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 中国人所能看见的欧美日文化产品中所见的那一部分 “欧美赤粉眼中的苏联重工业”美学风格 。
流浪地球里面那个从地面直到太空的全景长镜头里面:
卡特皮勒的履带吊斗铲机。
克虏伯的(Bagger)斗轮挖掘机(那个长臂前面像一轮电锯一样的家伙)。
至于行星发动机(特别是那个撞针和那个火石平台)毫无必要的双叠方块凹凸和表面立体折线,以凸显科幻未来感,这实际上是典型的美式设计风。
《流浪地球》从地下城直到星球发动机的一分钟超长镜头给了人们对于中国科幻电影最直观的震撼。对于电影团队,“最终找到的中国科幻是什么”?
导演郭帆谈到电影对于苏联美学的应用。“我们要想寻找到合适的美学,我能想到的就只能是苏联的东西,苏联的大重工业的东西,这跟我们是有勾连的。我们对这个东西是有认知的,是觉得会熟悉的。”
如果你觉得流浪地球的世界架构还不错,并留下了“重工”、“巨大”、“黯淡”的感受,那你大体接收到了这部中国科幻电影的用苏联美学来表达“中国”的设定。
从建筑学的角度看,这种标签式的关键词,是我们对苏联美学的刻板印象吗?如果不是,这些特质代表着“中国”吗?
苏联美学,从来不是一个纯艺术的问题。
1917年的俄国革命,沙皇帝国的结束和共产主义政权的崛起,1922年成立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在领土方面,苏联是一个几乎占地球表面的六分之一的帝国,面积是美国的两倍半,在1991年苏联解体之前,这片广袤的土地的邻国是中国、伊朗和芬兰。
布尔什维克党必须有一个以科学为基础的马克思主义政策,以实现无产阶级的文化专政,寻求一种新的视觉词汇,可以将其不同的人联合起来。一个根本问题是,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只为未来社会美学的理论大厦奠定了基石。领导层必须从基本命题出发对其进行阐述,体现历史时刻的特殊性,并适用于特定形式的创造性艺术。
简单地说,苏联必须要创造新的美学,以抵抗来自资产阶级的骚扰影响,防止其腐蚀社会主义艺术。
建筑在创意学科中始终占有独特的地位。既不是艺术,也不是文学,也不是音乐,建筑才是是唯一一个持久的、巨大的、在公共场合展出的象征。可以这么说,建筑是艺术的公开表达。
因此,在革命后不久开始,特别是在20世纪20年代末斯大林上台后,建筑越来越多地被要求在整个领域加强苏维埃的言论和集体认同。纪念碑、工业图案以及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的紧密融合成为了苏联建筑项目的核心。
当布尔什维克在1917年革命中掌权时,在很大程度上他们继承了一个倒退的国家。当时苏联的钢铁、煤炭、纺织品和棉花的产量明显低于英国和美国,此外,出口和农业同样充满了问题。
1927年至1940年,苏联进行了快速工业化。1928年,斯大林发起第一个五年计划,目的是在最短的时间内使苏联工业化,旨在使苏联自给自足,并以消费品为代价强调重工业。在第二个五年计划(1933-1937)期间,工业目标变得较为温和,但仍继续并扩大了第一个计划,直到第三次计划(1938-1942)被二战打断。
从工业化一开始,重点就被放在重工业的发展上,或者像苏联文学中所说的那样,“生产资料的生产”。斯大林本人痴迷于重工业的发展,他认为如果没有工业的发展,苏联将被敌人击碎。从布拉茨克拥有的世界上最大的水电站,到卡玛斯的世界上最大的卡车工厂,十三年间,苏联建造了数千家采矿场和水力发电厂。
1935年,莫斯科重建总体规划得到批准,要求“从考虑开始,以保护历史城市的基础,但通过果断地重新安排其街道和广场的网络进行深度重建”。由伟大卫国战争引发的强大的爱国热潮必须反映在战后建设中,新建筑和地铁线路被设计为胜利人民的纪念碑。
“城市街区规模应从目前的1.5-2增加到9-15公顷。
新开发的密度必须限制在每公顷400人。
建筑物应至少高6层,在一流的街道上则应7-10-14层。”
这些规则有效地禁止了旧城区和“一流”街道的低成本大规模建设,以及单体住宅建设。大多数资金被转用于新的、昂贵的“整体”项目,这些项目比过度拥挤的城市需求更重视外观和宏伟。
1924年列宁逝世,苏联全国范围内掀起了建立列宁纪念碑运动。在这场运动中,1933年的苏维埃宫设计方案的确定,通常被认为是斯大林式建筑开始的标志。经过两年的四次竞赛,鲍里斯·伊凡(Boris Iofan)设计了一座超高的塔和列宁的雕像,总高度从初期创意的260米增加到最终定稿的415米,并有一个可容纳21,000个座位的主厅。
就像斯大林公开演讲说的那样:“苏维埃宫(Palace of Soviets)是列宁的纪念碑。不要害怕高度,就这样去做吧。”从先锋派到古典折衷主义,从相对较小的“自由无产阶级”雕像到一旦建成将成为世界最高的建筑,尽管实际未能建成,苏维埃宫方案的几次变化真实地折射出苏联建筑对于“巨大”的需求。
