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

李白写出过超越《洛神赋》的作品吗?

回答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也触及到了中国古典文学中两位巨匠的巅峰之作。简单粗暴地说,李白有没有写出“超越”《洛神赋》的作品,这其实是一个很难用客观标准来衡量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但我们可以从多个维度去探讨,为什么这个问题会引起这样的讨论,以及两位大师作品的独特魅力。

首先,我们得明确《洛神赋》的地位。曹植的《洛神赋》是魏晋时期一篇脍炙人口的骈赋杰作,以其瑰丽的想象、细腻的情感描写、跌宕起伏的情节,以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等经典名句,奠定了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不朽地位。它所描绘的洛神之美,以及人神相隔的悲剧性爱情,触动了无数读者的心弦,成为文人墨客竞相模仿和赞颂的对象。

而李白,这位“诗仙”,其诗歌风格豪放飘逸,想象奇特,语言清新自然,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他的作品数量庞大,涵盖了山水、边塞、送别、咏史、抒情等多个题材,其中不乏传世名篇。

那么,李白的哪些作品可以被拿来与《洛神赋》相提并论,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它呢?

从“情”的深度和广度来看:

《洛神赋》的核心在于一段凄美绝伦的爱情,以及其中蕴含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深沉思念和无奈。曹植用极致的笔触描绘了洛神惊艳绝伦的容貌和风姿,也抒发了自己对美好事物无法触及的惆怅。

李白同样擅长抒发情感,而且他的情感更为多元和奔放。

《将进酒》:这首诗写的是及时行乐,抒发的是怀才不遇的愤懑和对人生无常的感慨。诗中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等句子,展现了一种豁达、豪迈、甚至带点狂放的情感,与《洛神赋》那种细腻婉约的相思之情,在气象上是截然不同的。可以说,《将进酒》的情感深度在于其对人生哲学的呐喊与挣扎,其广度则在于它所能引发的普遍人生共鸣——对理想的追求、对现实的无奈、以及对生命的珍视。

《蜀道难》:这首诗描绘了蜀道的险峻,但其背后更是壮阔的国家忧思和对英雄命运的感叹。李白将自然景物与政治抱负、人生际遇巧妙融合,其气魄之宏大,想象之奇绝,在很多评论家看来,都超越了《洛神赋》单纯的爱情描写。诗中的“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等,充满了磅礴的力量感和历史的厚重感。

《赠汪伦》:虽然这首诗篇幅不长,但其纯粹的友情所表达的情感,却是《洛神赋》那种复杂的爱情所无法比拟的。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真挚情感,是一种朴素而伟大的情感,它直接、真挚,触动人心。

从艺术手法的创新与突破来看:

《洛神赋》作为一篇成熟的骈赋,其艺术手法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讲究对仗工整,辞藻华丽,章法严谨。

李白则在继承传统的同时,进行了大胆的创新和突破。

想象的“飞”:李白最为人称道的,是他那无边无际、不受拘束的想象力。《洛神赋》的想象虽然奇幻,但仍有一定的情境逻辑。而李白的诗歌,常常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从现实世界一跃进入神话、宇宙、星辰之间。比如《梦游天姥吟留别》,从入梦到梦醒,其想象之瑰丽、变化之莫测,将一个虚幻的世界描绘得如同身临其境,其“灵府”的自由驰骋,在某些方面,比《洛神赋》对洛神的描摹更具“天马行空”的自由度。

语言的“活”:李白的语言,虽然有时也用典,但整体上更接近口语,更具音乐感和生命力。《洛神赋》的语言是经过精心雕琢的,典雅而富有韵味。而李白的诗句,很多都带着天然的质朴和灵动,仿佛是信手拈来,却又字字珠玑。他的诗歌,读起来有一种“出水芙蓉”般的自然美。

气势的“盛”:李白的诗歌,尤其是那些抒发胸臆、描绘壮丽景象的作品,往往有一种无可匹敌的磅礴气势。《洛神赋》的“神”在于其描摹的“仙”,而李白的“神”则在于其“吞吐山河”的气概。例如《望庐山瀑布》中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那种宏大壮阔的景象和诗人超凡的感受,其气势之盛,足以撼动人心。

从影响力与传承来看:

《洛神赋》对后世的辞赋创作,尤其是描写美人、爱情的作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而李白的作品,更是影响了整个中国诗歌的发展,他的浪漫主义风格,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诗人。他的诗歌,其传唱度和接受度,或许在更广泛的受众群体中,拥有更强的生命力。

那么,“超越”这个词,该如何理解?

