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作为发达国家，为何黑手党如此猖獗？ 第1页

我是来自那不勒斯的意大利人，在中国工作。

我很想和知乎上的朋友谈谈长期困扰意大利的治安问题：黑手党。很多中国人是通过《教父》之类的影视剧来认识黑手党，认为他们都穿着漂亮的西装，很帅，很酷，很有范儿。首先，我想说的是穿着得体是意大利人的习惯风俗，不单单只是黑帮成员穿着得体。而且，光鲜靓丽的外表掩盖不了他们是我们国家毒瘤的事实。

那不勒斯的黑手党叫Camorra（卡莫拉），西西里岛上的黑手党叫Cosa Nostra（我们的事业），还有一个更熟悉的名字就是Mafia。这两个组织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Mafia是以家族成员血缘为纽带建立，血缘之外的人很难加入，组织高层有首领或长老坐镇指挥，也可称之为“教父”。而卡莫拉的管理模式则像一个跨国公司，不在意血统，会吸收诸如阿尔巴尼亚人、非洲人、科索沃人甚至华人这样的外来势力加入，给予特许经营的方式来扩大“生意”的规模，但黑帮的性质永远是利益至上，传统卡莫拉仅存一点儿的盗亦有道的规矩无法约束新加入的势力，暴力变得没有底线，犯罪触角遍及走私、敲诈勒索、贩卖毒品等活动。他们用开遍欧洲的意大利餐馆作为据点，涉及洗钱、走私运输等非法活动，拥有一张覆盖欧洲的犯罪网。

（反映卡莫拉黑帮的电视剧《GOMORRAH》）

卡莫拉的犯罪活动严重破坏了那不勒斯的治安。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是黑手党火拼“战争”最血腥的年代，连我的父亲也差点遭受误杀。事情是这样子的：某天，我父亲下班回家。在快到家门口时迎面走来了一彪形大汉，他一脸不怀好意地问我爸爸：“你是XXX吧？”我爸爸意识到了他是卡莫拉的杀手，并且认错人了。他很可能拿了一张刺杀目标十多年前的老照片而判断失误了。爸爸后来回忆说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快跳出了胸膛，因为对方已把手伸进风衣中开始掏枪。他当时只能故作镇定地说：“我叫XXX，只是名普通工人，是五个孩子的父亲。”恰好在这个时候，我姐姐探出窗户跟爸爸打招呼，杀手看了看她和爸爸，走了。我爸爸幸运地躲过了一劫，但很多那不勒斯市民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他们丧命于黑手党战争的连带伤害。

大家很有可能会问，政府和警察在哪儿？很不幸，首先，意大利政府不同于中国政府，一直以来没有坚定的决心和强有力的政策来打击黑手党。一方面是因为黑手党用金钱腐败我们的官员，用暴力杀害敢于对抗他们的司法官员。在1992年，两名英勇的司法官员法尔科内和博尔塞利诺惨遭黑手党杀害。更多的政府官员是庸人，办事效率远远还不如黑手党，而且不敢得罪他们。再加上意大利的法律中过于强调人权，已经废除了死刑。我不是否定人权的重要性，但一切事物不可走极端。本来黑手党内部强调忠诚，背叛会引来杀身之祸，对他们调查取证很困难。现实就变成了黑手党成员面对法律和司法官员仿佛面对一只失去了利齿的狮子，失去了敬畏之心。很大的黑手党大佬无论犯了多重的罪，抓进监狱之后，照样能在狱中遥控指挥犯罪活动。

（左为乔万尼•法尔科内大法官，右为检察官博尔塞利诺，两人均被黑手党刺杀）

我所知道中国的情况是刑法对于杀人、强奸、故意伤害、贩毒、抢劫、放火、制造爆炸、投放危险物质这样的重罪非常强硬。中国也有类似于意大利宪兵的内卫部队—武警部队。中国的武警纪律严明，训练严格，每次我在机场、火车站的地方看到他们总觉得很让人安心。意大利的宪兵？哦，他们每天总是关注怎么打扮自己，在办公室喝咖啡看报纸摸鱼，连旅游景点那些敲诈勒索的非洲人也搞不定，只是在检查餐厅卫生时稍微靠谱一点。

（意大利的宪兵）

因为黑手党的倒行逆施激起了民众的极大反感，他们开始“进化”，雇佣精通法律的律师、会计师作为他们的高级顾问。黑帮成员着重培养自己的子女，让他们接受高等教育，毕业后渗透罗马、米兰的政界、金融界，出入上流社会。高级成员减少涉足暴力犯罪，进军环保、建筑、体育等高附加值行业。他们变得更加隐蔽，更难以对付，是这个国家血管里的寄生虫。可以说，就怕流氓学法律。