在斯大林逝世两年后,1955年苏维埃建筑学会被废除,斯大林建筑时期遂告一段落。工业化与城市化接踵而至,这使得住房极度短缺已经成为苏联一项日益严重的社会问题。赫鲁晓夫发起大规模的消费者住房建设计划,由于需要有号召力的民粹主义运动,反对“建筑奢侈品”的政策口号被响亮地喊出。
1955年之前开始但未完工的许多建筑被叫停。建筑师和工程师被重新定向到寻找削弱成本的方法,并最终发现长方形的组合方式。功能主义方法得到进一步提升,与此同时,在美学方面越来越疏远,同质化的建筑使社会主义城市锈迹斑斑。
最终,形成了一种低成本的,混凝土拼板或砖砌三至五层公寓楼,被命名为Khrushchyovka(赫鲁晓夫贫民窟),冷灰色、去装饰的景观成为苏联城市的常态。正如,梁赞诺夫镜头下正在吞噬苏联的无色、消亡、统一的高层建筑。
从历史长河看,苏联美学无疑是阶级分野的产物。尽管在电影中只取用了“重工业”、“巨大”、“黯淡”等几个特色,但从宫殿到方盒子,随着时代变化但被统称为“苏联美学”的建筑实际有着极大变化。那么,我们所熟知的是什么?
· 一五时期“一边倒”:被留下的中苏友谊
由当时的历史条件决定,新中国成立后实行了“一边倒”外交方针,坚定地站在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一边。
在中国和苏联的蜜月期里,中苏友谊被用来广泛地传播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这种“友谊”更像是一场外交和政治运动,旨在用苏维埃社会主义取代中国社会的西方影响。同时利用苏联的经验和援助建设社会主义国家。
作为“一边倒”政策的副产品,这一时期苏联在中国主要城市的建筑形式成为中苏友谊和社会主义现代性的象征。“一五”期间,苏联援建的156个项目遍布我国大部分地区的几十座城市。当在20世纪60年代中苏交恶时,摆脱苏联式生活远比在中国城市消除建筑更容易,而这些建筑也就在各大城市一直被使用到今天。
· 工人新村:苏联出口的集体主义住宅
20世纪50年代,中国许多城市都面临严重的住房紧缺,以上海为例,300 万产业工人及其家庭居住在棚户、厂房和旧式里弄,人均居住面积不到4 平方米。
为解决住宅紧缺问题而被大举建设“赫鲁晓夫楼”由于切实地圆了数万人的房屋所有权梦而大受“欢迎”。城市规划者们借鉴了苏联大批量修建简易住房的经验,将这种预制板结构房屋引进了中国,成为建国初期第一批为工人建造的集体主义住宅。
从建设量上看,在1949-1978年间,上海新增的1756万平方米住房面积中,有1139万平方米是工人新村,占三分之二。新村建设主要集中在两个时间段:建国初期(1952-1954)和“一五”末期至“大跃进”初期(1956-1958)。
从规模上看,在素有“东方鲁尔”之美誉的沈阳市铁西区,1952年9月,沈阳市投资1200万元开始了工人村住宅的建设。到1957年形成占地面积73万平方米、建筑面积40多万平方米的143栋苏式风格的建筑,最多时这里居住了2.7万人。
至今,在东北地区的一些工人新村,仍然可以看到这些一五计划时期的苏式住宅。
· 苏联规划在中国城市的影响
除了单体建筑和住宅以外,中国现代城市的主要形成因素同样来自于苏维埃,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斯大林主义的城市主义。
建国初期,北京是一个拥有五十万人口的城市:人口和建筑结构的95%或更多,发展成为今天的2000万人的超大城市。在王军的《城记》中曾写道:“9月16日[1949],一批苏联市政专家抵达北京。他们应该帮助新政府计划城市的发展。然而,实际上,他们对所有事情都有绝对的发言权。”
由苏联城镇规划者和建筑师发表的一份报告“关于改善北京市政管理的提案”,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未来城市的发展。他们来到中国不仅是出于地缘政治原因,而且因为中国有能力承担大项目,为规划者提供速度和效率。因为历史、意识的障碍较少,苏联城市意识形态的“更真实、更纯粹”的版本得以在中国实现:一个快速现代化的社会。
△ 凝视背后的集体主义 △
关于《流浪地球》中的“饱和式救援”、“150万人救援队”、“带着家园流浪”,这些被反复讨论,且完全不同于西方的“个人拯救世界”、“超级英雄”等的中国科幻精神内核,深究后便会发现深处隐藏的集体主义精神。
同建筑和城市一样,在20世纪50年代,苏联文学对中国知识分子产生了巨大影响。苏联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文学通过其战争和战后重建的宏大叙事,通过创造令人难忘的英雄形象和崇高理想,以及传播“爱国主义、集体主义、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概念,吸引了大批中国读者。
