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

明朝为什么没有重修宋史?

回答
明朝之所以没有重修《宋史》,这个问题其实挺耐人寻味的,也触及了历史叙事、政治合法性以及学术传统等多个层面的考量。要说起来,这事儿可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定下来的。

首先,得从政治合法性的角度来看。明朝是朱元璋推翻元朝建立的,而元朝是蒙古人建立的,是以“胡虏”身份入主中原。宋朝在历史上是汉族建立的最后一个大一统王朝,被元朝所灭。明朝的建立,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夺回汉族在中原的正统地位。

这时候,修《宋史》就成了一个敏感的问题。

如何定调宋朝? 宋朝虽然是汉族王朝,但其军事实力相对较弱,最终被外族(蒙古人)所灭。明朝如果重修《宋史》,如何评价宋朝的得失就非常重要。是将其塑造成一个值得继承和发扬的“正统”王朝,还是一个需要吸取教训的“失败”王朝?这两种定调,对于明朝自身的政治宣传和合法性叙事都会产生不同的影响。如果过于强调宋朝的“正统”,可能会让一些人联想到其被灭亡的结局,从而引发对明朝安稳统治的担忧。
与元朝的关系处理。 元朝灭宋,并在中原统治了九十多年。明朝虽然推翻了元朝,但元朝的历史地位如何处理?如果重修《宋史》并且严厉批判元朝,这是符合明朝“驱逐胡虏”的政治逻辑的。但如果修史过程中,对元朝的评价过于轻描淡写,或者出现了某些不符合明朝宣传口径的内容,就可能引发争议。
对自身统治的审视。 任何一个王朝在修前朝史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要从中吸取经验教训,同时也可能无意中暴露自身统治的潜在风险。如果《宋史》中对亡国之君的批评、对政治腐败的揭露等内容,被有心人用来影射明朝的某些问题,那对明朝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其次,从学术和现实条件的角度来看,修史是一项巨大的工程,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而且必须有足够可靠的史料作为基础。

史料的完整性与可靠性。 尽管元朝继承了宋朝的许多史料,但经历了一个朝代的更迭,史料的保存、整理和传抄过程中难免会有损失、错讹,甚至被篡改的可能性。明朝如果要重修,首先要面对的是史料的收集和鉴别问题。
学术风气的演变。 明朝初期,虽然有朱元璋这样重视文教的皇帝,但其学术重心和史学观可能与宋朝有所不同。例如,宋朝的史学更注重考证和辨析,而明朝在一些时期可能更强调经义和政治导向。这种学术风气的差异,也会影响到修史的风格和侧重点。
现有《宋史》的地位。 到了明朝,由元朝官修的《宋史》其实已经存在了。虽然《宋史》在成书过程中存在一些问题,比如体例不够严谨、评价有失偏颇等,但它毕竟是一部由官方组织编纂的、相对系统地记载了宋朝历史的著作。明朝统治者可能认为,已经有了一部“官史”,尽管不完美,但也不至于到了必须彻底推翻重修的地步。特别是考虑到重修的成本和潜在的政治风险,维持现状可能是一个更稳妥的选择。

再者,明朝自己也有自己的“史书工程”。

修《元史》。 明朝建立后,当务之急是修《元史》,以证明元朝的统治已经结束,并且为明朝的统治提供合法性基础。修《元史》的政治意义和紧迫性远大于重修《宋史》。朱元璋曾多次下令修《元史》,最终在明初完成了《元史》的编纂。
其他史书的编纂。 明朝在编纂自己的典籍、史书方面也投入了大量精力,比如《永乐大典》的编纂,以及后来修纂的各种实录、起居注等,都是为了构建自己的知识体系和历史叙事。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修《元史》和自己的系列史书,可能会被优先考虑。

最后,也要考虑当时统治者的政治考量和历史观。

对历史的态度。 有些统治者可能对历史的连续性并不那么在意,或者更看重当下统治的稳固。如果重修《宋史》可能会引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那么不如就让元朝编纂的《宋史》继续存在。
成本与收益的权衡。 修史是一项耗资巨大的工程,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时间。对于明朝统治者来说,他们需要权衡重修《宋史》所能带来的收益与付出的成本。如果收益不大,或者收益不足以弥补成本和潜在的风险,那么放弃重修也是一种理性的选择。

