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

为什么国内作家在某些重大题材上集体失声了?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回答
在中国当代文学领域,“重大题材集体失声”的现象确实是许多评论家、读者乃至作家自身常常讨论和反思的议题。这种“失声”并非指作家们完全不写了,而是指在某些本应引人深思、反映时代变迁的重大历史事件、社会现实或价值观念的探讨上,出现了一种普遍的沉默、回避或者说缺乏深度和力度的创作状态。

要详细解释这个现象,需要从多个层面去分析其原因。我们可以从 宏观环境、微观创作、以及作者主体 这三个大的维度来展开。

一、 宏观环境层面:制度、审查与市场

这是最直接也最常被提及的原因。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环境,尤其是审查制度和市场逻辑,对文学创作的题材选择和表达方式有着深远的影响。

1. 审查制度的“无形之手”与“有形之墙”:
“无形之手”(自我审查): 这是最普遍也最难以量化的因素。长期的审查实践,使得作家在动笔之前就会形成一种预判,知道哪些话题是“敏感”的,哪些观点是“不被允许”的,甚至会预想哪些词汇或表述可能触碰红线。这种“自我审查”已经内化为一种创作习惯,使得作家在构思时就主动绕开那些可能带来麻烦的题材。比如,涉及历史上的政治运动(如文革、反右)、某些敏感的社会事件(如六四、群体性事件、一些腐败案件的深层揭露)、对现有政治体制的根本性质疑、对民族主义的批判性反思等,都可能在作家心中构成一个“禁区”。
“有形之墙”(直接审查): 出版一本作品需要经过层层审批,包括出版社内部审稿、出版局审查等。一旦内容被认为“不合时宜”,轻则要求修改,重则直接被毙稿。这种机制使得出版机构自身也变得“谨慎”,更倾向于选择风险低、易于通过的作品。这导致一些本可能具有突破性的作品,在审查环节就夭折了,作家也就失去了通过出版渠道将这些“重大题材”呈现给读者的可能性,久而久之,会打击创作的积极性。
“历史虚无主义”的警惕与压制: 近年来,官方对于“历史虚无主义”的定性与批判,也使得对某些历史事件的重新解读、挖掘被认为是“不忠诚”或“颠覆”的表现。这使得作家在处理历史题材时,往往倾向于选择官方主流叙事或进行“温情脉脉”的回忆,而难以进行深刻的反思和批判性的挖掘。

2. 市场逻辑的“趋利避害”与“娱乐至死”:
迎合主流与大众化: 在市场经济环境下,文学作品也面临着商业化运作。为了吸引更多读者、获得更好的经济效益,许多作品倾向于选择更容易被大众接受的题材,例如言情、历史演义(非严肃历史)、玄幻武侠、都市情感等。这些题材往往更能带来即时的情感共鸣或娱乐性,而重大题材往往需要读者投入更多的思考和情感能量,其市场回报可能不如前者。
回避争议与风险投资: 出版社和投资方在选择出版或资助项目时,也会考虑其市场风险和可能带来的争议。涉及重大题材的创作,一旦触碰到敏感点,不仅可能面临审查风险,还可能引来舆论批评,甚至影响投资回报。因此,市场也倾向于规避这类“高风险”项目,鼓励创作“安全”的、流量可观的作品。
“小确幸”与“丧文化”的流行: 在一定程度上,市场的导向也与当下社会弥漫的某种情绪有关。在社会转型期,一部分人可能更倾向于关注个人生活中的“小确幸”,寻求情感慰藉,或者通过“丧文化”来表达对现实的不满和无力感。这种心态也影响了文学创作的选择,使得宏大叙事和深刻的社会反思在市场上相对“不受欢迎”。

3. 知识分子(作家)的社会角色与生存压力:
传统知识分子的责任感式微? 历史上,中国作家常常被赋予“民族灵魂”或“社会良心”的称号,承担着启蒙、批判、反思的责任。然而,在市场经济和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下,一部分作家可能面临生存压力,需要通过写作来养活自己,这可能导致他们在题材选择上更加务实,而非完全出于一种“士大夫”式的责任感去挑战禁区。
被边缘化的担忧: 如果一个作家长期坚持创作一些“不合时宜”的题材,可能会面临被主流文学界边缘化、作品难以出版、曝光机会减少等问题,这也会影响其创作的持续性。