我认为，每个国家和民族都会犯错误，犯错误并不可怕，傲慢和偏见才可怕，因为这会永远不正视和改正自己的错误。就像这次新冠肺炎疫情，美国总统特朗普傲慢自大，不肯正视自己国家的不足，还嘴硬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错过了防疫的最佳时期，甚至酿成了自己和夫人也被感染的悲剧。而中国自从一百多年前落后于西方世界后开始奋起直追，不断自我反省并学习别的民族各种优点。这也是这个古老东方大国能在半个世纪内取得如此巨大进步的原因，而这种精神正是西方世界所欠缺的。我爱我的家乡和祖国，我觉得只有正视她的缺点才能让她变得更美好。

（感谢我的小伙伴大头将我的口述翻译成中文/Grazie mille）

（我的家乡那不勒斯）

在这个答案里，我更想从历史的维度上去探讨意大利黑手党的成因，首先在开头给一个结论吧，意大利黑手党，本身是一个根植于意大利社会“家族联合体”传统上的实体存在

相信有不少人都看过马基雅维利的作品《佛罗伦萨史》，相比更加著名的《君主论》，这部作品的知名度可能稍逊一筹，但是从这本书里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亚平宁半岛自中世纪以降，就有一种非常独特的传统——家族联合体。简而言之，在城市内部有一定影响力的大家族，因为政治立场等原因，而互相抱团，形成了强大的家族联合体，自然而然的，立场相左的家族之间也会产生敌对的情绪，甚至成为不共戴天的死敌

也许《佛罗伦萨史》里，马基雅维利对各个家族名字连篇累牍的罗列，会让一般的读者厌烦，但如果我换一部作品相信大家会更容易接受——莎翁名作《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个故事发生在意大利的另一个城市维罗纳，而故事主人公的爱情悲剧，恰恰就是因为他们出身于两个敌对家族而导致的

言归正传，这种家族联合体的模式，是伴随着城市制度在意大利的形成而逐渐成型的，由于意大利地区在中世纪是城市制度确立最快，影响最深远的地区，因此以威尼斯，热那亚，佛罗伦萨，比萨，米兰为代表的城市，基本上都是以这种家族联合体模式，作为稳定政治格局的基础

但是到了近世，意大利的社会进化速度，在西欧诸国里是显得比较落伍的，逐渐被英法德这三国甩下。我年轻时候曾经读到过法国19世纪著名历史学家弗朗索瓦-基佐的《法国史讲稿》，对英法德意的社会演化和思想演化进程有这样精辟的描述

英国——社会演化的速度总是优于思想演化的速度
德国——思想演化的速度总是优于社会演化的速度
法国——社会演化和思想演化的速度能够做到更好的并行（虽然基佐作为法国人，在外人看来有点吹捧自己祖国的嫌疑，但是我认为他对英德法的概括还是比较确切的）
意大利——社会演化和思想演化一直都在进行，但是彼此之间有些脱节

甚至我们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相比大家更加认可的“发达国家”英法德，或者还有荷比卢，意大利作为一个“发达国家”以及“欧洲国家”，直到今天为止，其社会结构，人际关系都显得更加传统，都有一种“似乎尚未进化完成”的感觉。相信在这些国家都有经历的人，能够更深地体会到我说的这句话——或许还有一个更加典型的例子，当法国，比利时这些有长期天主教传统的国家，宗教氛围越来越冷淡，甚至连西班牙这样天主教的最传统堡垒，都已经越来越缺乏宗教氛围的时候，意大利仍旧是欧洲信教人口比例最高的国家之一

相比于英国，法国以及德国这三强，意大利进入工业化的步伐是相对最慢的，甚至直到一战爆发，意大利的经济总量还只有奥匈的一半左右，当然更是远不及德，英，法——意大利经济的全面提速，还是在二战之后的事。相比于英国，法国，德国更加具有自发特质的工业化进程，意大利更像是一个被推入工业化时代的国家，相比于英法德，意大利的传统社会结构，被这个国家被卷入工业化时代之际，不仅还没有解体，而且还仍旧深深地志根于整个地区

事实上，工业革命之所以影响如此深远，因为工业革命不仅仅是一场产业领域的革命，而且因为产业领域的革命，而深深地改变了传统社会的社会关系，因此由18世纪末的法国大革命而始，整个19世纪欧洲社会的革命浪潮此起彼伏——产业革命重新定义了生产关系，重新定义了社会关系，在自发完成的工业革命中，旧的社会架构或者被彻底击碎，或者在历史进程里完成痛苦的自我转型。但是对于意大利这样一个被动的，非自发经历工业革命的国度，旧的社会架构并没有像英法德这些自发经历产业革命的国家那样，退出历史舞台。尤其是南意，经济长期以来远远不如北意，传统宗族社会的力量更加强大

