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我觉得这类问题就是如何评价*****的问题都很不好回答,因为要么写成生平梗概,要么写成大字报。
所以我觉得评价一个历史人物比较客观的是从这个人出发。也就是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生活在一个怎样的时代,他在这样的年代作了什么追求了什么。这些构成了这个人主观的和客观的两个方面。
我觉得这幅晚期的梅特涅像虽然颜值不如另一幅更出名的画,但是更好的体现了他的精神,一个温和开明,机会主义的贵族。
就梅特涅而言,他出生在1773年,这意味着什么呢?他是在路易十五执政的最后一年出生的,在神圣罗马帝国而言他是利奥波德二世皇帝统治的中后期出生的。他比他的恩主弗朗茨二世皇帝小5岁,比瘸子塔列朗小19岁,比拿破仑小4岁,比他最猛烈的抨击者海涅大24岁,而德意志文学的圣诞老人歌德比他们所有人都大,歌德是1749年的,席勒是1759年的。
基于这一点我们大体就可以知道梅特涅的时代了,就全欧洲而言他出生在大革命之前旧制度的最后时光里,就德意志而言,他的童年是魏玛时期的一部分,德意志从三十年战争的苦难当中恢复过来,其文学、音乐和艺术正在重振。但是就政治而言德意志马上就要被法国革命爆发出来的巨大力量所震撼,并且进入一个翻天覆地的时期。
梅特涅出生在科布伦茨的一个贵族家庭,这就明了他的社会角色。他和斯泰因男爵不一样,斯泰因男爵出生在一个帝国骑士家庭,这就让他有一种强烈的德意志帝国的爱国心,而梅特涅不是这样的,他出生在一个为选侯们服务的帝国西部的,并不直属帝国的贵族家庭,他父亲是比较典型的十八世纪的公子哥式贵族,浮夸、挥金如土、而且轻浮,从特里尔选侯驻维也纳代表一路赶到维也纳驻特里尔选侯邦代表。
从精神气质上说梅特涅是比较典型的路易十五时代的人,不相信感情,推崇理性,他从方法上是伏尔泰式的,对宗教没有本能的敬畏,认为感情是一种病,反对意气用事。对国家、政府、民族、人民都采取一种机会主义的态度。推崇策略,相信普遍规律,厌恶而且不相信特殊性。他受的是传统的贵族人文主义教育,因此对罗马文明有一种当时普遍的崇拜之心,这种崇拜带来他对普世帝国的信念和支持,导致他对民族主义没有热情也没有同情。
梅特涅从神经上到立场上都推崇一个强大的、开明的、普世的政府,他本质上也是启蒙派,相信理性的普遍性。只不过他是一个伏尔泰式的保守主义者,也就是他强调政府作为传统的一面,虽然他并不相信君权神授,但他认为君主制是最符合理性的制度。
玛丽亚特蕾莎女王的首相考尼茨伯爵
然后我们谈谈梅特涅的权力,梅特涅是奥地利外交官的儿子,同时又是玛丽亚-特蕾莎女皇的首相考尼茨伯爵的孙女婿,所以他走的实际上是比较典型的贵族外交官的道路,在法国大使任上他开始推动哈布斯堡和拿破仑的和解,当然不能否认他在奥地利的反拿破仑起义当中是站在支持的一边的,但是当瓦格拉姆战役失败以后,他反而因为之前的对拿破仑妥协政策而迅速高升,成为外交大臣。很多人把他和黎塞留红衣主教比,他也确实有很多和黎塞留相似的地方,但是就其权利而言他是不如黎塞留的。黎塞留和路易十三之间形成了一个比较封闭的决策集团,但是梅特涅对他的弗兰茨皇帝从来没有这样的影响力,黎塞留是不屑于管理财政,而梅特涅实际上对帝国财政没有多少发言权,不但如此帝国财政大臣一直都是梅特涅的主要批评者和反对者。在帝国国务会议上哈布斯堡的大公们、其他大臣都有很强大的发言权,梅特涅的力量主要限制在外交领域。因为外交是以皇帝的名义进行的,因此他就有更多的机会直接对皇帝汇报并得到皇帝的批准,同时弗兰茨二世皇帝对他是比较信任的,所以他不但因为外交优先的传统而得到了一个比较优越的地位,而且在外交领域确实掌握了比较强的影响力。