二、 微观创作层面:写作的困境与技巧

除了宏观环境的压力,创作本身也存在一些内在的困境,使得作家在处理重大题材时显得力不从心。

1. 信息获取与事实核查的难度:
历史真相的模糊与遮蔽: 很多重大历史事件的具体细节、真相往往存在多种版本,甚至被官方叙事所遮蔽。作家要想深入挖掘,需要大量的、可靠的史料和一手资料,而这些资料在当下可能不易获得。缺乏真实、可靠的素材支撑,写作就容易流于表面或成为空洞的口号。
当下现实的复杂与隐晦: 许多当下社会问题也并非清晰可见,而是隐藏在表象之下,需要深入的调查、研究和洞察。一旦触及深层原因,就可能触及体制和权力,从而引来审查。这种复杂性使得作家难以把握,更难用文学的方式进行有力的呈现。

2. 文学语言与叙事技巧的局限:
如何“写”而非“喊”? 重大题材往往承载着沉重的历史包袱和复杂的社会议题。用文学的方式去表现这些题材,需要高超的叙事技巧、深刻的人物塑造和富有感染力的语言。很多作家可能缺乏将宏大的主题转化为具有艺术感染力的作品的能力,或者因为审查的压力,而选择了一种平铺直叙、缺乏张力的方式,使得作品显得干瘪无力。
“后现代”叙事的困境: 一些作家可能尝试用后现代的解构、拼贴、反讽等手法来处理敏感题材,试图绕过直接的批判。然而,这种手法如果运用不当,容易显得晦涩、玩世不恭,甚至削弱了题材本身的严肃性,也可能被视为一种“消解”和逃避。
象征、隐喻的“失效”: 在某些时期,象征和隐喻曾是作家表达敏感思想的重要武器。但当某些象征被过度解读或被官方收编后,其原有的批判力量就会减弱,甚至失效。作家需要不断寻找新的、有效的表达方式,但这本身就是一项艰难的挑战。

3. 创作激情与使命感的挑战:
“被掏空”的感觉: 长期面对审查和市场压力,加上社会转型带来的价值观冲击,一些作家可能感到创作上的疲惫,甚至“被掏空”。当内心的创作激情难以转化为有力量的作品时,选择“沉默”也成为一种可能。
“犬儒化”心态: 面对种种困境,一些作家可能逐渐产生“犬儒化”的心态,认为一切努力都可能白费,不如随波逐流,或者专注于个人化的表达,而对宏大叙事和批判性反思失去兴趣。

三、 作者主体层面:作家个体的选择与困境

最终,文学创作是回归到作家个体身上。作家的个人选择、认知、勇气和能力,也是导致“集体失声”的原因之一。

1. 勇气与担当的缺失:
个体生存的考量: 作家也是普通人,有家庭,有生计。选择冒着风险去触碰敏感题材,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担当,也可能面临被社会排斥、职业生涯受阻的风险。在这种情况下,选择“安全牌”是人之常情。
“良知”的软化或妥协: 并非所有作家都具备坚定的“良知”和批判精神。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一些作家可能会为了“融入”或避免麻烦而选择妥协,放弃了对某些重大题材的深入挖掘和真实表达。

2. 思想的深度与视野的局限:
缺乏对现实的深刻洞察: 有些作家可能本身对所要表现的重大题材缺乏深入的思考和研究,仅仅停留在表面的认知,自然难以写出有深度的作品。
思想的“供养”与独立性: 作家思想的形成,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其所处的思想环境和信息来源。如果作家长期被某种官方话语所“供养”,或者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其作品自然难以突破现有的框架。