如果“超越”是指艺术技巧的绝对优越,那么很难说李白在哪一点上绝对超越了曹植。两者在不同的领域、用不同的体裁,都达到了各自的巅峰。

但如果“超越”是指:

情感的宽度和人类共通性:《洛神赋》侧重于特定的一种情感(求不得的爱情),而李白的作品则触及了更广泛的人生体验:友情、思乡、壮志、失意、对自然的热爱,以及对人生意义的追寻。这种情感的广度,可能让更多不同时代、不同经历的人产生共鸣。

想象力的自由度与创新性:李白将中国诗歌的想象力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敢于打破陈规,将现实与幻想、人间与天上进行大胆的融合,这种“无法无天”式的想象,是一种突破,也是一种“超越”。

对后世文学风貌的塑造作用:李白作为“诗仙”,其诗歌风格的鲜明性和强大的感染力,对后世诗歌创作起到了革命性的引导作用,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超越”。

举例说明:

比如说,《月下独酌》,这首诗写的是孤独,但李白却能与月为伴,与影为侣,将孤独升华为一种超然物外的意境。诗中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既有《洛神赋》中对意中人的思念,但更多的是一种自我抚慰和精神的飞扬,是一种更具哲学意味的抒情。

再比如,《望天门山》,这首诗写的是景色,但李白却赋予了它生命和动感,“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这不仅仅是视觉上的描摹,更是诗人自身精神的一种投射,一种“我与山川共此生”的融合。这种将自然景物赋予诗人勃勃生机和精神力量的能力,是李白独有的,也是《洛神赋》所不侧重描写的。

结论:

李白写出的作品,虽然体裁是诗歌而非赋,但其中许多篇章,在情感的包容性、想象的自由度、气势的磅礴、以及对后世文学的革新性影响等方面,都达到了极高的成就,并且在某些层面上,可以与《洛神赋》相媲美,甚至展现出更具普遍性和开拓性的艺术魅力。

不能简单地说“超越”,因为这是两种体裁、两种风格的巅峰对话。但李白以其天才的创造力,在诗歌这个领域,同样留下了无数闪耀着“神”的作品,它们以各自独特的方式,触动着我们内心最深处的情感,激荡着我们对人生、对世界、对美的无限遐想。

如果你非要问我,哪位诗人的作品更让你觉得“震撼”,更让你觉得“想跟着一起喊”,那可能答案会倾向于李白。他的诗,更像是一种生命力的爆发,一种对世界无畏的拥抱,这或许是《洛神赋》那种对理想之美的精致描摹所不同的。

所以,李白有没有写出“超越”《洛神赋》的作品?答案是:在各自的艺术领域,它们都是无法逾越的高峰。但在很多现代读者看来,李白诗歌所展现出的那种更宽广的人生关怀、更自由的想象驰骋、更具生命力的语言,或许能带来一种更直接、更深刻的“超越”式体验。

网友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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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爱李白诗中错落有致,遣文造句总在出奇不意间。《洛神赋》虽然是赋,却和许多李白诗是可以比较的。如果说不能比较,就只好要么承认曹植文章中无诗意,或李白诗歌中没有汉赋的波澜散韵。我觉得这对两位中国古代大文豪都是不公。