总而言之,明朝没有重修宋史,并不是因为完全没有可能性,而是多方面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政治上的敏感性、史料条件的限制、学术风气的演变,以及明朝自身的史书编纂计划和统治者的具体考量,都使得重修《宋史》成为了一个不那么优先,甚至可能是有风险的项目。相比之下,完成《元史》的编纂,为自己的统治奠定合法性基础,以及编纂自己朝代的史书,是当时更为紧迫和重要的任务。

网友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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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史》质量并不一般啊。

唐朝以后的官修史书中,《金史》和《明史》是质量最高的,反而是明朝自己修的《元史》品质相当一般,还不如《宋史》。

《宋史》只是内容庞杂,但是史料庞大详细,作为史料参考是很好的。明朝修《元史》过于草率,史料不齐全,而且内容没有经过长时间的整理,导致史实、人名、时间线错乱,从谢缙开始一直到清朝,很多文人都专门出了针对《元史》的订正和补充,唐代以后史料价值比《元史》更差的,只有《辽史》。

把自己的《元史》都搞砸的明朝,还帮别人修《宋史》?倒数第二给倒数第一讲题目,一个敢讲,一个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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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英宗正统十三年,公元1448年。

这年明英宗宠信的太监王振重修庆寿寺,“役军民万余人,费钱数十万”;这年英宗发十五万大军渡金沙江,南征麓川思机发,威震西南;这年大明的货币改革进入深水区,为了推行宝钞,朝廷让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每天在城中巡视,发现有使用的铜钱的,立刻逮捕归案,处以重罚;这年大明的两京、山东、湖广等地旱蝗大作、江西、浙江等地大水频发,流民作乱,天下不安;这年也先在大明身旁厉兵秣马,磨刀霍霍;这年于谦被召回京城,任兵部左侍郎。

就在一片暗潮汹涌之中,南京侍讲学士周叙上了一道不起眼的奏疏,要求重修《宋史》。

周叙重修《宋史》的理由非常简单:首先,周叙的曾祖父周以立当年曾在元朝国史馆参与过宋金辽三史的编修,由于他始终坚持尊宋朝为正统,与他人观点相左,因此在多次争论后索性弃官归隐。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重修宋史,是周叙的家族使命。其次,周叙指出元人修宋金辽三史的时候只用了两年半的时间,修成的宋史卷帙浩繁,内容庞杂,其中疏漏讹误之处甚多,既不便流传,其质量也堪忧,因此有必要重修;最重要的是,元朝乃是鞑虏起家,因此修史时就三朝谁是正统的问题争执不休,最后索性各为正统,造成三史分立,统纪不明。眼下我大明驱逐鞑虏,一统河山,“文明声教,比隆唐虞”,因此有必要重新编修,定宋史为正统。

那么周叙的观点对不对呢?

凭心而论,《宋史》的问题确实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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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共计有本纪47卷,志162卷,表32卷,列传世家255卷,合计496卷,可谓卷帙浩繁,其规模在整个二十四史中首屈一指。然而从元顺帝至正三年三月下令诏修纂宋金辽三史开始,到至正五年十月, 别儿怯不花和阿鲁图献史为止,满打满算一共就修了两年半,其质量非常一般。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对《宋史》的评价大抵只有两个字:繁芜。

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不过倒不能说元朝皇帝不重视修史这事,自打元朝入主中原之后,元世祖、元仁宗、元文宗等几位皇帝都曾经提出过要编修宋史。可每次一谈到这个问题,朝中准得吵架:宋辽乃是兄弟之国,两国互称南北朝;金朝灭辽,又灭北宋,最后跟南宋打打和和,但南宋却也是实打实地向金朝称过臣的。所以咱们修史没问题,可这正统到底要算到谁的头上啊?