3. 写作动机的转变:
从“言志”到“谋生”: 随着文学市场化,一部分作家写作的动机可能从早期的“言志”、“启蒙”转变为“谋生”。当写作成为一种职业,追求经济利益和市场认可就会成为重要的考量,这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其对题材的选择。
“情怀”与“姿态”的表演: 也有一些作家,虽然口头上表现出对重大题材的关注,但其写作可能更像是一种姿态或表演,缺乏真正深入的体验和真诚的表达,作品也因此显得空洞无物。

总结

“重大题材集体失声”是一个多重因素交织作用的结果。 宏观环境的审查与市场逻辑是基础性的制约因素,它们构筑了作家创作的“围墙”和“边界”。微观创作层面的难度和技巧局限,则使得即使有作家愿意尝试,也可能面临“有心无力”的尴尬。而作者个体层面的勇气、思想深度和动机选择,则是最终决定作品能否呈现的临门一脚。

当然,我们也不能一概而论。在当前的文学生态中,依然有许多作家在各自的领域内坚持着严肃的创作,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去触碰和表达那些重要的议题。只是,相较于某些历史时期,或者相较于读者期待的深度和广度而言,确实存在一种普遍的“失声”或“弱声”的现象。要打破这种局面,既需要外部环境的松动与开放,也需要作家群体自身不断地突破与坚守。

网友意见

user avatar

审批太难……

不是啥题材都能写的……

就算国家鼓励的现实题材,并且有主管部门牵头,也是有人写了,平安通过,有人就被突然叫停,并且没有理由……

user avatar

不懂什么是“重大题材”。我比较喜欢看网文,特别是耽美网文,其中不乏优秀的作品。

我的阅读经验来看,无论哪个类型的作品,都难以逃脱当下的和作者的个人价值观。现在是相对和平的商业社会,相应的价值观也会牢牢浸染作品,但国家没有重视和做好文艺宣传工作也是一个事实,现在,特别是影视作品,往往都是纯商业化的,缺乏价值观方面的审查,过于流于形式,以至于“神剧”频现,小言作品各种毁三观,处处见极品阴间事儿,甚至简单的人设、布景都严重脱离客观实际。这是资本利润最大化的具体体现,利润比率才是他们追求的,总价值特别是文化和社会价值只要不能换成货币的,都是他们不屑一顾的。

文学创作上也是一样的,为什么我沉溺于耽美文学了呢?因为它是国家一直不倡导甚至是禁止的,导致其中的作者大都无法通过作品营利,也就使得创作者有很高的为爱发电的比例,作品出来,天然没有铜臭味,就比较真实和高级。甚至,一个作品是为钱为销量写的,还是出于爱好写的,常常读一段就能觉察了。相比于通俗的可以正当商业化的作品,这些商业化困难的作品的含金量就高得多了。当然,现在网站签约作者后,也有非常多的本来用爱发电、认真创作的人开始给作品注水了,导致大纲是个好故事,过程写得繁花锦簇曲折漫长,看多了难免腻歪,跟又臭又长的那种也便没多大区别了。对这一类作者,我理解又怜悯,并衷心希望他们不要被商业化给毁掉——写多了废话,是会养成恶习的。

印象比较深的作品如《全职军医》,其中的价值观非常社会主义,故事也很宏大,个人觉得是可以算是重大题材的创作类型的。我看的是网络版而不是出书版,也无从比较二者的不同了。但读的时候,我直觉某些比较犀利的映射现实弊端的部分,肯定是无法正常出版的。

总体上说,个人感受是虽然有政治因素的影响,但资本的影响还是最关键的一个因素。希望已经小康生活的作家们都多一点追求,高尚一些,不要甘心被资本支配,被出版商利诱和约束,用心搞些自由的创作,哪怕是短篇小品呢,群众是不会辜负真心的。

user avatar

作家在重大题材上没有失声,只是,受到了官方在意识形态的引导和鼓励。

我相信这几年,国内大多数作家——包括严肃文学作家和通俗文学作家,听到最多的词,就是“现实主义题材”,官方的说法是,鼓励现实主义题材创作,参与社会重大事件、要“接地气”地为民众发声……

