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至今,人类的第一大灾难不是战争,而是传染病。以死亡人数计算的话,大约有1000万人死于一战,7000万人死于二战,而这个数字在传染病面前却是小巫见大巫。
仅20世纪,仅天花一个病,就带走了这个星球上超过3亿条生命。战争能改变一国政治,传染病亦可。当天花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被消灭后,人类头号传染病就换成另外一个病了。
我们今天要说的事,发生在1976年的美国。
一
1976年2月,美国新泽西州迪克斯堡。
2月3日这天,19岁的列兵大卫·刘易斯(David Lewis)告诉他的训练教官,他感到有些虚弱和乏力,不过还不是太差,他认为还没有糟糕到需要取消接下来的长途行军训练。
然而刘易斯步行13英里之后就晕倒了,被紧急送回了营地。第二天,他突然就去世了。
尸检结果显示,他感染了一种猪流感病毒。2月中旬,美国卫生、教育和福利部长马修斯向公众宣布,刘易斯感染的是病毒株和1918年引起全球大流行的西班牙流感很类似,这个流感病毒将于当年秋季爆发。
「There is evidence there will be a major flu epidemic this coming fall. The indication is that we will see a return of the 1918 flu virus that is the most virulent form of the flu. In 1918 a half million Americans died. The projections are that this virus will kill one million Americans in 1976.」(有证据表明,今年秋季将出现一场重大流感疫情。这意味着我们将看到1918年流感病毒的回归,这是最致命的流感形式。1918年有50万美国人死亡。据预测,这种病毒将在1976年杀死100万美国人。)
西班牙流感是一种猪流感病毒,在1918年全球大流行期间,全球有超过5亿人感染,死亡5000万人。这是20世纪人类遇到过的最强大的传染病之一,近20年来引起人们恐慌的SARS、新冠和埃博拉,没有任何一个能比肩西班牙流感。这次的流感甚至导致了一战提前结束——因为许多国家已经没有足够的兵力可以参战了。
在1918年西班牙流感流行期间,有超过28%的美国人被感染,预计有50~85万人因此死亡,并且很多人发病迅速。例如时年5月29日,一名49岁的德裔美国人在跟儿子散步时,突然感觉非常不舒服,结果第二天就不幸去世了。
这名美国人在16岁时乘坐蒸汽船,花了12天时间从德国不莱梅漂洋过海来到纽约,初到时不懂英语,依靠自己的奋斗开始了创业之路——这有点像电影教父柯里昂的故事,但他却没想到自己的美国梦最终会结束在一个病毒身上。
他的名字叫弗里德里希· 特朗普(Friedrich Trump)。他是当今美国总统的祖父。
二
回到1976年。
美国政府对新出现的猪流感病毒非常重视,初步判断是这次发现的病毒株致命性可能更强。为了预防流感爆发,有专家预测至少应当有80%的美国人需要接种疫苗。
3月下旬,福特总统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宣布,政府计划为“全美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接种疫苗。在政府强力推动下,国家猪流感免疫计划(National Swine Flu Immunization Program)在当年4月15日很快被国会通过,政府将投入1.35亿美元让每个人都能打的上疫苗。
然而世界卫生组织(WHO)的立场却不一样。WHO经过研究之后认为,这次的流感病毒可能不是1918年西班牙流感病毒的再现或者升级,应当先采取观望态度。而到了当年7月份,许多美国科学家和医务工作者冷静下来,他们的研究发现1976年提取到的猪流感病毒毒力,实际上远低于1918年的病毒。他们认为之前「猪流感会导致百万美国人丧生」的判断是不合理的,并开始质疑全民接种疫苗计划的巨额开支以及对公共卫生资源的消耗。
但如同美国作家Rebecca Kreston后来在她的书中写到的,当时大家面临的实际问题不是病毒过于强大,而是美国政府已经势不可挡了(The U.S. government was unstoppable)。
到了当年10月,预想中的猪流感爆发还没有出现。但是随着当时福特总统的连任竞选活动迫在眉睫,疫苗接种活动被加进去了更多的政治动机。福特总统的竞选团队认为这是一个吸引选民的好机会,推动疫苗接种能体现总统本人对于全美人民健康的关心,福特总统甚至亲自上马,他本人在白宫接种猪流感疫苗的照片被刊发在了许多报纸的封面上。
在政府的强力推动下,加上当年7月份一场类似流感的疫情感染了在费城参加退伍军人大会的两百多人,虽然后来证明病原体其实是军团菌,跟流感毫不相关,但这还是加重了人们的恐慌。于是当年有4600万美国人(相当于当时全美人口的1/4),接种了猪流感疫苗。
三
1976年11月,佛罗里达。
朱迪· 罗伯茨(Judi Roberts)是雷克兰市凯特琳高中的助理校长,11月的一天,她开始发现自己小腿和脚有点发麻。她是位非常健康开朗的女士,她还跟朋友开玩笑说,如果症状持续的话,她到那周星期五可能膝盖以下都会失去感觉。
她说的确实不是真的,因为实际情况远比她想象的严重。在罗伯茨说完这话一周后,她全身都瘫痪了。
罗伯茨在接下来的半年内都处于四肢瘫痪的情况,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必须使用机械通气维持生命,因为她负责呼吸的肌肉也出现了麻痹。
在她1979年接受热门节目《60分钟》访谈时,她的状态恢复了不少,但是嘴唇的活动性仍然比较差,不能吹口哨,手部仍然乏力,行动需要借助轮椅。
