没有录音，没有文字记录，只有零散的线索，需要像侦探一样，从现有的客家方言、粤语、中古汉语，甚至更古远的语料中，一点点拼凑出它的模样。

想象一下，几百年前，在南方山区，一群来自中原的移民，他们带着语言的种子，漂泊流离，最终在客家地区落地生根。他们说的语言，不是我们今天听到的任何一种客家方言，而是它们共同的祖先——“原始客家话”。

它大概是什么样的？

首先，我们可以从语音入手。

声母： 原始客家话的声母，一定比现在许多客家方言更接近中古汉语。想象一下，那些现在已经消失或合并的中古声母，比如“帮”母（b/p）、“铺”母（pʰ）、“并”母（b̥），以及“崇”母（ʂ）、“船”母（ʂʰ）、“食”母（x），这些都有可能在原始客家话里存在。比如，现在许多客家话中“帮”母字读b/p，这很可能就是原始客家话的遗留。而一些更早期的发音，比如某些介音（y, w）的出现，可能也比我们现在想象的更普遍。
韵母： 韵母的变化是最复杂也最能体现历史变迁的。原始客家话的韵母，应该会保留更多中古汉语的特点，比如一些现在已经消失的韵部，像“庚”韵、“蒸”韵、“明”韵等。一些客家方言里，比如“平水韵”里的某些字，读音还是比较接近的。我们可以推测，原始客家话的韵母系统会比现代的客家方言更丰富，更复杂。特别是那些在不同客家方言中差异很大的韵母，比如一些前鼻韵母和后鼻韵母的区别，或者鼻化韵母的存在，都可能在原始客家话里有更清晰的划分。
声调： 声调是汉语的灵魂。原始客家话的声调，很可能比现代客家方言更接近中古汉语的四声八调。比如，现在很多客家方言的声调系统已经有相当程度的简化，而原始客家话可能还保留着更完整的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等。特别是“入声”，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很多方言都失去了入声，但客家话普遍保留了（尽管声母韵母有变化），这很可能是原始客家话的“遗物”。不过，究竟是保留了多少独立的入声调，还是已经开始合并，这就需要更细致的比较。

从“历史痕迹”来推断：

1. 与中古汉语的联系： 考古学家如何通过陶片推测古代生活，我们也可以通过客家方言与中古汉语（比如《切韵》）的对照，来推测原始客家话。例如，如果许多客家方言的某个字，都和中古汉语的某个音读法非常接近，那么这个音很可能就保留在了原始客家话里。
2. 客家话内部的“母语”： 我们可以把现在保存最古老特征的客家方言（比如一些偏远地区的方言，或者一些被认为是“核心”的方言）看作是原始客家话的“近亲”。通过比较这些方言之间的差异，我们可以反推出它们共同祖先的特征。例如，如果A方言和B方言在某个音上都不同于现代标准汉语，但彼此又不同，那么原始客家话可能就介于两者之间，或者其中一个更接近。
3. 其他汉语方言的“对照组”： 粤语、赣语、湘语等与客家话同属于南方汉语，它们与客家话的亲缘关系，也可以提供一些线索。通过比较客家话和这些方言的异同，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原始客家话在整个汉语方言地图上的位置。比如，如果某一个中古汉语的声母，在粤语、赣语里都保留了，而大多数客家方言丢失了，但某个客家方言保留了，那么这个声母很可能就曾经存在于原始客家话中。

想象一下它的“韵味”：

原始客家话，肯定不是我们现在听到的任何一种客家话。它会更加“古老”，更加“粗犷”，或许会带有一些中原古音的“余韵”。

可能带着“硬邦邦”的咬字： 就像老照片里的人，面孔棱角分明。声母和韵母的界限可能更清晰，摩擦音、塞擦音的辨识度可能更高。
声调起伏更明显： 尤其是一些入声调，它们短促有力，在词语的结尾，给语言增添一种顿挫感。
词汇也会有不同： 那些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的古老词汇，比如一些农事用语、生活习俗相关的词，都可能保留在原始客家话中，并被后来的客家方言所继承或演变。