于是大家就宋金辽三国究竟谁为正统的问题展开了旷日持久的争论,争来争去,最后大体上形成了四种意见:第一种自然是以宋朝为正统,辽金两史用大宋的年号正朔;另一种比较有市场的观点则是以金统宋,由于金朝儒学发达,元朝国史馆中颇多金朝遗臣,因此这种观点也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第三种观点则颇为小众,这种观点认为自五代开始,南北对立就是常态,因此从“辽——五代”、“辽——宋”、“金——宋”这样的关系来看,应该先修《南史》,记述五代之事,再为辽国修《北史》、再为北宋修《宋史》,由于金灭辽之后再灭北宋,据有中原,南宋偏安一隅,所以要再修《北史》和《南宋史》……

显然,第三种方案如此繁复,以至于根本不可能被各方接受。所以第四种调和派应运而生——咱们各论各的,三家各自成史,都是正统,好不好?

由于各方争执不休,因此修史进度一再耽搁。终于,至元六年,脱脱与元顺帝逼走了伯颜,重开科举,大改旧政,提倡“汉法”,而为前朝修史这事也被重新提上了日程。脱脱这次充分吸取了之前修史不成的教训,最终采用了调和派的观点:“三国各与正统, 各系其年号”——你们不是总纠结谁是正统的问题吗?这回不用争了,大家都是正统!

在脱脱的强力推动下,三史修纂工程终于走上了正轨。为了确保修史工作的正常有序进行,脱脱特地划拨了江南三省贡士庄钱粮作为经费保障,安排了向来持有“三家各自为书”观点的元代大儒揭傒斯出任总裁官,实际主持修史工作。可惜脱脱虽然有心修史,但却无力回天,当时元朝积弊已深,朝政动荡,大家根本没法专心修史。而揭傒斯由于过于认真负责,竟然在修完《辽史》之后因为“留宿史馆,朝夕不敢休”而着凉病死了!最后三史草草修成,就有了这部被后人诟病不已的《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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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心而论,《宋史》修纂的底子非常之好,说编纂宋史的这些人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进行工作,甚至也不为过——宋朝正是我国传统史学趋于完善的时期,修史制度严谨完善、各类史料呈爆炸性增长趋势,与前朝不可同日而言。用宋人自己的话说,就是“本朝国书,有日历,有实录,有正史,有会要,有敕令,有御集,又有百司专行指挥、典故之类,三朝以上又有宝训;而百家小说、私史与大夫行状志铭之类,不可胜纪”。而元灭南宋时,元将董文炳又认为“国可灭,史不可没”,将临安宋史馆中的“宋史及诸注记”五千余册全部送到了大都的国史院中,据说其中包括了宋太祖到宋宁宗的实录三千卷、北宋到南宋的国史六百卷,编年一千多卷、以及宋理宗和宋度宗的日历、实录共计两百余册。因此在元修宋史的过程中,史官们所能掌握的各种史料是相当丰富的。

可恰恰也正因为史料过于丰富完善,导致了史官们甚至可以直接“移花接木”,大段大段地对这些史料进行摘抄、裁剪,甚至是不假思索地把宋人国史中的内容塞到《宋史》之中。据统计,《宋史》的十五个志中,有十二个都或直白、或隐晦地提到自己取材于宋朝国史之中,比如《天文志》中说“今合累朝史臣所录为一志”,《兵志》说:“今因旧史纂修《兵志》”,而《舆服志》干脆坦言:“今取旧史所载,著于篇,作《舆服志》。”宋史研究会副会长陈振先生甚至认为:“宋代先修实录后修国史,共修国史七部,现行的元修《宋史》,就是在宋代《国史》的基础上,稍加编次删补而成的”。

其实除了宋代的国史等史料以外,《宋史》也广泛使用了墓志铭、宋人书信、笔记乃至私家史料,只不过史料的来源虽多,但元代史官们运用起来却一视同仁,该抄的抄,该裁的裁,怎么方便怎么来。比如《章惇传》中著名的“君他日必能杀人”一段,这段故事在《宋史》中的记述如下:

(惇)与苏轼游南山,抵仙游潭,潭下临绝壁万仞,横木其上,惇揖轼书壁,轼惧不敢书。惇平步过之,垂索挽树,摄衣而下,以漆墨濡笔大书石壁曰:“苏轼、章惇来。”既还,神彩不动,轼拊其背曰:“君他日必能杀人。”惇曰:“何也?”轼曰:“能自判命者,能杀人也。”惇大笑。