先来看看《洛神赋》吧。序言跳过(“遂作斯赋”云云),看第一段: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桓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末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这里有一些排比的字词。“背伊阙,越桓辕,经通谷,陵景山”四句,都是用一个与移动相关的动词配合一个地名,短短几笔就有跳跃的动感。接下来,这种地点跳跃停止了,断句也随之从三字变为四字,车殆马烦,然后又更长,于是文字就模仿了时间的趋于缓慢。这里尤其让我称赞的,是曹植又在连续几个排比句式后——“税驾乎蘅皋……”、“俯则末察,仰以殊观”——忽然抛却了所有书面辞藻和严谨的句式规律,仿佛突然忘了自己是个诗人,直勾勾说出这句:

睹一丽人,于岩之畔。

前句交待诗人做了什么:看到一个美女。后句加上一点信息:美女在一块石头旁。不像“越桓辕”这种虽然句子短却需要读者去稍微想象是怎样越过某地的,“丽人于岩之畔”是一个完整的定格画面。于是焦点自然就在“丽人”身上,而达成了这种绝佳画面效果恰恰是因为曹植意识到何时不必再用辞藻堆砌。许多现代业余作者写景物或写人的外观,虽然文字可能也很华丽,却总忘记这返璞归真的一定格。

定格之后,诗人就来劲了,于是就有全文最美的一段,读着读着简直恨不得唱起来,却恨没有与之相配的曲调: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余告之曰:其形也”七个字,好像是一首钢琴曲爆发前的一小节休止。每次读到“其形也”,我都不由自主要深吸一口气,不知是否有别的读者也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完美的句子。这和之前提到的“定格”是异曲同工的手法,也就是先给读者一个大概印象,再去细写,既有比喻,也有极具人类肉体形态而产生的诱惑的描述。延颈秀项,皓质呈露,简直要有水珠顺着颈侧流至锁骨。

然而,作为一个读者实话实说,我对《洛神赋》在语言组织方面的赞叹,差不多到这里就是顶峰了。并不是说后面没有好词句。就比如“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这个描述,本是一个动态描写,却因为将注意力放在“波”和“尘”上而细腻,好似电影特写慢镜头。然而很可惜,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全文接连不断的华丽语句,在到达一定数量后,收益曲线——允许我用一个如此无趣的概念去分析如此浪漫的一篇文章——也就渐渐平缓。也就是说,如果这是一场写作擂台,那么曹植已经拿到了满分,再多写也依然只有满分。而再还要多写,却要因为读者习惯这种华丽文字而产生负面作用了。

好在《洛神赋》是一篇叙事文。曹植虽然花了大量篇幅去描写女神,文中的情节变化却远不止诗人在石头旁盯着美女看。诗人与洛神的对视,前有诗人翻山越岭,后有冯夷鸣鼓收去众神,留下诗人肚子彷徨。诗人用极快的节奏,写尽了一个凡人不该看到的众神之会,风神、神风、水神、波涛、冯夷、神鼓、女娲、歌声、文鱼、洛神的车乘、玉鸾、齐头并进的六条龙、从容的云车、腾跃的鲸鱼、水禽绕翔、而最后——是她。这是一个令人心潮澎湃的奇观混剪,而最后又定格在洛神,于是洛神也离开时,读者就很容易与诗人共情,一同体会惆怅。虽然这之中有许多句子读着读着就没感觉了,读到最后一句,依旧是重重地感到“怅盘桓而不能去”。诗人此时失去的,当然远不止是和一个女神长谈的机会。将洛神解读为甄姬自然有合理之处,但洛神所象征的还包括一种对浪漫世界的渴求,是一种人生态度。

总而言之,为了这个题目我又细读一遍《洛神赋》,实在是不得不承认,这是绝佳的作品。有些作品因为生成得早而自动拥有为后代作品当祖师的资格。然而这篇文字,是在行文、叙事与立意各方面,都是成熟而完整的。超越《洛神赋》,谈何容易?