它在历史长河中的“蜕变”：

原始客家话，就像一个根基深厚的老树，在漫长的迁徙和融合过程中，一点点分叉，长出各种枝叶，形成了今天我们所见的众多客家方言。每一个客家方言，都带着原始客家话的“基因”，但又各自发展，吸收了当地的语言元素，也发生了语音、词汇、语法的演变。

构拟原始客家话，是一项充满挑战但又极其迷人的工作。它需要语言学家的耐心和智慧，去“听”那些沉睡在文字和方言中的古老声音，去“看”那些已经模糊的语音轮廓。虽然我们永远无法百分之百还原它，但每一次的构拟，都是在向那个遥远的语言祖先致敬，也是在更深地理解我们自己的文化根源。

与其说它“是什么样的”，不如说它是一个“不断接近”的目标。语言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的变化，而构拟，就是试图抓住那最初，最纯粹的形态，虽然那形态本身，也已经在历史的洪流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网友意见

这个问题……几天前看到，觉得怎么似曾相识？原来我之前很简短地回答过一个问题，是否能构拟原始四川话。我当时的回答是觉得构拟原始四川话没什么用，于是下边有很多各色各样各种观点的评论。为了预防一些奇怪的评论，我决定以后不随便说什么东西没用了。其实构拟原始四川话还是很有用的，不能因为自己不感兴趣就说它没用。

其实这个问题应该由熟悉客家话的人来回答，但我想想虽然我是广府人/潮汕人/东北人，但也算是客家人，所以大概也可以回答一下。

首先我想让题主自己想一下，如果你构拟原始客语，你会怎么办？会用到哪些方言，会有什么期待呢？我用我所了解的有限的客家话知识简单想了一下，我必然会找几个有卷舌音的方言，会找声调尽量分阴阳的方言，另外还会找一些看起来有“存古”特色的方言，比如“饭”念pʰɔn、“放”念piɔŋ的方言，“匠”念siɔŋ的方言等等。另外，比起音系和单字，我对词汇的构拟更感兴趣。因为我不会期望原始客语的音系中有很多比中古汉语还要古老的东西，我也不是特别在乎字表上的哪个字怎么念，我想看看有哪些客家话的方言词汇可以构拟到原始客语中去，这样我们才能还原客语最初的样貌。要做到这点，如果认真做的话，很可能需要一定时间的田野调查，把代表方言点的词汇调查一遍。另外，考虑到客家话在很多地方并非强势语言，它们之中发生语言接触的现象非常多，所以辨认同源词的时候可能需要特别小心。

那么，有没有人构拟过原始客语呢？答案是有的。1976年Kevin O'Connor就搞了一个原始客语的构拟^[1]。这个原始客语的系统出来以后，学术界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没有更新的原始客语系统出来，直到2019年，台湾中研院出了一批书，其中有孙天心老师的嘉绒语草登话标注文本，另外还有一本柯蔚南的Common Neo-Hakka: A Comparative Reconstruction^[2]，于是我也顺便下载下来看了。这本书大家也可以随意下载：

柯蔚南所谓的“Neo-Hakka”，汉语的翻译是“新客家话”，实际上指的就是我们心目中的， 以梅县话为代表的那一系列客家话。与此对应的，是“Paleo-Hakka”，“老客家话”，是指一些后来被描述的、看似客家话但是又有许多非客家话元素的、又有不少存古痕迹的语言，比如粤北土话等等。在这本书中，柯蔚南选择构拟“新客家话”，他用的术语是Common Neo-Hakka，“共同新客家话”，等同于原始新客家话。只是可能不太原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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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onnor (1976)的原始客语，实际上是共同新客语的一个小部分，因为他使用的语料都是新客家话，而且当时的材料也不够丰富。而柯蔚南的新书则运用了更多1976年以后才出现的语料，进行比较构拟。所以O'Connor (1976)的构拟可以宣告过时了。

