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结论:突出满汉对立实际是辛亥革命初期比较常见的现象,所反映的是革命党长期以来的宣传策略,即注重“光复”多于“共和”,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共和观念难以被普通民众和新军理解,宣传“光复”或“排满”能够更有效的起到动员作用,但是另一方面,以“排满”为主要导向的宣传策略持续时间并不长,尤其是随着孙中山回国以及南京临时政府的成立,专制与共和的矛盾取代了满汉成为主要矛盾,这种变化也体现出革命观念的深化。
首先来看几个革命初期强调满汉关系的例子,首先是武昌首义,由于武汉两大起义组织之一的共进会本身就是相对偏激的革命组织,所以在首义的过程中,排满的倾向十分鲜明,比如指代汉地十八省的“铁血十八星旗”本身是共进会的旗帜,随着首义成功,他也成为军政府甚至革命的象征。在武汉军政府发布的第一张布告中强调:“只因异族专制,故此弃尔如遗。须知今满政府,并非我家汉儿……共图光复事业,汉家中兴立期,建立中华民国,同胞其勿差池,士农工商尔众,定必同逐胡儿。”在《布告海内人士电》则称 :“为十八省亲爱父老兄弟诸姑姊妹报二百六十年之仇 ……我汉人四 万万之生命, 死活在此一举。”
而在湖北以外,其他地区的革命新军中也有类似的例子,比如在湖南,当新军打到抚署时,湖南巡抚余诚格出来说:“弟兄们,我们都是汉人。”然后亲书“大汉”二字挂在桅杆上,到后院挖洞逃跑;在陕西,张凤翙以“兴汉灭旗”为口号发动起义,并于次日以“秦陇复汉军大统领”的名义发布安民布告;在山西,姚以价在起义时演说道:“满清入关,虐我汉人二百余年,可算是穷凶极恶,现在外患日亟,而满贼仍用盗憎主人的伎俩,来以压制汉人,谄媚外人为宗旨……今天我们要不当这家奴,要救我们的中国,非先推倒满清不可。”还有问题中所说的云南,在起义之前,革命党新军在白纸上写下“协力同心,恢复汉室。有渝此盟,天人共殛。”起义于10月30日晚爆发,蔡锷发表演说:“革命清廷,驱逐汉奸,复我河山,兴我汉室之为愈耶!果能如此,诚汉族之荣,军界之光也。”
而在新军以外,在劝导旧官僚归顺革命时满汉关系也是极为常见的口号。比如在江苏宣布独立,程德全就任江苏都督时,各街头悬挂起“兴汉安民”的旗帜;为了劝说广西巡抚沈秉堃加入革命,省城四处高悬“大汉广西全省国民军恭请沈都督宣布广西独立,广西独立万岁”旗帜。而最夸张的是,是赵尔丰为了暂避风头,将政权暂时交给蒲殿俊,成立了大汉四川独立军政府,其中《宣告独立书》中甚至滑稽的写道:“组织共和宪法,以巩固我大汉联邦之帝国而与世往极。”将“共和”与“帝国”并列,显然对于革命的意义毫无了解。
就革命时期的整体形势而言,对于排满的强调在时间与空间上呈现出不同的特点,首先在时间上,主要集中于革命开始后的前一个多月,之后革命军便认识到问题的存在,并极力阻止,武汉军政府颁令强调:“吾辈当知革命宗旨在光复,不在报复。”而在空间上,排满行为主要集中于同盟会活动薄弱的中西部地区,最典型的是陕西,如果说其他地区的革命力量是新军的话,那么陕西的革命武装主要依靠会党,因此革命思想的贯彻也最为薄弱,同盟会曾主张仿照其他省份,定名为“秦陇革命军”,但是最终确定为“秦陇复汉军”,而部分哥老会成员甚至主张“秦陇洪汉军”,以体现其会党背景,或许正是因此,陕西的排满行为最为激进。总体而言,除西安、荆州、武昌等个别地方外,其他地区并未出现过激的排满现象。
革命初期的排满口号,与此前革命党的宣传策略有关,清朝作为一个“异族王朝”,同时具有“异族”和“王朝”双重属性,因此革命党也针对性的提出了“驱除鞑虏”和“建立民国”两项目标,由此也就产生了强调“光复”与“革命”的两种宣传策略,而就当时具体的历史环境而言,“排满”比“共和”更能有效的动员新军与民众,比如在辛亥革命前组织最大的黄花岗起义,革命党倪映典便在新军中选编洪秀全、岳飞、韩世忠和清兵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故事,在新军内部进行宣传,传播革命思想,因此被新军们称为“讲古仔”,而这种宣传方式显然侧重排满多于共和。立场最为极端的章太炎更是在《革命之道德》中强调:“吾所谓革命者,非革命也,曰光复也。光复中国之种族也,光复中国之州郡也,光复中国之政权也。以此光复之实而被以革命之名。”
当革命党在事后进行回忆时,也大多承认相比于共和,排满的口号起到了更为重要的作用。胡汉民曾指出:“正惟排满二字之口号,极简明切要,易于普遍全国。”阎锡山回忆:“辛亥之改革可以说民主主义的力量不过一二分,其余一半为利用时机的力量,一半为排满主义的力量。”甚至连孙中山本人在1924年的《三民主义》演讲中也承认:“没有革命以前,大多数人的观念只知道有民族主义,譬如当时参加同盟会的同志,各人的目的都是在排满……他们本人的心理,许多都是注意民族主义,要推翻清朝,以为只要推翻满清之后,就是中国人来做皇帝,他们也是欢迎的。”
但是实际上,孙中山本人基本做到了民族主义与民权主义的并重,诚然,孙中山在革命成功后祭拜了明孝陵,以显示自己的“光复”之功,但是早在1906年《民报》的周年庆典的演讲中特别强调:“有些人认为民族革命是要尽灭满洲民族,这话大错……我们并不是恨满洲人,是恨害汉人的满洲人……就算汉人为君主,也不能不革命。”
在革命开始后,由于边疆形势的动荡以及立宪派的参与,在孙中山回国建立南京临时政府后,革命军排满的倾向便被五族共和替代了,在孙中山12月30日起草并公布的的《中国同盟会意见书》特别强调革命之使命“不卒之于民族主义,而卒之于民权主义、民生主义。”最具代表性的是孙中山在 1912 年元旦的“临时大总统就职宣言书”中特别加以强调:“国家之本, 在于人民。合汉 、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 即合 汉、满 、蒙、回 、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 武汉首义,十数行省先后独立 。所谓独立,对于清廷为脱离,对于各省为联合, 蒙古、西藏意亦同此。 行动既一,决无歧趋,枢机成于中央,斯经纬周于四至 。是曰领土之统一。”
总体而言,始于1911年10月10日武昌首义止于1912年2月12日清帝退位的辛亥革命,大体上可以分为两段,前半部分是南方各省相继宣布独立,由此与清廷形成南北对峙的局势,后半部分是南北双方通过议和的方式最终推动清廷退位,在革命伊始,为了动员新军发动武装起义脱离清廷,排满的宣传策略发挥了重要作用,而当南北对峙的局面形成,双方聚焦于议和谈判时,主要矛盾便变成了专制与共和的矛盾,五族联合成为南北双方的共识,尤其具有代表性的,是1月26日蔡锷本人所发出的通电:“即别以汉人为君主,亦事势所不容,故君主国体,为中国今日所万不能行。”可见在这三个月的时间内,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南北双方革命意识的深化。而在几年以后,当袁世凯复辟时,“共和”更是彻底成为全国不可侵犯的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