而黑手党的形成和壮大，恰恰就是在意大利，尤其是南意根深蒂固的传统“家族联合体”式社会模式，对工业革命之后更现代的社会模式，一种逆反之后的产物——在历史演进的过程里，这种中世纪的家族联合体式社会组织，并没有销声匿迹，反而在产业革命的滚滚洪流下，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并且还依靠现代社会的规则让自己不断地发展壮大。于是，在意大利南部地区，人们所看到的，并不是传统社会随着工业化的演进而解体，反而是工业化的生产方式，被迫去适应传统的家族联合体社会

诸位会觉得黑手党的行事作风残忍，很正常，因为这些组织本身所信奉的准则，本身就带有强烈的中世纪色彩。这些组织的历史，往近了说可能要从1860年左右，那不勒斯王国被撒丁王国吞并开始，但是往远了说，甚至可以追朔到中世纪，霍亨斯陶芬家族在南意的治理期间开始

我觉得基佐先生所谓的“社会演化与思想演化一直都在进行，但是彼此之间是脱节的”，是对于南意大利地区颇为精确的一种描述

ps，这里特别需要提到一件事，就是二战时期被很多人吐槽的意大利军队战斗力。意大利军队在二战中的表现之所以为人所吐槽，我个人的看法是，起码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二战这个当口上，意大利军队在本质上还只是一支半现代化军队，其战斗组织的方式，军队指挥作战的模式，相比于同时代的德军，英军，法军，苏军，更像是一支没有完全脱离封建时代的军队。因为意大利的传统社会模式，比起英法德这三国，生命力更加旺盛，存续的时间更长（时至今日还广泛存在）

另外，最高票的答案提到黑手党仅仅是西西里岛的特产，这个说法并不确切。意大利黑手党有三大派系，其中只有“我们的事业”即Cosa Nostra的大本营是在西西里岛，另外还有两大黑手党，一个名为卡莫拉（Camorra），大本营就在著名的那不勒斯，而另外一个黑手党组织叫做光荣会（‘Ndrangheta），大本营在意大利南部的雷焦卡拉布里亚（Reggio Calabria），也就是说，其实整个南意大利社会，都深受黑手党的影响

你把黑手党，理解成我们国家以前宗族社会就理解了

意大利的黑手党，就相当于我们国家的家族犯罪组织

就和破冰行动里面讲的粤东毒品案一样的

只是，意大利没有我党，政府羸弱不堪。

在潮汕这样的一个传统社会残留较多的地方，蔡家都能好的这么大，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们如果是民国政权不下乡的一个社会结构，这样的宗族犯罪将会有多么强烈？

而意大利这样的一个社会。

更新：我在另一个回答里介绍了真实的卡莫拉战争

陈年老问题了，瞟了一眼排名前几的答案，除了意大利人卢卡的回答之外基本上都是想象成分居多，中文互联网上绝大部分有关意大利黑手党的文章也都是错漏百出，而且还日常看到有人浪漫化/神化黑手党，把黑手党当成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或者是凌驾于街头罪犯之上的高端犯罪分子，充满了臆想和偏见，这一点上《教父》系列的风靡居功至伟。

我之前一个回答里有涉及到黑手党组织的本质问题，我在这里再简要补充一下。

黑手党实际上就是一种比较成熟的有组织犯罪集团，现代的黑手党是意大利社会工业化进程中诞生的有组织犯罪现象+古老的民间家族血缘纽带组织的结合体，虽然其文化渊源来自于意大利南方的家族组织，但本质上是20世纪以来才出现的现代现象。

黑手党不是意大利特产，成熟的有组织犯罪集团都可以被冠以黑手党的称谓，比如香港三合会在英文媒体那边经常被称作Chinese mafia，俄罗斯的犯罪组织也普遍被叫做Russian mafia。意大利黑手党的独特之处仅仅在于结合了当地古老的秘密社团传统，因此较大部分其他国家的犯罪组织更加严密和根深蒂固。

排名靠前几个答案基本都没搞清楚黑手党到底是什么，叙述里具有非常多想当然的成分。这里稍作辨析。

1.黑手党“仅仅是西西里特产”？

黑手党性质的组织其实遍布整个意大利。按照Calderoni 2020给出的数据，整个意大利境内没有任何地区幸免。“黑手党指数”是通过多个指标计算出来的表示一个地区黑手党问题严重程度的标尺，指标包括黑手党杀人案数量，被报道与黑手党有关人员数量，因与黑手党有关而被取缔的公共组织数量，犯罪组织被收缴资产数量等，结果显示黑手党活动最集中的地区是那不勒斯-坎帕尼亚，普利亚，雷焦卡拉布里亚，西西里几个大区（四个大型黑手党组织的中心），但其他大区也完全不乏黑手党活动。

