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族语中的那些汉语元素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 第1页

1. 白语是否由古汉语演化而来？

判断一种语言的系属，比较常用的方法是观察它的核心词。

• 若几种语言的大部分核心词互相存在系统性的语音对应关系，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这几种语言是同源的。
• 若一种语言的大部分核心词与某种古语/原始语之间存在系统性的语音对应关系，并且前者的音类对立可以通过后者得到充分解释，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前者由后者演化而来。

陈保亚（1996）提出词汇借贷具有无界有阶性，他将斯瓦迪士100词表中的词汇称为第一阶核心词，又将207词表中的其余100个词汇称为第二阶核心词（另有7个虚词被剔除），并认为第二阶核心词比第一阶核心词更容易使用借词，一般常用词又比第二阶核心词更容易使用借词。根据这一理论，他认为侗台语和南岛语具有同源关系，汉语和侗台语则不是同源关系、而是接触关系。^[1]

下面列举剑川白语^[2][3]的第一阶核心词和第二阶核心词，同时参考大理^[3][4][5][6]、洱源^[4]、鹤庆^[7][8]、云龙^[9]、兰坪^[10]、泸水洛本卓^[3][11]、南华雨露^[4]、元江因远^[12][11]等其他地区白语的情况，在古汉语中找到这些词的词源（本回答的中古、上古汉语拟音皆采用郑张尚芳（2003）^[13]）。

凡某一白语词汇和某一古汉语词汇的词义相同或相通，且符合以下几种情况者，本回答皆认定该词来自古汉语：

1. 声母、韵母、声调皆有系统性对应关系（注意来母*l多对应白语k）；
2. 声母、韵母有系统性对应关系，声调不能对应；
3. 声母、声调有系统性对应关系，韵母不能对应，但与一般对应形式仅有介音或鼻化差别；
4. 韵母、声调有系统性对应关系，声母不能对应，但与一般对应形式的调音部位相同、或可对应同声符的其他字。

剑川白语有7个声调，其他各地白语通常有6~8个声调，简单介绍如下（下划线表示该调元音紧喉）^[14][15]：

本回答用发圈法标记声调。35调无对应发圈，暂标为'。

在上表中可以看到，大理白语能够区分阴去调和阳入调，而这两个声调在剑川白语中已经合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重要的方言差异简单介绍如下：

• 云龙、洱源龙朋、鹤庆金堂、兰坪、泸水洛本卓、南华雨露、元江因远等众多方言区分平翘舌，其中平舌声母（ts组）主要来自中古汉语精组（*ts组）字，卷舌声母（tʂ/ʈ组）主要来自中古汉语知组（*ʈ组）、庄组（*tʂ组）、章组（*tɕ组）字。
• 兰坪、泸水洛本卓等地区分软腭和小舌声母，其中软腭声母主要来自中古汉语见组三等和来母字，小舌声母主要来自中古汉语见组一、二、四等字。
• 南华雨露区分尖团音，其中尖音（ts组细音）主要来自中古汉语精组（*ts组）、章组（*tɕ组）字，团音（tɕ组）主要来自中古汉语见组（*k组）、端组（*t组）、庄组（*tʂ组）字。洱源龙朋、泸水洛本卓等地也在部分韵母前区分尖团音。
• 剑川白语的f-^[16]在元江因远、保山旧寨分为p、pʰ、f三个声母，其中p来自中古汉语的帮母（*p）、並母（*b），pʰ来自中古汉语的滂母（pʰ），f在固有词中仅有“六”一字。
• 剑川白语锐音声母后的u韵在洱源分为u、ɔ两韵，其中u韵主要来自中古汉语的模韵（*uo）、宵韵（*iᴇu），ɔ韵主要来自中古汉语的豪韵（*ɑu）。
• 剑川白语ts组声母后的ɛ̃韵在大理、鹤庆、洱源、云龙等众多方言中分为ɛ̃/ɛ、ɿ̃/ɿ两韵，其中ɛ̃/ɛ韵主要来自中古汉语的清韵（*iᴇŋ），ɿ̃/ɿ韵主要来自中古汉语的深韵（*im）、真韵（*in）。

在以下的词汇对比中，会综合各种不同方言来确定每个音节的早期音韵地位。

第一阶核心词：

（续表）

第二阶核心词：

（续表）

还有许多白语词汇虽然与古汉语相似，但对应关系不够严整，例如：

• ꜂sẽ（知道）与古汉语“省”*꜂siᴇŋ相似，声母、声调皆能对应。但中古汉语*iᴇŋ韵一般对应剑川白语的ɛ̃/ɛ韵，没有对应ẽ韵的例子。
• ꜀xɛ̃（活的）与古汉语“生”*꜀ʃɣæŋ相似，韵母、声调皆能对应。但中古汉语*ʃ一般对应剑川白语的s，没有对应x的例子，且二者调音部位不同，亦无法对应同声符的其他字。

本回答暂不认为这些词汇来自古汉语。

还有一些词汇只有部分音节可与古汉语词汇对应，例如：

• tsɯ꜅ ɱ̩꜆ ꜀suɑ̃（树林）前两个音节可对应古汉语“树木”*dʑɨo꜄ muk，但第三音节来源不明。
• ꜀mi ŋuɑ꜆（月亮）第二音节可对应古汉语“月”*ŋʉɐt，第一音节与“明”*꜀mɣiæŋ相似但韵母不能对应，亦难以对应其他古汉语词汇。

