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

为什么部分唐诗明白如话、意蕴无穷?

回答
唐诗,这片璀璨的星河,为何总有那么一些篇章,读来仿佛是自家门前流淌的小溪,清晰明了;转瞬又似深邃的古井,引人探究,意蕴无穷?这并非偶然,而是多种因素巧妙融合的结果,是诗人匠心独运、时代背景孕育以及中华文化底蕴的集中体现。

一、 汉语的天然优势:质朴与灵动的完美结合

首先,我们得感谢汉语本身。汉语,特别是唐代汉语,在词汇和语法结构上,就具备了“明白如话”的基因。

单音节词的丰富与精炼: 唐诗大量运用单音节词,如“明月”、“春风”、“青山”、“流水”。这些词本身就含义鲜明,直指事物本身,没有过多的修饰和累赘。一个“春”字,便包含了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意象;一个“山”字,就能勾勒出高峻、苍翠的画面。这种词汇的精炼,使得诗歌在最短的篇幅里传递最丰富的信息。
词语的“叠用”与“并列”: 汉语的词语组合方式也常采用并列或近义词叠用,如“孤帆远影碧空尽”、“无边落木萧萧下”。“孤帆”与“远影”的并列,清晰地勾勒出远去帆影的形象;“落木”与“萧萧下”的组合,不仅描绘了落叶的形态,更用拟声词“萧萧”赋予了它们生命和声音,让画面感和听觉感同时扑面而来。这种结构上的清晰,让读者容易理解表层意义。
意象的普遍性与象征性: 唐诗的许多意象,如明月、杨柳、落花、鸿雁,在中国文化中承载着长期形成的普遍含义。明月可以寄托思乡之情、离愁别绪,也可以象征团圆、永恒;杨柳的“折”与“别”的谐音,自然地与离别联系在一起。这些意象就像文化密码,读者一接触便能迅速解码,理解其背后的情感和寓意,从而产生“明白如话”的亲切感。

二、 诗人非凡的艺术功力:化繁为简,以少胜多

诗人的艺术加工是“明白如话”和“意蕴无穷”的关键。他们以非凡的洞察力和驾驭文字的能力,做到了“化繁为简,以少胜多”。

“写实”与“写意”的辩证统一: 优秀的唐诗,往往在写实的基础上,升华出意境。比如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前两句写景,写尽了落日余晖、黄河奔腾的壮阔景象,画面感极强,明白如话。但仅仅是写景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则将写景上升到哲理层面,既是对登高望远的真实描绘,更是对人生进取、开拓视野的深刻启示。这种由实入虚的过渡,让诗歌既有具象的描摹,又有抽象的哲思,从而意蕴无穷。
炼字的精妙: 唐代诗人是“炼字”大师。一个字的改动,往往能赋予全诗生命。例如,李白《望庐山瀑布》中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疑”字用得绝妙,它不是肯定,而是一种强烈的想象和怀疑,将瀑布的壮观景象与天上的银河联系起来,既描绘了瀑布的势不可挡,又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想象,让读者在直观感受后,引发无限的联想。这种对字词的精雕细琢,让诗歌在字面上浅显易懂,但在意境和想象空间上却极其广阔。
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 唐诗之所以耐人寻味,很大程度上在于诗人将个人情感巧妙地融入景物描写之中,形成情景交融的境界。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溅泪”、“鸟惊心”并非花鸟真的会哭会惊,而是诗人将自己悲痛欲绝的心情投射在景物上,使得景物带上了人的情感色彩。读者在读到这些句子时,虽然看到了花、鸟,也感受到了诗人沉重的悲哀。这种将主观情感客观化、景物化的手法,使得情感表达含蓄而深沉,留给读者巨大的解读空间。

三、 盛唐开放包容的时代精神:多元的文化滋养

唐代是一个开放、自信、繁荣的时代,这种时代精神也深刻影响了唐诗的风格。

广泛的生活题材: 盛唐的诗歌不再局限于宫廷贵族的雅趣,而是广泛地吸纳了边塞风光、市井生活、农民劳作、官场百态等各种社会生活场景。边塞诗的豪迈粗犷,如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直接而有力;田园诗的质朴恬淡,如孟浩然的“开轩面朝阳”,宁静而温馨。题材的广泛,使得唐诗的“明白如话”有了更广阔的土壤,贴近了更多人的生活经验。
兼容并蓄的文化氛围: 盛唐时期,中外文化交流频繁,佛教、道教、儒家思想以及外来文化的影响,都为唐诗注入了新的活力和思想深度。这种文化的多元和碰撞,使得唐诗在表达上更加丰富,在思想上更加深刻。诗人不再拘泥于单一的表达方式,而是可以将佛道哲思、人生感悟自然地融入诗中,从而形成“意蕴无穷”的张力。