理解了梅特涅的性格、理想和实力,还有他所处的时代,我们就可以更好的理解梅特涅的政策了。梅特涅的政策说到底就是机会主义的。他本人实际上认为拿破仑是不可战胜的,但是当西班牙战争拖住拿破仑,而德意志民族主义者和奥地利军队准备在德意志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民族起义的时候,他觉得这件事是可以干的,于是他也支持了这个计划,而当这个计划失败的时候,他马上又转回去采取对拿破仑的妥协政策。如果不是一个伏尔泰主义者是做不到这快的转弯的。而当俄国军队进入普鲁士领土普鲁士转而参加反拿破仑阵营的时候,梅特涅又可以让他的皇帝反对皇帝的女婿。1813年在向拿破仑递交最后通牒的时候,他留下了他这辈子上述几句豪言壮语,当拿破仑对他持续的指责谩骂之后,最后疲惫的拿破仑威胁说“你别忘了1812年战争死的主要是德意志人”,这时梅特涅回答“陛下别忘了我也是德意志人”。这可能是梅特涅一生中最民族主义的时刻。
1814年的维也纳会议上梅特涅的路线是饱受拿破仑战争破坏的奥地利能采取的唯一措施,那就是拖延。奥地利承受了拿破仑战争最大的打击。因此也最虚弱,而普鲁士此时高唱爱国口号,主张恢复德意志帝国,甚至恢复帝国骑士领地。而梅特涅并不希望解决德意志问题,也不希望解决意大利问题。因为无论在德意志还是意大利,哈布斯堡都有巨大的利益,但是无论是一个统一的德意志还是统一的意大利都不可能被至于哈布斯堡的统治之下,即使被授予这样的统治权也不可能不受到挑战。所以梅特涅利用了小邦谋求独立的要求,联合他们支持自己,最终在意大利维持了小邦分治的局面,同时组织了德意志邦联,在这个架构之下德意志国家统一被拖延,留待奥地利有力量参与的时候再解决。
为什么说梅特涅只是在拖延并且把德意志问题留待日后解决,而是根本无视德意志问题,是因为梅特涅实际上在授予普鲁士莱茵卫兵的时候,是同样主张奥地利也成为莱茵卫兵的,他主张把萨尔茨堡给予巴伐利亚而交换莱茵-巴拉丁,因此保证奥地利在南德意志的霸权。但是遭到了奥地利军队的坚决反对,皇帝表示如果梅特涅坚持就只能解除梅特涅的职位。从这个意义上说梅特涅实际上也有一种德意志民族主义情绪,但他的民族主义情绪服从于哈布斯堡君主国的国家认同和国家利益,在这一点上他和俾斯麦是一样的,俾斯麦同样有一种德意志的民族主义情绪,但从属于普鲁士的国家认同和国家利益。
同样的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梅特涅的改革计划被他的皇帝锁在抽屉里十几年而不闻不问,因为梅特涅只是皇帝的大臣之一,而不是皇帝的宰相,在维也纳有太多的人反对梅特涅,他们比梅特涅更保守,或者更进步,都不支持他的政策。
1815-1848年之间被叫做复辟时期,或者三月前,这个时代在德意志被抹上了一层浓厚的梅特涅个人色彩。在这个时期维也纳会议的两大原则,“正统”和“均势”支配者欧洲,前者来自瘸子塔列朗,其结果是神圣同盟,后者来自梅特涅其结果是“维也纳体系”。但真正发挥作用最大作用的其实是“德意志邦联”。德意志邦联在这个阶段发挥了相当大的影响,但是我们知道梅特涅实际上是缺乏力量的。
这个时期里德意志统一事业取得的最大成实际上是普鲁士绕过德意志邦联架构组织的德意志关税同盟。但是梅特涅实际上无法左右奥地利的财政政策,而且奥地利因为有自己的内部市场,对德意志的经济一体化也不感兴趣,这就决定了在反对普鲁士的关税同盟的问题上梅特涅没有能力采取一种积极的政策。他能做的只是紧紧的依靠德意志各邦君主,满足他们的利益,同时让奥地利在政治和文化层面维持自己在德意志的影响。海涅在《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里说,