而在其原始来源《高斋漫录》中的记述如下:

同游南山诸寺……抵仙游潭,下临绝壁万仞,岸甚狭,横木架桥子。厚推子瞻过潭书壁,子瞻不敢过。子厚平歩以过,用索系树,蹑之上下,神色不动。以漆墨濡笔大书石壁上曰:“章惇、苏轼来游。”子瞻拊其背曰: “子厚必能杀人。”子厚曰: “何也? ”子瞻曰: “能自拚命者,能杀人也。”子厚大笑。

两者情节完全一致,《宋史》不过是对个别字句稍作调整,就直接“拿来”使用。而类似的情况,在《宋史》中可谓比比皆是。

不过归根结底,这些史料只是补充,《宋史》的主要框架依然是由宋代的国史给撑起来的。因此宋代国史中存在的问题,《宋史》也一并笑纳了。比如《宋史》中对王安石的评价是这样的:

论曰:朱熹尝论安石“以文章节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经济为己任。被遇神宗,致位宰相,世方仰其有为,庶几复见二帝三王之盛。而安石乃汲汲以财利兵革为先务,引用凶邪,排摈忠直,躁迫强戾,使天下之人,嚣然丧其乐生之心。卒之群奸嗣虐,流毒四海,至于崇宁、宣和之际,而祸乱极矣”。此天下之公言也。昔神宗欲命相,问韩琦曰:“安石何如?”对曰:“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神宗不听,遂相安石。呜呼!此虽宋氏之不幸,亦安石之不幸也。

评价不高,肉眼可见。而传中所载史实就更是夹枪带棒,阴阳怪气,动不动就来几句“其强辩背理率类此”、“安石性强忮,遇事无可否,自信所见,执意不回。”之类的话。可问题是王安石传的底本是洪迈等人的《四朝国史》,而《四朝国史》又取材于《神宗实录》,现在关键的问题来了:《神宗实录》是谁修的?

事情到这就开始变得有趣了——神宗实录前后修过五次。神宗死后,司马光曾主持修过一次,考虑到司马光乃是坚定的反变法派,所以可想而知,这次修实录司马光算是抓住机会,狠狠地把王安石给抹黑了一番。结果修了没多久司马光一命呜呼,绍圣绍述反攻倒算,章惇表示司马光诋毁改革,罪大恶极,因此神宗实录必须重修,于是大家按照王安石的《日录》又重修了一次,对王安石的定性完全变了个样。结果用力过猛,大家看罢之后普遍认为这有点不太尊重事实,因此徽宗上位之后和了个稀泥,三修实录准备调和矛盾,结果不料靖康之变爆发了!北宋亡国了!

南宋士大夫们对靖康之变中大宋的诸多做法进行了认真地反思,最后得到结论,我大宋原本四海升平,之所以会出现靖康之难,那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王安石变法破坏了我大宋原有的祖宗家法,因此必须予以批判。所以宋高宗时四修实录,又把矛头指向了王安石。这第四版实录对王安石的态度,用一句话就能概括:“又极言王安石变法度之非”。而之后张浚为相,表示皇上这实录改了又改,实也不实,所以准备再修一遍,还原历史真相——这就是第五修了。然而这次修了没多久,张浚罢相了,主持四修的赵鼎重新上位!于是五修到此为止,半途而废,所以最后留下来的实录就是四修版的,对王安石的评价非常之低,对变法行为更是诋毁有加。而《宋史》则毫不客气,基本上是照单全收。

