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能永远存在吗？ 第1页

有光

最近我发现我自己越来越经常回忆地球上的事。

还记得在地球上的时候，我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说年轻人都是活在希望之中，而老年人却活在回忆之中。当时只看懂了前半句，现在对于后半句是体会越来越深了。嗨，那会儿的书还有纸质的呢，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要说我这辈子，就算是栽在这句话上了。30岁生日第二天，老领导找我谈话，说组织上有个任务要交给我。

“小张啊，这个有光计划，我们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有光计划？什么意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你这么理解也可以，之前NASA也提议这个计划叫方舟计划，美国佬还是太直白，俗气。”老领导顿了顿，“这个项目推举你上去，其实原因也简单，主要是因为你没有后顾之忧。”

“领导，你这就有点公报私仇了啊。我这也是为国家做贡献，没顾得上找对象。我也想忧，这不是没机会嘛。”

“别贫嘴，这个有光计划不是闹着玩的。你应该之前也听到一点风声吧？其实就是NASA说的那个方舟计划挺贴切，这个计划的核心就是带着一整套地球生物库，从地球出发，走得越远越好。等到哪天大洪水来了的时候，这个方舟就是人类延续的希望。”

“那我就是新世界的创世神，懂了。”当时还是年轻，反应就是快。

我现在都记得老领导看我的眼神。

年轻人都是活在希望当中，那会儿是真年轻，觉得新世界肯定可以找得到。后来有大概10年左右的时间，我想起来自己当时接这句话就生自己的气，恨不得一巴掌伸回去给当时的自己一个嘴巴。

这个新世界，反正到现在也还没找到，虽然我距离地球越来越远，速度也越来越快，昨天我60岁生日的时候，我数了一下，我现在的速度，已经是20个9了。

要说这个有光一号也是妖孽，速度越快，推力越大。具体原理到今天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记得起飞前，动力组的小李跟我说过，飞船的能量源是宇宙中的射线和粒子。速度越快，收集到的能量也越多，推力也越大，勉强可以抵消相对论效应，让飞船的速度接近光速。这20个9，说的就是达到了99.999...%的光速，一共20个9了。

我估摸着算了一下，按我现在这个速度，一秒钟就相当于地球上大概两百多年，别说改朝换代，地球怕是已经不在了。这么说来，我这个有光一号方舟，还真就等到了大洪水发生的时候。

也不知道地球上的那些子子孙孙，在太阳系毁灭之前，有没有找到别的什么好地方，更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我们这些老骨头了。

说起来我已经有快20年没有收到地球的消息了。最后一次通信的时候，那个不知道什么领导，跟我摊牌了。

“小....张前辈，您现在的速度已经非常接近光速，距离也接近我们能覆盖的最远距离。这条消息恐怕是来自地球的最后一次通信了。有光计划的目的，一方面是让地球生物库在空间上远离地球，另一方面，您可能也已经猜到，是在时间上也远离地球。我们知道地球的寿命将在太阳步入老年的时候终结，而有光计划，则给人类文明一个穿越时间，超越地球寿命的机会。

“您所驾驶的飞船，是有光计划的开端，在您的有光一号出发之后，我们目前为止又建造了42艘飞船，飞往不同的方向，后续我们会继续建造更多飞船，给人类文明更大的机会永远延续下去。

“感谢您对人类的贡献，祝您好运。”

是啊，我在速度达到4个9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那会儿飞船上的一年才相当于地球上的70年，老领导退休去世也没多久。后来飞船仍然不断加速，每过一段时间就多一个9，一直到了现在。按照这个速度下去，估计很快第21个9也要达到了。到那时候我飞船上1年的时间，就是地球上的220亿年。我出发的时候，那帮用望远镜研究宇宙的书呆子们算出来的宇宙寿命就是220亿年。

真别说我瞧不起他们，他们用望远镜看的地方，早都被我甩在身后了，眼前早就出现了很多不在数据库中的星星。当然即便出现了，我也看不到它们。飞船速度太快，蓝移太明显，这些星星发出的电磁波通通超过了可见光的频率，只有飞船上的仪器能告诉我它们的存在。同时也是这些仪器的观测数据被拿来计算我的飞行速度，靠的还是古老的多普勒效应公式，简单但是好用。

嘟的一声，速度计报错了。

这个错误代码倒是常见。船尾的红移观测器有时候会突然没有数据，导致计算逻辑出错。需要我检查一下数据，手动再填进去。

我导出了船尾和船头的数据，填进去之后，速度计仍然报错。我仔细看了一眼数据，才发现了一点小问题：按照船尾红移的数据来看，飞船减速了。

我又看了一下船头蓝移的数据，一切正常，不但没有减速，加速的速度还变快了一些。也许是传感器坏了吧。船尾红移那个传感器我一直觉得不怎么靠谱，每次出问题都是它，这次干脆把它换掉。

花了两天半的时间，我才把新的红移传感器换上去，结果速度计还是报错，查看数据，红移传感器居然还是显示飞船减速，而船头那个蓝移传感器则仍然坚持告诉我，飞船在加速，而且加速超出预期。

这就奇怪了。

我开始查找系统手册，在速度计这一章中，发现了一个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功能：膨胀/坍缩切换。点开说明文档，文档说这个功能用于速度计持续报错的修复。于是我在系统中把膨胀改成了坍缩，几秒钟之后，速度计恢复正常了。

于是我开始阅读文档中的详细说明。因为飞船速度的测量是利用红移蓝移为基准的，在计算中就要加入宇宙膨胀的修正。而当这种修正失效时，可以尝试使用宇宙坍缩模型来修正结果。如果可以正确计算出结果，意味着宇宙进入坍缩状态。

这么看来，宇宙的下半场开始了。

要不怎么说老年人活在回忆之中呢。发现宇宙坍缩开始之后，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要回家了，在我之后出发的那些年轻人，也都要回家了。

不管飞船如何加速，只要宇宙加速坍缩，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一起回到原点，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不知道那里现在什么样子了。而我这把老骨头出发得早，走得又远，估计是最后一个到家的吧。不知道见面的时候，到底有多少人可以回来，几十几百，还是成千上万；他们会是多少岁；他们会说什么语言；他们还听不听音乐；他们还有没有阅读的习惯；他们还知不知道我这个有光计划的第一位宇航员；他们还自称人类吗？也不知道在我出发之后，地球坚持了多久，不知道后来的人类又跑到哪里生存，更不知道人类文明到底以怎样的方式延续下去。

还真是讽刺啊，我这个人类文明的活化石，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人类文明到底变成什么样，甚至不知道到底延续了多久。

莫名地想起陶渊明的一句：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我又想起三十年前，或者说几十亿年前，老领导的眼神。

30岁那年，老领导推了推眼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什么上帝啊神啊的，桃花源记知道吧，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有光计划。”

不管怎么说吧老领导，我这个莽撞的武陵人，带着人类文明的一个切片，穿过空间和时间，终于要在永远的尽头，和整个人类文明，重聚了。

写这一小篇的初衷，是想讨论这样一个话题：在极遥远的未来，如果人类的后代有幸延续下去，彼时的人类文明和现下的人类文明势必差异巨大，甚至直接拿来对比的话，看起来会是不同的文明。寄望于人类文明能够以现有状态长期存在是不现实的，而这也并不可怕，我们都生活在人类文明的一个时间切片上，最终构成了整个人类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