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虚无主义是什么？ 第1页

1931年,斯大林写给《无产阶级革命》( Proltaran Revolution) 杂志的一封信,标志着征服苏联历史编纂学的过程中的一个重要阶段。该杂志编辑部发表这封信时,也刊登了适时的自我批评。……斯大林的这封信断然定下苏联历史编纂学的规则:列宁始终是正确的,布尔什维克党过去并且一直是正确的,尽管偶尔有敌人钻到队伍中来企图使苏布偏离正确的路线,但都不能得逞。社会主义运动中的一切非布尔什维克组织一贯是叛徒的温床，至少也是致命错误的繁殖地。

……然而,最终解决所有历史、哲学和社会科学问题却又用了几年时间。这项工作是由1938 年出版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 History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the Soviet Union ( Bolsheriks) ,a ShortCourse]完成的。此书由一个匿名的委员会所编,斯大林当时只是其中著名的一部分——“ 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第4章)的作者。在这一章中他提出了早已通行的党的世界观。但是,战后官方却宣布整本书都是由斯大林写的,并且若不是在他死后不再这么说,这本书就作为斯大林全集的一卷而再版了。《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问世的确切经过鲜为人知,也许此书主要由一个官方写作班子撰写，然后由斯大林进行了修改。斯大林的独特文体在几处很明显,尤其是他把各式叛徒和异端主义者称为“白军的小丑.”、“可憎的法西斯主义者的走狗”等之处。

《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赚取的钱是出版史上的一大奇迹,它在苏联印刷了数百万册,用作完全约束全体公民的意识形态的教科书长达15 年之久。其版本规模之巨无疑只有西方国家的《圣经》才能与之相比。这本书不停地在各地出版并在教学中使用,中学的高年级、所有高等学校、党校培训班等,只要有教学的地方,《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就是苏联公民的主要精神食粮。任何一位识字的人要是不知道这本书，那可真是异乎寻常;绝大多数人被迫再三读它,党的宣传家和演说家实际上都把它背得滚瓜烂熟了。

《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还在另一方面创造了世界纪录。在涉及历史的书籍当中,大概没有一本书包含如此大量的谎话和隐匿。如书名所示,这是一部布尔什维克史,从其发端讲起,但第四章还向读者介绍了世界史的一般问题,解释了“正确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点和社会理论;从历史事件中任意提取教训,以说明它们形成了布尔什维克党的行动基础以及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基础。历史结论很简单:布尔什维克党在列宁:斯大林的英明领导下自始就坚定地奉行一条正确的路线，十月革命的胜利就是正确路线的结果。列宁总是被描绘为站在历史的前沿,斯大林紧随其后,少数幸运地死于大清洗之前的二三流的人物只偶尔提及便一带而过。至于实际上帮助列宁创立党、进行革命、建立苏维埃国家的领袖人物,或者是实际情况不提,或者被说成是罪恶滔天的叛徒和钻进党内的破坏分子,他们的全部生涯就是搞破坏，耍阴谋。而斯大林自始就是一位一贯正确的领袖,是列宁最优秀的学生、最忠实的助手、最亲密的朋友。此书还给读者这样的印象:列宁本人年轻之际就构思了人类发展计划,他生命中的每一次行动都是为推进这个计划而精心设计的步骤。

《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不仅建立了一整套与对列宁和斯大林的顶礼崇拜相联系的布尔什维克神话,还规定了详细的礼仪和礼拜仪式。此书一出版,布尔什维克的作家、历史学家、宣传家如触及书中主题的任何部分都必须符合每一标准公式,必须逐字重复有关语句。《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不只是一部伪造的历史著作,而且是强有力的社会制度一党实行精神控制的最重要工具之一 ,是摧垮批判性思想和摧垮对过去社会之回忆的一个手段。

由此看来,此书实属在斯大林建立的totalitarian state模式之内。为完善这个制度和把市民社会贬为乌有,所有国家所不能操纵的和可能构成任何一种威胁的生活形式都有必要肃清。也有必要构想出摧垮独立思想和记忆的方法一这 是极端困难却很重要的任务。要不断重写历史,消灭过去的事件、人物和思想,并用伪造的取而代之，否则totalitarian制度就无法生存。