当然,国史中存在的问题不止于此。其实从修史制度上来说,宋代国史编修之严谨,远超前代——宋朝大臣与皇帝讨论政事之后,要形成时政记;皇帝的日常言行要由起居院记录整理,形成起居注。然后由日历所将时政记与起居注汇总整理,形成日历,待皇帝驾崩后再由实承院根据日历修出一朝实录,最后由朝廷统一组织修编国史。国史一般是几朝一修,北宋曾先后修成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国史》一百五十卷;仁宗、英宗《两朝国史》一百二十卷;神宗、哲宗、徽宗、钦宗《四朝国史》三百五十卷。可问题是北宋时社会相对稳定,朝廷有精力慢慢修史,而南宋时期战乱不断,仅修成过高宗、孝宗、光宗、宁宗《中兴四朝国史》,内容相对粗糙,理宗之后更是连编修国史的余力都没有了,只有大量的日历、实录这些东西被留了下来。因此编修《宋史》的史官们无书可抄,又懒得仔细搜集整理原始史料,最后索性蒙混过关,能省则省。也正因如此,《宋史》存在着非常严重的编纂失当问题——北宋的内容非常详尽、南宋的内容较为粗糙,而且越到后面越糙。清代乾嘉学派代表人物钱大昕曾仔细揣摩过《宋史》列传,指出“《宋史》述南渡七朝事,丛冗无法,不如前九朝之完善。宁宗以后四朝,又不如高、孝、光三朝之详”。

《宋史》“重北轻南”问题之严重,远超常人想象,比如说被收录进《文苑传》的近百人中,绝大部分都是北宋人士,南宋只有11人,仅占总数的九分之一;《循吏传》就更过分,里面一个南宋的都没有,全都是北宋人士。对南宋末年的人物来说,想要在《宋史》上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传,几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比如说南宋末年文坛领袖之一、号称“与放翁、稼轩,犹鼎三足”的著名词人刘克庄,就没有自己的传;又比如在钓鱼城下击杀蒙哥、为大宋成功续命二十年的名将王坚,竟然也没有自己的传。不过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有人没传可写,却也有人一人两传,比如说靖康年间的显谟阁待制、提举醴泉观李熙靖,在列传第一百一十六中露了个脸,然后在列传二百一十二中又杀了个“回马枪”。然而问题是传虽然有两个,可事却只有一个,完全就是“低水平重复建设”。

李熙靖,字子安,常州晋陵人,唐卫公德裕九世孙也。…… 既拒张邦昌之命,忧愤废食,家人进粥药宽譬之,终无生意。故人视其病,相持啜泣,索笔书唐王维所赋“百官何日再朝天”之句,明日遂卒,年五十三,与世勣同赠端明殿学士。——宋史·列传第一百一十六
李熙靖,晋陵人。提举醴泉观。邦昌使直学士院,熙靖固拒,因忧愤不食,疾且笃,谓友人曰:“百官何日再朝天乎?”泣数行下。邦昌又命礼部侍郎谭世绩权直学士院,世绩亦称疾坚卧不起。熙靖寻卒。后并赠延康殿学士。——宋史·列传第二百一十二

除此之外,《宋史》中编次失当、体例不纯,一事数见、前后矛盾,议论失当、褒贬不公等问题更是数不胜数。今人学者仅就《礼志》便提出了十几类缺陷,包括沿袭旧史致误、改元不统一、人名及时间错误、混淆史事、史事重复、脱字错字、记事自相矛盾、删改错误等等。虽说历代修史总不可能完美无缺,但错成这样,也确实足以令人震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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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回到文章开头的故事上来:既然《宋史》的问题如此之多,而周叙又家学渊源,那么他在正统十三年提出来的这次宋史重修计划成功了么?

他成功了一半。

英宗皇帝同意了周叙重修宋史的请求。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英宗拒绝给周叙派助手,而是要求“叙其自修”,让他一个人把活给干了。因此周叙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始了自己漫长的宋史重修之旅,此后周叙屡次上疏要求朝廷为他增派助手,却始终没有得到批准。终于,景泰三年十二月,周叙病死,这次宋史重修工程无疾而终。

