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希米亚是一个王国,但波希米亚人并不是指生活在波希米亚王国的人。相反这个词儿指的是那些被赶出波希米亚的人,简单的说就是吉普赛人。法国人不知道根据什么相信吉普赛人过去是生活在波希米亚的,因为波希米亚国王把他们驱逐出境,所以他们被迫流散在世界各地,当然也包括法国。
吉普赛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可算是低端版的犹太人,他们住在篷车里,在一个又一个地方不断流转。从这里我们是看不到它跟艺术或者浪漫有什么相干的。客观的说它也确实跟艺术没什么相干。“波希米亚的”、“波希米亚式的”这个词最初的含义就是“穷”、“脏”、“邋遢”、这些都是吉普赛人日常生活的写照。然后由此引申出“懒”、“不思进取”、“没有上进心”,“不修边幅”、“不注意个人卫生”,反正就是“跟吉普赛人一样的懒鬼、邋遢宝”。
那它是怎么跟艺术联系在一起的呢?我们都知道艺术这个玩意长期是封建糟粕,是贵族资助和扶持之下的产物。但贵族也不是福利中心,虽然贵族有品位能看出好坏,但他们也没有千手千眼,能照顾到每一个艺术家。所以那些聚集在巴黎的艺术家,很多人都过过苦日子。
同时在巴黎还有另一个重要群体,这就是那些从外省坐着驿车来到巴黎,在女帽店或者鞋店打工的小姑娘们。她们怀揣着一步登天的梦想。把时间浪费在根本养不活自己的工作上,其实就一个目的,那就是找到一个好丈夫,最少找到一个好情人。而女帽店、裁缝店、珠宝店和鞋店,刚好是舍得花钱的巴黎绅士陪女士必到的地方。
两个怀揣梦想的群体,搞艺术的小哥儿,和找丈夫的妹子。搞艺术的小哥主要搞的是绘画或者雕塑,这些需要最生动直观的表现女性美的手艺。于是他们往往就天然的要撞到一起。于是几乎每个艺术家,如果他不是年纪轻轻就拿了罗马大奖滚去意大利,那就都会度过一段和可爱的崇拜艺术的妹子一起度过的穷困却幸福的时光。穷困、却幸福,没有钱却拥有爱,这就是穷艺术家生活的基调。这种生活在另一群人也就是巴黎的体面市民眼中就展现出了它的另一面,那就是“穷且不知反省”、“穷却自鸣得意”、“穷却信”,从这里边波希米亚情调已经初现端倪。
但只要贵族还把持着舆论,贵族但审美趣味还拥有压倒性优势。这些有点钱却又不够有钱,体面却又不到奢华的市民阶级的观点就无足轻重。但革命来了,1830年革命推翻了波旁王朝长枝,1848年革命又推翻了波旁王朝幼枝。然后这个共和国又血腥镇压了巴黎的工人和下层阶级。于是在这样挥舞双刃剑上下通杀之后,一个属于市民阶级的帝国到来了。虽然他们讨厌波拿巴,但他们却终于在某种意义上得到了社会地位,甚至占据了一部分社会伦理。于是穷人、还有“穷却信”、“穷却抱的美人归”的艺术家一起成了市民阶级的敌人,他们成了体面阶级眼中的“吉普赛人”、只配和穷人、恶棍、罪犯还有皮条客一起挤在下等酒馆里看康康舞。
市民阶级对艺术家的反感,反过来也促成了艺术家群体的自我意识。“我就是穷!”“我就是邋遢宝!”“但她们爱我不爱你!”这就是“波希米亚”这个词从一个侮辱性词汇,变成一种自我标榜的旗帜和标签的原因。
艺术家现在处境日益艰难,但每个人都对此引以为傲。方丹拉图尔在巴黎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物,除了床都被他卖了,于是他就把一应用品全都画在墙上而且手法娴熟,让美国佬惠斯勒看的目瞪口呆。一个最糟糕的艺术家也是一个落魄的英雄,一个有钱的银行家则要么是恶棍、要么是笨蛋、要么既是恶棍也是笨蛋。
1851年的《波希米亚生活场景》这本小说就体现了这种艺术家群体的自觉和对波希米亚这个标签的骄傲。而且其中刚好体现了“爱我不爱你”这个“穷却信”的重要基础。这书有中文版感兴趣的可以找来看看。而这本书真正引起轰动其实要等到普契尼把它改变成歌剧。而那已经十九世纪末了。
到第三共和国时期,贵族的影响力彻底退出历史舞台。贵族最后的优势只剩下艺术品位。于是一个奇妙的同盟建立了。那就是当君主制成为历史之后,贵族和艺术家通过对布尔乔亚的共同仇恨再次结成联盟。一群贵族艺术家补充进了艺术家群体,因为贵族也开始没钱了。
于是在唯美主义这面旗帜之下,孟德斯鸠伯爵这样的人,普鲁斯特这样的人、哈利-凯斯勒这样的人和更多的穷艺术家结合在一起。于斯曼开始写他的《逆向》,表现一种脱离于社会之外的,憎恨市民伦理一心追求艺术和人工创造之美的贵族诗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中文版非要翻译成《逆天》,不过也有他的道理,毕竟于斯曼表现的就是违抗自然。
这时候波西米亚这个词最后一版定义诞生了,那就是“艺术的、美的、优雅的、漂亮的”,生活方式、艺术品或者经过艺术化的日常用品,甚至带有一点“美却昂贵”的意思在里边。我们这个时代附庸风雅的小宝贝儿们提到波希米亚面露向往之情,她们一般都是从最后一版定义的角度去理解波希米亚的。甚至还有人特地跑去布拉格寻找波希米亚,我也是非常钦佩她们的行动力。
但波希米亚真是不是捷克艺术风格,就像拉斐尔前派真的不是馅饼,也不是拉斐尔出生之前的派或者拉斐尔死之前的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