为此,出台了一系列奖励方案,包括:1给钱,各省市文化部门都有相关资金,来鼓励“现实主义题材”创作,只要选题通过。就给稿费,写出来没读者买单没关系,反正稿费已经有了。2给奖,各级别的“五个一工程奖”、“优秀文艺工作者”、各种文学类奖项,都优先考虑“现实主义题材”,如评奖的话,该类题材不能低于一定比例(至少五成,甚至七成)。

另外还有不少好处,就不细说了。

在这种多管齐下的努力下,成效也是很明显的,这几年,反映各种“重大题材”的现实主义作品越来越多,医生、基建、工业、铁路等等题材的获奖作品非常多,我真不是唱反调,在这些方面,咱们国家的进步非常大,这其中也有很多作品,写的非常好,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命题作文。

作者写来就是为了评奖的,资料都是百度然后拼凑加洗稿,考虑的首先是姿势对不对,够不够声情并茂,有多少是内心有感而发?

——用文革时候张春桥的话来说,叫“主题先行”,评奖方面,写的好不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内容和思想是否正能量,政治是否正确。

在这些作品中,过程描写可以艰苦、曲折,但主题一定要积极向上,一定要正能量。不允许有任何不同的看法。

这其实是违反文学创作规律的……

小说,不是报告文学,一定要允许作家有自己的思想和对于一个事物不同方面的解读,甚至允许作者在一些问题上“唱反调”,这是共识,如果只允许写同一类题材,并且强行将一本老百姓不习惯看的书,说成“百姓喜闻乐见”,文学,还怎么发展?

而且如蛤蟆巨所言,即便你发自内心地想要歌颂,去写这种题材,你也有可能因为姿势不对,触犯了某个敏感因素,而被当成不和谐的作品然后把你作品给和谐了。

就说网文吧,很多人说网文非黄既暴,这种都是不看网文的,网文在很多方面的审核,而今比出版小说还要严格,我记得之前有坐着说话不腰疼的协会领导批评说,网络文学现实主义太少,总写幻想题材——这真的委屈啊,不是不想写,一个现实题材的网文,连地名都不给写,你敢现实吗?

网文需要一定监管,这我同意,例如炼铜、多P、妄议国政等等,如果没有监管制度,单纯靠业界良心,大概率会有很多这种,但监管,不是简单粗暴地制造一些屏蔽词和似是而非的规则,例如:

我的《茅山捉鬼人》,被强行改成《都市捉妖人》,因为茅山两个字涉及真实地名,鬼涉及封建迷信……

我书里主人公被人称为大法师,结果显示出来,全是**师……

其实哪怕这样,我都能接受……你至少告诉我什么不能写了,我最多虚构一个名字好了,但很多时候,它没有标准,你压根不知道哪里违禁啊。

黑夜总会过去,水乳交融,十之八九,这些还算容易理解的,有时候你一章被封,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去找问题出在哪里。

用韩寒早年说过的一句话:人家写歌是1234567,我们只有后面三个,少拉稀,那用少拉稀能不能创作出好作品呢,其实也能。

于是当你吐槽音符太少的时候,别人就会说,你看,人家用少拉稀不也写出好东西了吗,你写不出,是水平不行,跟监管没关系。

嗯。

user avatar

发个帖,知道为啥没了吗?哪个词出问题了?哪些方向不能碰?你觉得你还挺正能量的,但别人品出点你都没想到的呢?---- 发个帖也就几分钟,写部小说半年一年,然后,出版社告诉你:“出不了了,别问谁,为啥,我们也难。”你钱多,时间多,拿自己开心?

user avatar

谢谢邀请,这个问题其实可以从现代文学的起源说起。

卡夫卡算是现代文学头一人,他跟之前的作家很不一样。过去作家可以是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比如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可以算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百科全书,《神曲》是中世纪的百科全书,《巴黎圣母院》恨不得装下整座城市,《双城记》一开头就摆出打算描写整个时代的架势:

那是最昌明的时世,那是最衰微的时世……

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时是怎么开始的呢: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个不同。奥勃朗斯基家里一片混乱……

这些作家在讲述自己故事的时候,有一种毋庸置疑的确信。他们相信自己是某问题的专家,是民众的导师,他们对自己要讲述的东西、要描绘的世道无比确定,坚信自己发现了某种值得分享的真理。

再看看卡夫卡是什么样子呢?