不过没关系,明代士大夫重修宋史的热情,正在熊熊燃烧。

周叙死后十八年,刘定之的《宋史论》刊刻成书。此后相关著作开始呈井喷式发展,数量越来越多,篇幅越来越长:成化十三年,程敏政著《宋逸民论》,十五卷;嘉靖二十五年,王洙著《宋史质》,一百卷;嘉靖三十四年,柯维骐著《宋史新编》,两百卷;天启三年,王惟俭著作《宋史记》,两百五十卷!这还仅仅是刊刻成书的,动了重修宋史的念头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成书的人就更多:归有光、赵贞吉、汤显祖、钱谦益、顾炎武……这么说吧,这场重修宋史的热潮几乎席卷了整个中晚期明代儒林。身为大明士大夫,你要是不想对宋史做点什么的话,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明代士大夫如此热衷于重修宋史,主要是受到三方面的影响。首先,自然是宋史成书草率,也确实质量堪忧,讹误之处数不胜数,给后人留下了重修的巨大空间;其次,土木堡之变后“华夷之防”忽然成为了大明士大夫心头上的一根刺,而宋金辽三史并列,各为正统,在这些明代士大夫们看来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因此借重修宋史的名义,重新厘清“华夷之辩”、强调我大明的正统观念,自然很有必要。而最后,则是成化版宋史的出现,让许多人有了真正接触宋史的机会。

正如前文所述,《宋史》卷帙浩繁,在整个二十四史中首屈一指,而且成书时元朝已是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了。因此虽然至正五年成书后元顺帝要杭州路雕版刻印百套,但最终印出来的数量却非常有限,这就是最早的宋史“至正本”。此后“板本复毁,散在四方甚少,至有号称为儒没首不及见者”。这一版的特点是每半页十行、每行二十二个字,部分版心刻有工名,鱼尾上有‘纪’、‘志’、‘表’、‘传’等字样及字数,形制严谨,传世数量极为稀少,别说是今天了,就算是明清两代,见过至正本初版宋史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不过幸运的是数量虽少,但明初时总归还是留了几套下来的,明英宗时的两广总督朱英四处寻访,终于被他从浙江找到了一套善本,校对之后刊刻出版——这就是著名的“成化本”。“成化本”与“至正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至正本”每行是二十个字,而非二十二个字,刊印质量也比“至正本”粗糙不少。但由于“至正本”难得一见,因此“成化本”基本上成为了日后所有《宋史》版本的底本。

“成化本”问世之后迅速大行其道,让许多学者得以一窥宋史全貌,也激发了不少人的重修宋史热情。而这种热情究竟是好是坏,却很难说。钱谦益曾经在《跋东都事略》中对这种风气狠狠地吐槽了一番,道是“今吴中谀闻小生耳食《长编》,偶见书肆撮略残本及一二零断小说,便放笔删定《宋史》,此不足承损仲余气,而馆阁大老拱手荐撙为宝书”。

平心而论,钱谦益的说法很有些道理。今天宋史学者所必备的北宋基本史料之一——《续资治通鉴长编》乃是乾隆时修《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中录出来的。换而言之,前文中所提到的许多重修宋史的明代学者,可能压根就没看过这部书!他们中的许多人可能都仅凭着《东都事略》和一些宋人笔记,就开始了自己删修《宋史》的伟大征程,这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

其实对大多数明朝学者来说,重修宋史本身是一个“态度问题”,而非“学术问题”。借重修宋史的机会定名正统、阐发义理、尊华夏而攘外夷才是他们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因此一些人甚至在重修宋史的时候搞起了历史虚无主义的把戏,千方百计地诋毁元朝皇帝,并往明朝皇帝脸上贴金。比如说前文中提到的王洙,他《宋史质》中有一半左右的内容都是史论,书中更是把明太祖朱元璋的高祖追称为“德祖元皇帝”,让他直接继承了宋统,彻底否定掉了元朝的正统地位。后来四库馆臣对这种行为大肆批评,甚至说出了“荒唐悖谬,缕指难穷。自有史籍以来,未有病狂丧心如此人者。其书可焚,其版可毁,其目本不宜存”的话。金毓黻先生后来在《中国史学史》中对类似的问题进行了总结,认为明清两代虽然有不少人要重修宋史,但“后来改撰之宋史,皆不能满人意者”,究其原因,乃是“非谓其不能剪裁,正以其详不如旧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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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跟赵翼认为《宋史》“繁芜”的观点不同,金毓黻先生却认为“《宋史》之佳处,正在详不在简”,两人各有各的道理,但现代学者赞同金先生的肯定更多一些——不为别的,修纂《宋史》时所使用的原始史料在明代就散佚了不少,曾经多达数千卷的各种宋代实录、国史,除了20卷《宋太宗实录》以外剩下的今天已经难觅其踪迹。而宋史却因为做了“缝合怪”意外地保留下来了大量的原始史料,其中志的部分更是叙述详尽,内容全面,是了解北宋政治文化社会的最好渠道之一。所以虽然明清以来学者们对《宋史》多有诟病,但大家静下心来一看,却发现它竟然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完整而系统记述了两宋三百余年历史的史籍,你想做点什么都绕不开它!