为便于统计，凡词干部分可与古汉语词汇对应者，本回答皆认定该词来自古汉语，例如：“头□”꜁tɯ ꜁po（头），“□子女”꜀sɿ ꜂tsɿ ꜂jṽ̩（孩子），“风□”꜀pi ꜀sɿ（风）。

反之，若词干部分未能与古汉语词汇对应，则暂不认为该词来自古汉语，例如：“燬□”꜂xui ꜀ɕĩ（烟），“树木□”tsɯ꜅ ɱ̩꜆ ꜀suɑ̃（树林）。

综合上述原则统计可得：

• 剑川白语的200核心词中，138个只有来自古汉语的说法，7个既有来自古汉语的说法、也有其他来源不明的说法，共计有70.75%的核心词来自古汉语。
• 在100个第一阶核心词中，80个只有来自古汉语的说法，2个既有来自古汉语的说法、也有其他来源不明的说法，共计有81%的第一阶核心词来自古汉语。
• 在100个第二阶核心词中，58个只有来自古汉语的说法，5个既有来自古汉语的说法、也有其他来源不明的说法，共计有60.5%的第二阶核心词来自古汉语。

可见，白语的大部分核心词来自古汉语；同时，第一阶核心词来自古汉语的比例显著高于第二阶核心词，这进一步佐证了来自古汉语的核心词是白语的固有词，而不是借词。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白语是由古汉语演化而来的；白语和汉语的相似性主要是来自二者的同源关系，而不是后期的接触关系。

2. 白语是否属于汉语？

答案取决于怎样定义“汉语”。

• 如果认为所有由古汉语演化而来的语言都属于汉语，那么白语显然属于汉语。
• 如果认为只有由现代汉族所说的汉语的最迟共祖（以下简称“现代汉语共祖”）演化而来的语言才属于汉语，那么白语不属于汉语。原因在于白语能够系统性区分上古至中古早期汉语的去声字和次入声字，但缺乏可靠证据支持现代汉语共祖能够区分二者。在这种情况下，白语和汉语是汉白语族下的两个不同分支。
• 无论采用以上哪种标准，东干语、唐汪话、倒话、畲话、酸汤话、喇叭苗话、青衣苗话、优念话等语言都仍然属于汉语。虽然这些语言的绝大部分使用者和白族一样不属于汉族，但和白语不同的是，这些语言是由现代汉语共祖演化而来的。

3. 白语和汉语在何时分化？

虽然白语并非现代汉语共祖的后裔，但二者的分化时间似乎并不太早。白语中的绝大多数音类对立都可以由隋代的《切韵》音系推出，少数不能推出的（如去声和次入声的对立、铎部昔韵和锡部昔韵的对立、匣母两个来源之间的对立），也基本只需上溯到东晋至南朝前期（即爨氏政权初期），白语很可能就是在这一时期与汉语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

参考

1. ^ 陈保亚 1996 《论语言接触和语言联盟》，语文出版社
2. ^ 赵衍荪、徐琳 1996 《白汉词典》，四川民族出版社
3. ^ ^{a b c} 徐琳、赵衍荪 1984 《白语简志》，民族出版社
4. ^ ^{a b c} 徐琳等 2008 《白语方言词汇》，《大理丛书·白语篇》卷三，云南民族出版社
5. ^ 陈勇 2008 大理市银桥白语词汇，《大理丛书·白语篇》卷五，云南民族出版社
6. ^ 赵燕珍 2009 赵庄白语参考语法，中央民族大学博士论文
7. ^ 赵金灿 2010 云南鹤庆白语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博士论文
8. ^ 李义祝 2012 云南鹤庆汉语方言和白语的语言接触研究，暨南大学硕士论文
9. ^ 黄冬琴 2013 诺邓白语语音研究，云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
10. ^ 李绍尼 2008 兰坪那马白语词汇，《大理丛书·白语篇》卷五，云南民族出版社
11. ^ ^{a b} 段伶、张杏莲 2008 云南、贵州、湖南白族七个语言点调查资料，《大理丛书·白语篇》卷四，云南民族出版社
12. ^ 白碧波等 2010 《元江县因远镇语言使用现状及其演变》，商务印书馆
13. ^ 郑张尚芳 2003 《上古音系》，上海教育出版社
14. ^ 鹤庆等地白语的不送气清擦音f s ɕ x与送气清擦音fʰ sʰ ɕʰ xʰ对立（这可能来自《切韵》之前的古汉语）。在声母引起声调分化时，不送气清擦音与不送气清塞音同步，送气清擦音与送气清塞音同步。大多数白语的送气清擦音已并入不送气清擦音，但声调分化仍然符合上述规则。为简便起见，下表中所说的“送气”“不送气”皆以鹤庆等地白语为准，与《切韵》音系的情况存在一定差异。
15. ^ 表中的“入声”包含次入声
16. ^ 注意白语的f-只拼v̩、ṽ̩两韵，且与汉语的非组辖字有较大出入。该声母是白语自发音变产生的，与汉语的f-没有直接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