在电影“地球绝境”的宏观叙事下,展现出的是集体主义的力量。无论是地球联合政府的运行模式,还是各国救援队掉头返回共同“撞针”,一方面体现着绝境下人类共同体的震撼,一方面也展现了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坚毅顽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集中力量办大事儿”。
面对极端环境和长达100代人的流浪计划,全世界的人类必须团结起来,一座座地下城就如同一个个占地极广、数万人集体生活的工人新村,同吃同住一同上学一起过年,共同组成了命运共同体,这也与选用苏联美学作为这部中国科幻的基本设定不谋而合。
△ “我们”的自我表达 △
前文提到,电影只选取了几个特质来表达其“中国”的设定。苏联美学下的建筑,远比本文(电影)中所展现的要多得多,比如20世纪20年代先锋派的建构主义和理性主义,比如被戏称为“蛋糕哥特式”的经典斯大林式建筑,再比如从60年代到解体前越来越融于现代主义的苏式建筑。
建筑是一门需要科学精神的创造性学科。用某种风格去定义,总显得有些草率,而随着历史的滚滚前行,建筑的更替也从未止步。
曾经解决人民住房问题的赫鲁晓夫楼,随着现任莫斯科市长谢尔盖的城市规划实施,超过8000组苏联时期的住宅区的摧毁和改造也逐渐完成。曾经斯大林“七姐妹”中,还有一座计划建于红场旁,未建成即被赫鲁晓夫叫停的第八姐妹,而现在建起了红遍ins的扎里亚季耶公园,并重新定义着这座城市的公共空间。
不论意识形态,资本主义西方和共产主义东方都有一部分建筑,既追求纪念意识又追求社会目的感,但其对特定建筑风格的兴趣实际上却来去匆匆。
那么,具有苏联美学特点的建筑能代表中国吗?
新中国成立后,也有观点认为从改革开放后,中国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但毫无疑问地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我们完成了从农业化到工业化的跨越式发展,建筑也是如此。面对大段的空白期,前苏联的理念技术和专业知识为中国建筑的现代性打开了一扇门。即便在某些程度上,苏联美学塑造了特定时期的中国,但中国建筑和美学的真正内核仍需我们自己去发现、去创造。
因为建筑不仅在形式上,也在功能上对公众负有责任。而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建筑所带来的意义更在于,民族和政治的自豪感与审美自豪感的不可分割。
毕竟不管电影,还是建筑,都是全球化下对于“我们”的一种自我表达。
部分参考资料
[1] History of SovietArchitecture: From Palaces to Boxes, 作者A.Bazdyrev,来源于revolutionarydemocracy
[2] (Re)Made in China: TheSoviet-Era Planning Projects Shaping China's Cities ,作者Jacob Dreyer来源于archdaily
[3] Abandoned Soviet-EraInfrastructure Captured by Danila Tkachenko,作者Niall Patrick Walsh,来源于archdaily
[4] CHINA’S SOVIET DREAM: Propaganda, Culture, and Popular Imagination,作者Yan Li,来源于 THE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5] Why Did Soviet Houses AllLook the Same?,作者EugeniaSokolskaya,来源于Russianlif
[6] 1950 年代兴起的集体主义住宅,不该只是作为“历史遗留问题”被研究,作者李麑,来源于好奇心日报
[7]《流浪地球》导演郭帆:中国人别再看宫斗剧了, 作者每人作者,来源于每日人物
[8] Moscow's suburbs may lookmonolithic, but the stories they tell are not,作者OwenHatherley,来源于 The Guardian
[9] Typology and ideology:Moisei Ginzburg revisited, 作者IgorDukhan, 来源于thecharnelhouse
[10] VKhUTEMAS: The “SovietBauhaus”, 作者AgataPyzik, 来源于thecharnelhouse
[11] 实践集体居住理想的诞生与幻灭,来源于新京报
[12] 听“苏联楼”诉说往事,来源于环球视野
文 | 刘馨璐
编 辑 丨 c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