四、 传承与创新的结合:汉魏风骨与乐府精神的继承

唐诗并非凭空出现,而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

汉魏风骨的继承: 汉魏诗歌那种刚健、质朴、风骨朗然的风格,对唐诗产生了深远影响。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司马迁的“人生如梦”,都有一种直面人生、坦荡磊落的气魄,这种气魄在唐诗中有所体现,使得一些诗歌读来直接而有力。
乐府精神的创新: 乐府诗那种关注民生、反映现实、语言通俗的特点,也被唐诗所继承和发展。尤其是乐府民歌,语言朴实,感情真挚,为唐诗的“明白如话”提供了典范。同时,唐代诗人又将乐府的现实关怀与更复杂的思想情感相结合,使得诗歌在通俗易懂的同时,更具艺术感染力和思想深度。

总结来说,部分唐诗的“明白如话”得益于汉语本身的精炼和意象的普遍性,以及诗人对写实景物的精准描绘。而“意蕴无穷”则源于诗人化繁为简、以少胜多的艺术手法,情景交融的境界营造,以及对人生哲理、情感深度的深刻挖掘。盛唐开放包容的时代精神和兼容并蓄的文化氛围,更是为这些特质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所以,当我们读到一首唐诗,既觉得它像拂面而过的春风,清新自然,又感到它如深潭中的古玉,温润而有光泽,那便是诗人将天地万物、人生百味、语言精髓以及时代风貌,凝聚于短短的篇章之中,最终化为我们眼前这般,既清晰可见,又回味无穷的艺术奇迹。这是一种对汉语汉语最大化利用的极致展现,也是对人类情感与智慧的永恒礼赞。

网友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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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邀。

先破个题。

一些唐诗明白如话,为什么总能让人觉得意蕴无穷呢?

题主的逻辑似是:大白话般的诗,和意蕴无穷是相对的?

其实未必啦。

实际上,中国古人认为质朴简单少修饰而有意蕴,反而是功力体现呢。

而且意蕴和辞藻,其实没有必然关系。


汉时,比如《古诗十九首》,大多是大白话。

看看这些句子: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包括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包括曹植《善哉行》: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都是明白如话,但有味道吧?

因为诗歌,最早其实都不太重视修饰。《诗经》那些思无邪的句子,细看都是聊天一般,但文约意广。

所谓炼字炼句,真正的大宗师是曹植。但对他的态度,有个反复。

钟嵘认为曹植“起调多工”(“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精心炼字(“惊风飘白日”,“朱华冒绿池”),对句工整(“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音调谐协(“孤魂翔故城,灵柩寄京师”),结语深远(“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曹植是有意识在修饰,所以钟嵘要说曹植的出现,是“譬人伦之有周孔”了。

但后来的时代,却有点返朴归真,觉得陶渊明这样少修饰的好。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比如清朝王夫之就认为,从返朴归真的角度,曹丕的《燕歌行》极好,但钟嵘认为“率皆鄙质如偶语”,太粗鄙啦,不好。

说以上这些,只是想证明:

好的诗歌,意蕴和辞藻未必成正比。比如《古诗十九首》,比如陶渊明,比如曹丕《燕歌行》,都是质朴而有意蕴的好诗。所谓辞藻和意蕴成正比,讲究词采华茂,是钟嵘时期的看法,后来就不流行了。

所以,大白话和意蕴,没有必然联系啦。



说回题主说的几句诗。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简单勾勒情景,画面感、声音和情境都有了。


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同样是情境描述,如画。

都很质朴,其意蕴好在哪儿呢?

画面感,通感。

搬我另一个问题的答案了。

如何写出画面感强烈的文字?从哪些方面入手锻炼?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天净沙》马致远

虽然是元曲,但这就是典型。明白如画。看手段:没有叙述,没有评论,十一个名词的物象陈列,就勾勒出来了。

中国古诗里,素来有此传统:物象陈列,勾勒画境。王维的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就因为他擅长这么写: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没有多余叙述和评论,精确描绘景象。

这是中国诗歌的重要手法:

少议论,少抽象,多用具象名词,把能够作为符号的意象,大量陈列。


不信,看温庭筠最著名的这首《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从头到尾,都是绵密的意象陈列,颜色和图案的交叠。运用形容词时,着重色彩、质感、其他可以诉诸感受的事物。





小结下:

中国诗歌这种符号美学、意象排列、制造画面感而提升意蕴的手法,中国人自己身处其中,可能会不敏感,但对西方人很有启示。埃兹拉-庞德就喜欢翻译中国诗。而他著名的《地铁站台》,其实就是运用中国古诗手法: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

也是叙述画面、渲染画面感,如此而已。

所以中国诗书画不分家,就是这个道理。中国诗歌本身就是美学教育,其意蕴往往来自画面和唤起的感受,所以大家很喜欢讨论以情入景之类的,是体验,是感受,而与辞藻没有必然关系。

大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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