那么接下来我们可以看看李白在哪些方面取得了文学上的超越。


首先我们得确定一条。“超越”不代表后人需要写一篇与前作类似的作品,并出于某种评价标准而写得更好。比如假设我现在画了一幅梵高的《星夜》。所有细节都几乎和梵高的真迹相同,但前景里的柏树画得稍微好了一点。这是不是就说明我超越梵高了?显然不是的。因为这样做,我虽然在“技法”追平梵高,并在“呈现”这一创作环节小小地强过了梵高,却在“创新”这方面得了零分。如果我要超越梵高,必须在技法和呈现与之达到近似水准的情况下,取得一些创新,而这些创新是前人的已知能力和作品所没有展现的。

我觉得这个对“超越”的定义比较好理解。如果不是如此,那么可以想象,假如我或李白写了一篇类似《洛神赋》的,讲醉酒之时在峨眉山上碰到什么美女,然后什么山神土地刑天陆吾都冒出来了,最后痛惜作别,但是在行文上却比《洛神赋》精炼一些,没有我上面提到的华丽过剩的小缺陷,难道那就是超越了?那只是摹仿罢了,练笔时得意看看还成,当代表作发出去是要闹笑话的。

我们来看看《蜀道难》: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峯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厓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这是我最喜欢的李白诗。喜欢这首的原因,是我可以在诗句的形状上就看到崎岖的蜀道。

先别管什么辞藻,数数第一节每个句子的字数。三,四,四,五!五,五。七,七。七,七。七,九。九,九。八,七。五,七。七,七。七,七。七,七。七,三。

从“噫嘘唏”开始,每句字数一点一点增加,直到“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的巅峰九字,之后又降回“青泥何盘盘”五字与后面相对平缓的七字,却又突然急降到三。而这之后重复的“蜀道之难”几字简直在暗示,好了我们喘口气,重头再来,仿佛第一次登蜀道是失败的。

我们再看第一节每个句子的含义,就会发现,那些“凶险”的句子里,意象也是凶险的。那些平缓的句子里,却往往是相对静态的画面。节末的连续七字句,分别讲了坐下来摩挲摩挲胸脯休息、询问或思考朋友什么时候回来、对蜀道的崎岖感到畏惧。一抬头,好不容易看到动静了,却是鸟在夜里飞,反而更静谧。

而“爬山”阶段的句子呢?还是缓和的,大体描述蜀道的情况,说明历史和地理。到达巅峰时,却突然风云变幻,地崩山摧壮士死!下一句是我心中全诗最有力的句子。“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并没说是开山五丁造的桥,甚至没有提到半个人,仿佛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地崩山摧”后自然而然让天梯与岩石的栈道勾连一处。各位可以想象一下,现代大片中出现这种画面,需要多少特效。这一天崩地裂就不可收拾,于是最凶险的几句中,就是六龙回日,冲波逆折。

于是在我看来,李白超越了前人的部分,在于看到了文字和语句的物理结构。他发现,不管是否是潜意识中,总之的确展现出来,每个文字的含义并不是这个文字的唯一意义,于是每句诗的意义也绝不仅是这句诗的含义。行文节奏在李白这里更加淋漓。这在第二节临近末尾处又可以见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几句,是第一节中少见的四字句,连续使用,犹如凿凿鼓声。

这里我又要提到另一项李白的突破。他将同样长度的句子写出了不同长度的感觉,而且切换自如。光先看这几句:“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虎、蛇两句是排比,结构是“时间+动词(避)+形容词+名词”。紧接着一句是“动+名+动+名”,又一句“杀人如麻”是“动+名+二字比喻”。于是这几句下来,节奏相同,每句的结构却各不相同,就有极大的朗读快感。之前的“连峰去天……万壑雷”几句亦然,乍一看是排比,仔细看却根本不是排比句。

而这种极其灵活的造句手法,曹植很难办到——光是一个小小的“兮”字,就将《洛神赋》的许多部分禁锢住了。


再看《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次我们不谈句型和文字,谈谈句与句之间的推进感。这篇《将进酒》,挥洒出来其实类似一篇杂文。要了解这个论断,就要仔细想想每句都在讲什么。