而按照黑手党组织来分，南部的那不勒斯-坎帕尼亚是卡莫拉的地盘，雷焦卡拉布里亚是恩德朗盖塔的地盘，西西里是科萨诺斯特拉的地盘，普利亚是圣殿皇冠的地盘。中部的罗马地区三大派系鼎足而立，北部的都灵，热内亚和米兰基本是恩德朗盖塔的活动区域。

而在全球范围内，恩德朗盖塔也是分支最多，分布最广的一家，可谓百足之虫。但在欧洲境内卡莫拉和西西里也不遑多让。

2.黑手党范围势力范围内没有小偷小摸？黑手党注重维护自身形象？

这纯粹是搞笑呢，看看意大利各个类型犯罪率的分布图，从盗窃抢劫到谋杀哪项不是南部黑手党传统据点多于北部？还真以为黑手党是人民警察了？

3.黑手党自己不参与小偷小摸？诈骗，盗窃和抢劫与黑手党没关系？

恰恰相反，黑手党在意大利正是以无孔不入著称，从高级的政府公共组织腐败到低等的抢劫盗窃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在南部，没有任何一桩犯罪不经过黑手党允许，没有任何一个罪犯不给黑手党交钱。你在那不勒斯被人抢劫了抢你的人和卡莫拉没关系才见鬼了。

1994年7岁美国男孩Nocolas Green在卡拉布里亚被与黑手党有关的抢劫犯枪杀，其父母开的车被凶手误认为珠宝店老板的车。

2016年意大利警方从卡莫拉黑手党手里缴获荷兰阿姆斯特丹博物馆梵高画作。

2021年1月意大利警方破获恩德朗盖塔黑手党发票诈骗案。

4.意大利小偷小摸都是外国人或者难民在干？

正如我在上面所说，在黑手党控制的地盘上不管是难民还是当地人犯罪最后都要给黑手党交钱，不然就是自己找死，所以这个说法根本就不成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西西里黑手党和尼日利亚帮派合伙欺压难民。

至于扯上什么吉普赛人，拜托人家辛提人和罗姆人在意大利都生活了多少个世纪了，还搁这一口一个外国人呢。事实上全意大利境内的吉普赛人就15万左右，辛提人口主要就集中在罗马西边的奥斯蒂亚港，吉普赛黑帮的组织形式完全是跟着意大利黑手党照葫芦画瓢，没有师傅哪来的徒弟呢？这都能把犯罪赖到人家头上。

5.黑手党讲文明？黑手党有准则？黑手党是“荣誉组织”？

看来《教父》真的是黑手党组织意想不到的超强公关项目。想看看真正的意大利黑手党有多凶残么？

2016年，失踪女商人因拒绝将土地卖给恩德朗盖塔黑手党有关的邻居被分尸并喂猪。

2012年，罗马，恩德朗盖塔黑手党杀手将目标活着喂猪。

2007年，德国杜伊斯堡7名意大利人在餐馆外被行刑式处决，警方称与恩德朗盖塔黑手党内讧有关。

2006年，意大利北方城市布雷西亚，富商因生意纠纷遭西西里黑手党灭门。

2004年，那不勒斯22岁女孩被卡莫拉折磨，枪杀并焚尸。

1993年，西西里黑手党绑架变节者12岁的儿子，将其折磨两年时间，勒死并用强酸溶解尸体。

诸如此类的新闻数不胜数，把黑手党说的温文尔雅有行为准则的人基本属于活在梦里。

回到问题本身，我一开头就说过，这里再重复一遍，黑手党是工业社会有组织犯罪+意大利历史里家族秘密社团传统的结合体，换句话说只是“有意大利特色的有组织犯罪”。所以要搞懂这个问题只要搞懂有组织犯罪的社会温床是什么就好了。至于追溯西西里的秘密社团历史大可不必，你用这个解释西西里黑手党，你解释得了那不勒斯黑手党，卡拉布里亚黑手党么？现代社会的痼疾就要到现代的社会经济背景里去寻找。

黑手党/有组织犯罪类型的组织主要出现在正在进行现代化经济扩张的社会当中，这些社会往往缺乏配套的法律结构来保护产权或者解决商业纠纷。也就是说贫困社区或者发达国家中产阶级社会都不是催生有组织犯罪的土壤，前者往往滋生无序的暴力，后者则完全没有犯罪组织生存的空间，只有介于二者之间的迅速工业化的社会，小型商业组织遍地开花但缺少有效管理的社会才是黑手党滋生的温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