对今天的学者来说,《宋史》让他们又爱又恨。爱的是它体例完备、内容充实、又保存了大量的原始史料风貌,其中很多史料今天已经无法再现,因此它在宋史研究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而恨,则恨得是它内容“繁芜”,错误实在太多,往往是几代人订了又订,依然会发现错误。以《宋史·职官志》为例,1943年宋史巨擘邓广铭先生写了《宋史职官志考证》,1991年龚延明又出版了《宋史职官志补正》,这期间还一直有学者不断对《职官志》中内容进行订正,然而到了今天,大家竟然还是能在《职官志》中不断发现新的问题!龚延明先生甚至为此而感慨道:“古籍整理一如秋风扫落叶,随扫随落,难以划上句号”,颇有些“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味道。

跟二十四史中的其他正史比起来,宋史更像是一扇紧闭的大门。虽然门上也有繁复的花纹和图案,但真正的奥妙,只有当你推开门后才能发现。



本文首见于《国家人文历史》2021年1月上第1期。本期《国家人文历史》为二十四史选读专题,其中新旧五代史、宋史两篇由我撰稿,建议购买。(疯狂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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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问题简直就是我生活的写照,甚至可以说,是许多人生活里那道怎么也绕不开的尴尬坎。明明眼前堆着一堆亟待处理的“正事”,可能是工作报告、家庭账单、或是某个早就该开始的项目,但手指却像是被什么神秘力量牵引,熟练地打开浏览器,点开那些熟悉的网站,然后,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被吸走了。这种状态,说白了,就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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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未能有效控制西域,这并非一朝一夕之故,而是多重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如果用更通俗易懂的语言来解释,就像一个大户人家,虽然家底殷实,但后院起火,又对远方的田地鞭长莫及,最终也就无暇顾及,甚至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首先,我们得明白“西域”在明朝时期的概念与今日不同。它并非指一个明确的行政区划,而是泛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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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在游牧区未能建立起稳固的殖民,这背后是一系列复杂的地缘政治、经济、军事以及文化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与其说明朝“没有”建立殖民,不如说它在经营和控制这些区域时,遭遇了游牧民族固有的生存方式和力量的强大阻碍,并且明朝自身的发展模式也对此不适应。首先,我们必须理解明朝与游牧民族的互动模式。自古以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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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朝和明朝之所以没有出现像汉朝那样严重的外戚干政现象,并非偶然,而是统治者们汲取了历史教训,通过制度设计和政治策略来防范这一问题的。要详细解释这一点,我们需要从这两个朝代的具体情况出发,对比它们与汉朝外戚干政的差异,并分析其背后的原因。首先,我们必须明确什么是“外戚干政”。 简单来说,外戚是指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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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之所以没有出现“太宗”这个庙号,这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些颇为有趣的政治和文化考量,并非是随意而为。要理解这一点,咱们得从几个方面掰扯清楚。首先,得说说这个“宗”字在皇帝庙号中的分量。在中国古代,皇帝的庙号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荣誉,它代表着这位皇帝在历史上的地位和后世对他的评价。“宗”字通常是给那些对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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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也涉及到明朝和清朝在对待蒙古问题上政策的根本差异。简单来说,明朝没能和蒙古贵族深度联姻,而清朝却做到了,这背后是历史机遇、政治策略以及双方实力的巨大变化。咱们一层层剥开来看。明朝的处境:历史包袱与战略困境首先得说说明朝是怎么开局的。明朝的建立本身就带有“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民族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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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亲王谥号不设“文”“武”,这背后的原因,得从明朝的宗室制度、谥号的设立初衷以及当时的历史背景说起。绝非简单一句“不常用”就能概括的。首先,我们要理解明朝宗室制度的独特性。明太祖朱元璋建立明朝,对宗室的安排可谓是倾尽心血,一方面是为了巩固皇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藩屏王室”,拱卫京师。他将子孙分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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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明朝那些事儿》为什么独树一帜,没有出现其他朝代的同系列作品,这背后其实有很多值得玩味的原因。与其说是“没有”,不如说是“还没有出现”或者“遇到的困难不同”。我们可以从几个层面来深入剖析这个问题。1. 作者的个人特质与创作契机:首先,最直接的原因在于作者当年明月。