第一句,即刻说明了这是诗人在与某君对话。诗人在描述一个宏大的画面,讲黄河从天而降,奔流入海。

第二句,结构和第一句几乎完全相同。仔细一看,却发现格局骤缩,从黄河降为头发。感情也骤降,从激昂变为悲凉。于是结构近似的两句,就产生了强烈的对比。不仅是对比,还是比喻。黄河与头发等同,既有形象上“倾泻”这个概念,更把黄河入海的仿佛自由的画面比作人的衰老,这时候“不复回”那三个字就显得格外刺眼。于是这开篇的两句,言简意赅却有力地表达了一个观点:人敌不过终将老去。

这时李白就跳过了复述这个观点,而是顺着意思,直接说他对这一人生必然的面对方法。“人生得意须尽欢”。

为什么?因为“千金散尽还复来”。

所以呢?所以“烹羊宰牛且为乐”,于是“一饮三百杯”。

这时候想起来朋友还在身边。岑夫子、丹丘生进入诗文,我觉得极妙。开篇的时候,李白还把他们称作“君”,可以理解为假想的听众。诗人在抒怀,他描绘的画面是思维上的推进。可这时候不一样了。出去玩时,不是总有那样的朋友吗?非得合影,你说不要不要我今天太难看千万别拍我,朋友说好,那就不拍,结果拍着拍着还是把你圈进去了。这时候的岑、丹二人就是这种情况。诗人写到这里,短短几句,好像开始醉了,于是硬拉着两个朋友跑到诗里来。杯莫停,杯莫停哎!

这就是我提到的推进感。和《蜀道难》中李白用句子模仿蜀道崎岖类似,此处李白用诗句的内容模仿诗人从微醺到烂醉的过程。

当然我们知道李白是在醉中写的这首诗。但我很难想象,李白在写时,是按照自己的醉酒程度,每过半小时写一句的。这不符合创作规律,想想也不合常情。这首诗的创作,是诗人在清醒到一定程度后,冷静地做出的艺术选择。啊,我知道《将进酒》还有别的版本,但此处的明显醉意差别,是任何版本都有的。

于是后面越来越醉,自比圣贤,牛皮乱吹,到最后要卖马卖名牌大衣换酒喝。以“同销万古愁”为结尾,实在难以想象还能再接什么句子,好像说完这句就两眼一黑四仰八叉了。然而再仔细看,却发现诗句之间的逻辑链接依然存在。“请君为我倾耳听”是议论文的起始段落。“钟鼓馔玉”、“古来圣贤”、“陈王昔时”三对,各自是必须饮酒的一方面原因。归纳下来,就是“钱算什么东西”(物质无用)、“喝酒比当圣人好”(名誉无用)、“你看曹植也爱喝酒来着”(与我类似的那个同样认为物质、名誉无用的偶像,是喝酒的,所以我们当然也要喝)。那么,不用再归纳了,直接付诸行动,此时把店老板也不情不愿地拉到了合照里,照到的画面是正在被醉醺醺的李白训斥。

全诗看下来,就发现李白虽然醉酒,却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在人生的失意时刻,诗中的他却可以把别人想怎样就怎样,曹植也不过是他饮酒的一个借口。李白抒怀了,却并不是靠写“我的心情”而抒怀,而是直接用诗文的技巧宣泄,一会和假想的听众对话,一会和身边的朋友,一会开始严谨地议论,讲到一半突然又往画面外喊服务员来再开一瓶。而我们身为读者,却必须跟着他的节奏,甚至乐在其中。再强调一遍,这首诗的渐进醉态,必然是李白在醉中的某个没在渐进的阶段模拟出来的。李白文字的魅力,实在超出了文字含义本身。