“普鲁士说照我们的税则交税你就有了德意志祖国
可我们在精神上也想联合起来
于是奥地利喊别担心我们负责出版审查”
把这里讽刺挖苦的内容去掉,基本上就可以概括梅特涅在三月前的统治了,由于他无法左右帝国的财政政策,对皇家军队也无能为力,对匈牙利和帝国的政治改革也没什么影响的情况下,他在他德意志和欧洲能做的非常有限,他只能通过满足那些求助于奥地利的君主们的要求来显示奥地利的威望和影响,因此他只能站在“反动”的立场上。梅特涅的卡尔斯巴德也好对革命的干预也好,在干预的问题上梅特涅甚至越过了邦联的基本法,都只是奥地利对德意志各邦君主保住自己权力的配合和支持而已。
梅特涅在流亡英国期间曾经对英国人谈论过他对民族主义的看法,他言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谈到的那个正在熄灭的“拉丁文明之火”。那是正在被民族主义狂潮所吞没的罗马的普世帝国理想。
梅特涅是一个精神上比较开明,思想上对一切都缺乏敬畏,不相信不辩自明的真理的人。他从个人立场上支持哈布斯堡君主国,并且希望用开明的进步的改革,来缔造一个新的哈布斯堡国家。同时用外交上的均势和正统原则为这个哈布斯堡国家创造和平安宁的外部环境。但是奥地利处于空前虚弱的局面,1815年英国财政大臣对奥地利大使说能不能偿还拿破仑战争中奥地利欠下的债务的利息?奥地利大使表示不能!财政大臣又说能不能偿还利息的利息?奥地利大使表示依然不能。三十三年对于医治十几年的战争所造成的战争创伤而言,或许已经很长了,但是因为政出多门,而且皇帝对梅特涅并没有给予全力支持,所以奥地利在整个复辟时期,除了缓缓恢复力量和拖延问题之外,没有取得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进步。其中很大一部分责任确实应该梅特涅承担,梅特涅从1809年开始就成为帝国外交大臣,在位三十多年,但却没能在维也纳培养起一个强有力的梅特涅实力集团,以利用1835年继位的费迪南一世皇帝明显的无力统治的机会,推动自己的改革,相反进一步的迁延妥协,没有在帝国的改革方面取得大的进展,这无疑是梅特涅的缺点所在。
梅特涅是一个不得人心的政治家,而且个人品德上实在乏善可陈,他在个性上太路易十五时代,已经明显不见容于浪漫主义时期。1815年的维也纳会议上有人说“会议最大的成就来自两个公认的连基本的品德都不具备的人”这俩人就是塔列朗和梅特涅,但在一伙路易十五时代出生的人中间这是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在复辟时期甚至1830年代的浪漫主义时期,这个评价就不是无伤大雅的了。
瘸子塔列朗
梅特涅太不愿意俯就一个新的市民的时代,保持着他贵族派的骄傲和对道德的傲慢态度,这使他始终没能建立一个强有力的派别,人们欣赏他,喜欢他,但不爱他,没有谁无条件的支持他,因为他始终保持着一种策略的、权衡利弊的心态来看待世界。梅特涅是一个革命前的人,塔列朗曾经充满怀念的说“没在旧制度下活过的人可算是没有真正活过”。所以他并不懂得新时代的魔术的根本。而俾斯麦是懂得的,赫茨尔总结说“俾斯麦没有把握让德意志人为了统一而每天多花几个硬币,所以他发动了一场战争,让德意志人流血牺牲”。这就是十九世纪政治魔法的根本,是梅特涅不理解也不愿意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