说某位在大清洗中受害的领导人曾经是布尔什维克的忠实奴仆,但后来失去了荣誉,这在苏联的意识形态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任何最终被宣布为叛徒的人一定从一开始就是个叛徒,而那些没有被标为叛徒就被整死的则成了非人，再也听不见提到他们。苏联读者习惯见到这样的现象,一些著作的各种版本正在出售,但书上的编者或译者的名字已被仔细涂改过;但是,如果作者本人是叛徒，那么这本书就彻底从发行渠道中消失了。只有少数几本书存在于图书馆的“禁书”部分。即使书的内容是无可指责的斯大林主义也同样:像在所有魔术般的想法中一样,一个物体只要稍微与邪恶思想有着粘连,就永远被玷污了,它必须被抛弃并从记忆中抹掉。苏联公民被允许记住几位《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提到的叛徒的存在,是为了在例行的威吓中包括他们,邪恶势力中的其他人则要被忘记,没有人敢说起他们的名字。旧报纸和杂志如果载有叛徒的照片或其写的文章,一夜之间就会变为不洁之物。

不仅历史常常遭到篡改,而且这是斯大林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一面要求人们知道此事和做此事的简单方式，但另一方面只要求人们对之默不作声，否则要承担直接后果。苏联还有许多这类假秘密,即让人民都知道但绝不提起的事情。劳动营从没有在报刊上说起过,但全体公民都应该知道有劳动营,这是不成文的法律。不仅因为这种事情无论怎样也守不住秘密,还因为政府想要人民知道苏联生活的某些事实,同时又互相装作那种事实不存在。这个制度的目标是建立一种双重的意识。在公共集会上,甚至在私人谈话中，公民被迫固定在重复关于自己、世界和苏联的弥天大谎中，同时又不得不对所知甚详的事情保持沉默,这不仅因为他们受到恐吓,还因为不断重复他们清楚知道的谎话使他们成了说谎运动中的同谋,这些谎言则是布尔什维克和苏联反复灌输的。苏联并不打算让人民完全相信所宜扬的荒谬事情。如果有人真的那么天真,相信那些事情并彻底忘记现实,那么他们将处于一种对自已良知的蒙昧状态,也就有益于接受布尔什维主义意识形态,认为它自身是可靠的。

然而，绝对服从又要求他们应该认识到当前的意识形态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它的每一方面只要最高领袖认为合适,任何时候都可以加以改变或废弃,而人民则应当假装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意识形态向来如此。( 斯大林竭力强调他本人像列宁一样,没有对马克思主义“增加”什么东西,只不过发展了它。)为了认识到联共（布）的意识形态在任何时候都恰恰是领袖所说的那样,公民不得不拥有一种双重意识:在公开场合,他承认依附于布尔什维主义的意识形态,承认它是一成不变的教义;而私下或下意识中他又知道那只是布尔什维克即斯大林手中一种随意塑造的工具。因此,人民只得“不相信地去相信”;布尔什维克所寻求在其成员中建立并维持的正是这种精神状态,而且要尽可能地在全体人民中也这么做。

半饥饿的人民缺乏生活最起码的必需品,在参加的集会上却重复政府的谎言,说他们的生活何等富裕。而且很奇怪,他们竟对所说的话半信半疑。他们都知道说什么才是“正确的"——即他们被要求说的。也颇为稀奇的是,他们混淆了“正确"与真理。他们认为真理是党的一种事情,所以即使谎言与明白的经验事实相反也能成为真实的。像这样同时生活在两个分离世界中的状况是斯大林主义制度最显赫的成就之一。

《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是一部纯粹的伪历史和思想矛盾的教本。其谎言和删减非常明显,使得经历过书中所谈事件的读者不能熟视无睹。除去最年轻的党员,谁都知道托洛茨基是何等人物,集体化又是如何在俄国发生的,但是,由于被迫附和官方的说法,他们也成了新历史的合作者,并把它信奉为党所灌输的真理。如果有人基于明白无误的经历对这个真理发起挑战，忠诚分子的愤怒也是十分认真的。在这个意义上，斯大林主义确实造就了“新苏维埃人”,即意识形态上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这是一种相信自已所说谎言的说谎者, 一种能够不断地、自愿地在精神上进行自我戕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