他的文笔风格、对明朝历史的独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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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饭”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种贬义色彩,似乎在说乞讨是一种“习惯”。但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得更长远些,就会发现,这并非明朝百姓特有的情况,而是古代社会一个普遍的现象。并非明朝百姓没有“要饭”的习惯,而是乞讨,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生存方式,而非一种普遍的“习惯”。那么,为什么我们可能会觉得明朝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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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末年,皇室成员的“无能”并非一朝一夕之故,而是多种复杂因素交织作用的结果,可以说是积重难返的“体制性”和“人性化”双重困境。要详尽地说,咱们得从几个层面来掰扯掰扯。一、皇权过度的集权与“不亲政”的祖制:首先,明朝的皇权集中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太祖朱元璋本人是草根出身,对臣子的不信任感极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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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修建的南京城墙,确实是中华古代城建史上的一个奇迹,其规模之宏大、工艺之精湛,至今仍令人惊叹。然而,要说它在明朝时期“没有发挥什么作用”,这恐怕是一种过于片面的说法。实际上,南京城墙在明朝的绝大部分时期,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只不过我们可能会以一个更“实用”或者说“军事对抗”的角度去审视它,从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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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个问题问得很有意思,也触及到了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一个重要转折点。鸦片在明朝确实就已经传入中国了,但直到清朝中期才真正大范围地流行开来,这背后有着多方面的原因,绝非一蹴而就。咱们掰开了揉碎了,好好说道说道。首先,明朝鸦片的传入并非以“吸食”为主要目的。你说的没错,鸦片在明朝就已经来了。但那时的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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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年间的战争频繁,与其他明朝皇帝的执政时期相比,确实呈现出显著的差异。这一现象可以从政治、经济、军事、国际环境等多个角度进行分析,以下从历史背景、内外因素、皇帝个人行为及历史事件等方面详细阐述: 一、万历时期的特殊背景1. 长期执政与矛盾积累 万历皇帝(15721620年在位)在位4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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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也触及到了我们理解历史王朝名称时的一些关键点。你观察得很细致,确实是这样,我们习惯性地把元朝称为“蒙元”,把清朝称为“满清”,但很少有人会说“汉明”。这背后其实有几层原因,咱们来掰开了聊聊。首先,得搞清楚“蒙元”和“满清”这两个称呼的由来和含义。“蒙元”这个说法,大家一看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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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化犁庭,对于建州女真来说,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那场由明朝主导的残酷镇压,几乎将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化为焦土,无数族人惨遭杀戮,部落的组织结构也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在那样的重创之下,许多人或许会认为,建州女真从此便会与明朝彻底决裂,走上彻底的对立之路。然而,历史的发展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建州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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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朝未能继承明朝“天子守国门”的传统,反而屡次上演都城失陷、统治者仓皇出逃的戏码,这背后是多方面原因交织的结果,既有历史的偶然,也有制度的必然,更有统治者个人选择的因素。要详细剖析这一点,我们需要从明朝的“天子守国门”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起,再对比清朝的实际情况,找出两者之间的差异和根源。首先,我们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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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朝并没有出现明朝那般“荒唐”的皇帝,这确实是历史上一道值得玩味的对比。要深究其中原因,不能简单归结为“运气好”,而是需要从政治制度、社会结构、统治理念以及皇帝自身的成长环境等多个层面去理解。首先,我们得先理解明朝那些被贴上“荒唐”标签的皇帝,他们荒唐的表现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朱厚照(明武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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