柯蔚南选择了25个客家方言进行比较，除了我们熟悉的梅县、海陆、四县、陆丰、崇谦堂、河源，还有我不太熟悉但是有人很熟悉的电白、仪陇、长汀、武平、上杭、连城、宁都等等方言。我个人相信柯蔚南的方法论，加上我想象构拟过程可能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所以我们直接看看他的音系吧（我把柯蔚南的记音方法稍微改了一下，换成了国际音标）：

声母：

Labial: *p- *pʰ- *m- *f- *v-
Dental: *t- *tʰ- *n- *l- *ts- tsʰ- *s-
Postalveolar: *tɕ- *tɕʰ- *ɲ- *ɕ-
Guttural: *k- *kʰ- *ŋ- *h- *ʔ-

韵母：

*-a *-ia *-ua *-iai *-uai *-au *-iau *-an *-uan *-aŋ *-uiaŋ *-am *-iam *-at *-iat *-uat *-ak *-iak *-ap *-iap
*-o *-io *-uo *-ou *-oi *-ioi *-uoi *-on *-ion *-uon *-oŋ *-ioŋ *-uoŋ *-om *-ot *-iot *-uot *uiot *-ok *-iok *-uok *-op
*-u *-iu *-un *-iun *-uŋ *-iuŋ *-iuiŋ *-ut *-iut *-uk *-iuk
*-e *-ie *-ei *-eu *-ieu *-en *-eŋ *-ueŋ *-em *-et *-ek *-uek *-ep
*-i *-ui *-iui *-in *-iŋ *-im *-it *-ik *-ip
*-ɨ
*-ɚ *-ə
*-ŋ̩

声调方面，柯蔚南构拟了7个声调，只有上声不分阴阳。我们知道，庄初升找到了上声分阴阳的客家方言：龙川县大塘村的方言，保留了阳上^[3]。但是柯蔚南可能觉得这种方言应该算成“老客家话”，于是没有加进来。

现在我们来看一些共同新客语的词汇，也是我最感兴趣的部分，看看柯蔚南咋构拟的：

儿子：*lāi
口水：*héu lan ɕiúi
乳房：*nèn, *nèn-ku
刺：*lek
雄性动物的后缀：*kú
雌性动物的后缀：*mâ
虱子：set-mâ/sit-mâ
蟑螂：*vôŋ-tsʰa̍t
是（系词）：hēi
肮脏：*la̍p-sap, *lā-sap, *lò-sò, *èu-lèu, *(v)o-tsou

其实我们大概可以看出，柯蔚南构拟的共同新客语跟现代客家话也许是基本可以互通的，而且里边已经有官话借词了（不在以上的例子中），所以新客家话的祖先大概也不是特别老，柯蔚南认为共同新客家话大概分化于明清时期。

总的来说，这次构拟原始客家话的挑战不是特别大，也许把“老客家话”加进去，再考虑畲话，可能会更加有趣一点。但柯蔚南的作品的一大意义在于，他非常清晰地展示了使用比较法构拟汉语族语言，而且有自己的一套流程：先排除一切杂音，比如各种音韵学里奇奇怪怪的限制，从语料出发构拟，然后再把构拟的结果与其它证据比较作出微调，再进行音变、词汇创新和借词的断代，最后再考虑历史的问题，比如民族的融合和迁徙^[4]。

参考

1. ^ O’Connor, Kevin. 1976. Proto-Hakka. Ajia Afurika Gengo Bunka Kenkyū (アジア・アフリカ 言語文化研究) [Journal of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 11. 1–64.
2. ^ Coblin, W. S. (2019). Common Neo-Hakka: A Comparative Reconstruction. Language.
3. ^ 庄初升. (2012). 保留阳上调的龙川县大塘村客家方言. 语言科学, 11(1), 81-87.
4. ^Coblin, W. S. A Problem in the Application of the Comparative Method to the Reconstruction of Earlier Forms of Chinese. Manuscript.  https://www.academia.edu/38735185/A_Problem_in_the_Application_of_the_Comparative_Method_to_the_Reconstruction_of_Earlier_Forms_of_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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