当时的节目主持人是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新闻记者、同样也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迈克·华莱士(Mike Wallace)。他向参加节目的政府官员和医学专家们提出了很多尖锐的问题,他告诉观众们,美国还有几千个像罗伯茨女士这样的患者对美国联邦政府提起了诉讼。而这些患者的共同点是——
他们都接种了猪流感疫苗。
罗伯茨和其中一些患者得的病,叫做「格林巴利综合症」。
听说过这个病的人可能不多,一些医学生甚至只在神经病学的教科书上看过这个病。
格林巴利综合症(Guillain-Barré Syndrome, GBS)是一种自体免疫性疾病,最早是由法国的Guillain和Barré两位神经病医生在1916年描述症状,并因此得名。简单来说,格林巴利综合症是由于免疫系统攻击周围神经系统,导致急性肌肉瘫痪的疾病。
在初始阶段,患者会从四肢远端(即手和脚)出现感觉异常,然后症状逐渐向躯干蔓延。这个病的死亡率约4%~7%,但经过正规治疗大多数患者预后还是比较好的,60%~80%患者可以在6个月内恢复走路,另外也有一部分患者可能会留下永久性的无力症状。
格林巴利综合症的病因至今未明,可能跟感染有关,有2/3的患者在出现症状前几个星期有过上呼吸道或者消化道感染。由此出现的一种假说是,某些病毒或细菌表面的抗原决定簇和宿主自身的抗原决定簇类似,感染这些病原体后自身产生的抗体攻击了自身的神经系统——相当于杀敌八百,自损三千。
四
格林巴利综合症在全球各国的发病率大约是1~2人/10万人,确实少见,但也不是说压根见不到——比如美国曾连任四届的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就是。
然而过去往往都是散发病例为主,但是在1976年10月~12月期间,美国超过四千万人接种了猪流感疫苗,在其期间有532例格林巴利综合征患者发病。这一严重后果直接导致了美国猪流感疫苗接种计划的终止。1976年的猪流感疫苗接种是否直接导致了格林巴利综合症,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只知道两者一定有相关性,也很可能有因果关系,但具体是怎样一个机制,尚不清楚。
而目前研究发现,除了流感疫苗以外,一些别的疫苗在接种之后也出现了零星的格林巴利综合征病例,但都没有1976年猪流感疫苗导致的后果那么严重。
那么那年的猪流感本身,最后到底有没有「杀死100万美国人」呢?事实证明,福特政府出现了严重了误判,到1976年流感季结束,全美一共有不超过两百位猪流感患者,全都集中在迪克斯堡这个地方,当年的猪流感并没有人传人的能力。
1976年是美国200周年纪念日,是总统选举年,是水门事件导致前总统尼克松辞职两年后,共和党无比渴望赢的这场总统大选,福特总统想利用把民众从瘟疫中解救出来这一机会,赢得人们的好感和选票。
结果不但没有赢得好感,反而还翻车了。瘟疫并没有出现,让人们受到伤害的却是疫苗。
这一事件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1976年,政治是否取代了科学,这个问题近半个世纪以来一直在被各界讨论。
当年的猪流感疫苗并没有经过严格测试,然而在福特政府的强力推动下,几千万美国人还是接种了这个匆匆上马的疫苗。在这次疫苗事件中,福特总统、美国国会、疾控中心和各大药企分别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这次事件曾经有过多少次可以刹车的机会,这些机会又是怎样被错过的,答案在历史中众说纷纭。
而这一事件直接影响了当年的美国总统大选。
在1976年11月的大选中,由于疫苗事件和其他原因,杰拉尔德·福特连任失败,输给了民主党候选人吉米·卡特——美国第43任总统。2020年和1976年一样,是美国的总统大选年。同样是面临传染病疫情,同样是共和党,特朗普总统领导下的美国政府交出了怎样一份答卷,大家都看在眼里。
今天中国的老百姓可能很难理解,为什么美国有这么多反疫苗的人?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拜当年福特政府的草率决定所赐,一些美国人对于疫苗的恐惧至今挥之不去。
一次不谨慎的、违背科学的政治决策,就能直接耗竭民众的信任,而想再次建立这种信任,可能需要几十年的时间。
在新冠疫情肆虐下的世界,初步控制疫情,可以靠国家的严格隔离和做好个人的卫生工作,但长远来看,还是需要依靠疫苗。只有疫苗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群体免疫」。疫苗是人类对抗传染病最为强大的武器,我们消灭天花和脊髓灰质炎,靠的就是疫苗的广泛接种。
目前全球在研的新冠疫苗有超过125个,我个人认为至少也会有一两个可以最终获批,然而疫苗一旦上市,接种人数是以「亿」为单位的,哪怕有万分之一的严重副作用概率,放在人群之中都是数以万计的存在。
1976年美国猪流感疫苗的教训告诉我们,为了保护民众的健康,为了维护民众对于科学的信任,在批准疫苗上市之前,严格的临床测试比什么都重要。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从历史中学到了什么教训,我们又能给后人留下什么经验。在杜牧所写《阿房宫赋》的最后有一句话,常读常新。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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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王亚丽, 侯永芳, 董铎, 刘翠丽, & 王丹. (2011). 疫苗和格林巴利综合征关联性研究进展. 中国药物警戒(09), 549-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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