他看起来弱小,畏葸,游移,思虑过重。

不光无法给别人一个确定的回答,自己的生活都一塌糊涂。

《城堡》的开篇,充满克苏鲁的味道,主人公命运未知,被无情地甩进一个强悍、陌生、坚硬、极不友好的世界里:

K到达时天色已晚。村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城堡山踪影皆无,雾霭和夜色笼罩住它,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出这座大城堡来。

托尔斯泰是巨人,生命力旺盛,昂扬勃发,文字里显出一种明朗而多欲的气质。

而关于卡夫卡最经典的画像则是一位连名字都是代号的、习惯于躲在洞穴里进行近乎病态遐想的死宅。卡夫卡自己就塑造过穴居人式的文学形象,另外如果你觉得卡夫卡晦涩,可以读一下安部公房的《砂女》,也是这一类的人物。

这种强烈的差异对照,并非无关宏旨,而是有着一种关乎现代文学气质的东西。

那就是:现代文学跟过去的作品不同,它迎来了自身的一种划时代的变革,其意义不亚于相对论之于物理学。

过去文学关心外部世界,现代之后的文学却是极度关心个体体验,内在的潜流的东西。这种体验经常是纵深的、边缘的,未必共通的,猎奇异样的,有时近乎是病态的。

这种写作,可以用庄子的两句话描绘: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

进一步解释,某个题材之所以“重大”,不是因为它隶属于某种重大叙事,而是它对作者个体而言极端重要。它是作者个体视角所照出来的“大”,而作者经常是敏感的,病态的,无所适从的,这种不安感恰恰促使其更敏锐地感知自己所要描绘的题材。

现代文学的万神殿里供奉的并不是那种对万事都能给出答案的人,恰恰是连自身的存在都成问题的人。是病人。

他们通过意识到自身存在的怪异,进而发现整个世界的陌生。

这一点只需要在现代文学的前声——陀思妥耶夫斯基“宗教大法官”一节里面就能看出端倪。

中国的现当代文学起步很晚,但起点非常高,那就是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

《狂人日记》诞生的背景是文学革命,是文学也是启蒙,但单纯就文学论它也不俗。它本身的特质极为先锋:

因狂人也恰恰正是生活于梦魇之中、发现这个世界陌生的可怜鬼。

这一点上,鲁迅和卡夫卡诸人的体验、写作有颇多近似之处。

鲁迅其实也是病人。是个多疑者,不安的人,虚无主义者,尼采的拥趸。

而作品其间的含义,或者说狂人所存活其中的世界背景,也绝非简简单单一个“封建社会”所能概括。那种怪异感,特别是“熟悉里发见的陌生”,甚至直到今天都没有消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当然,起点高并不代表就一路高开高走,后面的发展历程其实有点急转直下的意思。

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再到一种宣传媒介,在那时倒确实触及了某些旁观者以为的“重大题材”,但就文学本身品质而言却乏善可陈,不过是命题作文罢了。

陈寅恪著《元白诗笺证稿》,谓“自贞元以后,尤欲以文治粉饰苟安之政局”。规定好重大题材,写出来未必是重要作品,倒经常是遵命文学。

更遑论率先规定好哪些是人民、哪些形象应该怎样、故事应该如何发展了。

这种规定不仅不能助人升级大脑,把甲改造成乙,也丝毫无异于文学本身的跃进。

再说当代的作品。

每个作家都会有自己比较关切的题材。关注现实并通过个人写作回应现实,这也是一种非常常见的创作机制。只不过究竟怎么样的题材算是“重大”,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其中有一部分“重大题材”,是我们能发现、而作家们也同样以为重大的。

即便如此,他也未必能给出一个令你心安理得的正确答案——正如前面所说,现代文学的万神殿里,坐落的都是卡夫卡这样的病人,而不是哲人、导师、无所不知的通达之士。

他们是以病态而敏锐的直觉发现世界的怪异的,却并不是给受无间苦的世人开药方的。有时甚至恰恰相反,他们彷佛反而觉得普通人活得太心安理得了,以至于非制造点不适不可,提醒读者索多玛已经没有义人了。譬如纳博科夫经常关注的道德问题的“戏剧性”,讲出来的时候经常是令人不安的,乃至于极度不适的。

说具体的当代作家。

比如说改开历程,这应该算是一个比较重大的题材了吧?