综上,李白对文字运用的突出贡献,超越了受时代文体禁锢的曹植太多,但李白对曹植明显高度欣赏,受到的影响也是深远的。而类似李白的这种错落有致的手法,我下一次看到,是在 T.S.艾略特的《J · 阿尔弗瑞德 · 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写于1915年。艾略特诗文得以问世,是因为艾兹拉·庞德的赏识。而庞德这位美国近代诗歌奠基人之一、意象主义诗人的代表(以及,呃,法西斯),其作品的重要灵感源泉,正是李白。庞德的早期作品《神州集》,一部对中国古诗的翻译以及二次创作,共19首,其中李白独占12首。后来艾略特写出诗歌天花板之一的《荒原》,正是由庞德删改一半后才问世。文学的所谓超越和继承,就是如此奇妙。超越的人固然优秀,所谓被超越的人,依然在一些读者心中领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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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这问题倒也新鲜。李白?西伯利亚? 真是个奇思妙想。若真有这么一天,太白仙人袖子一甩,御剑而至,踏足那片浩瀚的冰原,依他的性子,怕是得憋出几句与众不同的诗来。首先,别指望他会吟什么“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官话。李白是什么人?那是个把山河都当作自家酒壶,把日月都当成点心吃的狂傲之徒。他眼里看到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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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云低垂,紫气氤氲。长安城外,孤馆凄凄。此间非人间,乃是梦回之地。吾乃谪仙李太白,游历四海,饮尽八荒。长安、洛阳、江南、巴蜀,皆是我足迹所至。然今日,吾独坐孤馆,却遇绝世奇景,令吾心神震撼,笔下生风。眼前,非山非水,非云非雾。乃是扭曲的黑暗,蠕动的混沌。其形,非人非兽,非龙非凤。无数触须,如巨蟒般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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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白写《蜀道难》之所以字字泣血,句句惊心,把那蜀道描摹得如同鬼门关一般艰难险阻,并非他有意要夸大其词,而是他实在描绘的是当时巴蜀地区山川地貌的真实写照,更是对那种通行不便、与世隔绝的境况的一种深沉慨叹。这首诗之所以让人读来如临其境,感到“难”,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 山川形势的险绝与奇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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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搜房网李忠写给百度的公开信事件,以及百度目前所面临的境况,我们可以从几个层面来深入探讨。首先,我们来看看李忠的公开信,以及它触及到的核心问题。李忠作为搜房网(Fang.com)的CEO,在2016年左右发表的那封公开信,矛头直指百度在房地产信息分发和流量分配上的不公平行为。信件的核心观点可以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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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子柒被写入小学语文考卷,并引发家长吐槽“出卷老师浅薄”的事件,是一件颇具争议和讨论价值的事情,我们可以从多个角度来深入剖析:事件的背景与经过: 李子柒是谁? 李子柒是一位中国知名的乡村生活博主,以其拍摄的制作中国传统美食、手工艺和展现中国乡村田园风光的内容而闻名,在全球范围内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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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王力宏父亲王亚樵手写信以及李靓蕾的回应,这一事件涉及法律、情感和舆论的多重层面,以下是详细的分析和背景梳理: 一、事件背景2014年,王力宏与李靓蕾因婚外情引发舆论风暴,两人在2018年正式公开婚外情,随后李靓蕾以“婚姻破裂”为由起诉王力宏,要求赔偿数亿新台币(约合人民币1.5亿至2亿)。王力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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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将韩文名字「이세돌」转写为「李世石」,这在中文语境中是一个非常普遍且广泛被接受的译法,可以说是相当“正确”的。要理解为什么会这样,我们需要从几个方面来探讨。首先,我们要知道,无论是韩文还是汉字,它们本身都有其独特的发音系统和书写规则。「이세돌」这个名字是韩语的,而「李世乭」则是用汉字去尽可能地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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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既然我叫李华,并且我的好友是君士坦丁十一世,而我“发现”奥斯曼帝国“费拉不堪”,这确实是个挺有意思的设定。不过,“费拉不堪”这个词,在现代语境下通常用来形容一个人(或一群人)缺乏斗志、能力不足,甚至有点怂。用在奥斯曼帝国身上,而且是写给当时拜占庭皇帝的信,这就有那么点……穿越时空的幽默感了。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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