阎连科就有过相关的创作。比如他写过这么一个故事,某村子的创富历程中,曾涌现过这么一对男女,带领其他人一起走向富裕。男的发现经过村子的火车可以创造大额财富,就带领村民靠铁路吃铁路,在火车经过时偷货。女的发现去城里从事XX服务很挣钱,就带着小姐妹到城里卖X。男女代表不同家族,通过自己的方式傍上外部高发展的大潮,让乡亲们享受财富增长的同时也巩固了自己家族在村子里的地位。与此同时,这个创富过程也伴随着光怪陆离的堕落和沉沦。

如何评价阎连科的《炸裂志》?

这算不算是重大题材呢?毫无疑问算是。但你绝对不能指望从中捕捉到礼赞,或者类似的东西。他觉得具有戏剧性的东西,值得倾注心力的东西,并不是大时代的辉煌,而是个体内心、或者说安放思想之处所发生的异化。对这种异化,个体不仅无力抵抗,甚至无处可躲,而只能随之失智。现代作家很少有发自肺腑地赞美什么东西,或者从某种宗教、宏大叙事里获得平静、慰藉,他们经常是不安的,远比普通人为甚。

阎连科描绘过一种景象,大意是说某个村子里,人的血液像水管里的水一样,经由管道流向一个地方,一打开水龙头就可以流出来。后面他确实写出了类似的故事,荒诞吗?非常荒诞。真实吗?无比真实。

而且世界上确实有一个村庄,人靠血液为生,乃至于完成财富原始积累,修建起了房子,并最终受到了咒诅。

那种故事真实得令人难以直视,以至于唯有在荒诞的语境里,才能曲折地被讲述。

并且一出口就是错。

到这个时候,确实可以算是失声了。

在过去急剧变化的几十年中,人追着时代跑,眼界和心灵受到严重的震荡,其间也涌现出不少相关作品。或者通过勾勒村镇传奇反映权力交替、创富神话(李佩甫《羊的门》),或者通过独特视角见证市井心酸、炎凉百态(毕飞宇《推拿》),又或者重新勾勒父祖传奇、进行文化寻根(莫言《红高粱》),乃至于像林白、马原这样,跑到边陲世界,探索边缘心灵。这些作品,可能很多读者听都没听过,听说了也不定能打开,打开后也会觉得读得很累。

只有极少一部分,比如说像余华的作品,能够给普通读者也带来一种阅读快感,让你巴适地消化一些看起来有点深刻、又好像难以尽言的思想。

我很喜欢《活着》里的一个段落: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富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

它平易又深刻,又无情又温情,令人想起老子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余华的人物经常非常抗造,橡皮人一般,渡尽劫波。但并不因此而麻木,他们又常常是珍惜自己的。道是无情却有情。

这让他的作品又好读又新鲜。

当然,当代文学的发展也并不是千篇一律的,甚至不是同步的。文坛的评价体系、作家的受教育影响,还是会规训很多人从事于非常规范的现实主义式的创作,比如鼓励他们去找一些大题材,找“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写那种很有跨度、看起来很“厚重”的故事。很多拿了茅盾文学奖作品就是这样,具体书单,自己对着奖项一百度就知道了。

另外提醒一点:如果要找的是不那么主流的作品,兴许不好找,但要找一些反映主流价值观的作品,不管文学还是电影、电视剧,其实都不难找。

因为我们经常实在是太主流了。

类似的话题

本站所有内容均为互联网搜索引擎提供的公开搜索信息,本站不存储任何数据与内容,任何内容与数据均与本站无关,如有需要请联系相关搜索引擎包括但不限于百度google,bing,sogou

© 2025 tinynews.org All Rights Reserved. 百科问答小站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