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于《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第七十》中道:“秦失其道,豪杰并扰;项梁业之,子羽接之;杀庆救赵,诸侯立之;诛婴背怀,天下非之。做项羽本纪第七。”
以下引文全部为《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七》原文: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秦二世元年……梁召籍入。……"
"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
项羽居江东未渡,太史公书其名“籍”。古人二十岁行冠礼,意味成人,别人要称其字,不可再直呼其名,以示尊重。秦二世元年,项羽年二十三岁。已冠,佩字。太史公仍称其“籍”,而在“江东八千子弟渡江而西。”之后才书其为“项羽”,可见太史公心中项羽真正成年,真正受人尊重的标志事件绝非一个年龄,一个冠礼,而是举兵渡江抗秦。此举才使得天下人再无称“籍”,而“项羽”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
“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项羽遂入,至于戏下。……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
“张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
“项王”一词在《项羽本纪》中首次出现是借张良之口,此后几乎再无出现“项羽”二字。此时发生的重大事件为项羽入关。
“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沛公定咸阳前后称呼一致。而项羽入关即称“项王”,此时距离项羽大封天下尚有些时日,此名号之出现,何意?
当“项王”一词从张良口中说出之时,太史公已表明:沛公之破秦入咸阳是无效的,而项羽之入关即为有效。之后的分封诸侯王仅仅是一个形式而已。
由此,入函谷关是项羽人生中第二个转折点,此后“项王”遂为天下执鞭,驰骋华夏。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资货妇女而东。……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私欲东归,……」
屠咸阳,诛子婴,烧秦宫,这难道是一个主宰天下的项王所作所为?其配得上一个「王」字?其暴行哪堪入耳?其不过就是一凶残之暴徒项羽。
当其烧完秦宫,面对别人仍然还是那个入关称王的项王,不知项王面对着被项羽一把火烧掉的秦宫是作何感想?
如此说着,便有了一种人格分裂之态,
然而项羽并不是在所有人眼中都为“项王”,比如在田荣、陈馀那里,他就一直是“项羽”。
“田荣闻项羽徙齐王市胶东,乃大怒……齐王市畏项王,……陈馀阴使张同、夏说说齐王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
而夹在中间的齐王市却畏“项王”。如此巧妙的来回切换,看得出太史公的良苦用心。
如此,过了一年。
“汉之元年,……是时,汉还定三秦。项羽闻汉王皆已并关中,且东,齐、赵叛之,大怒。……汉使张良循韩,乃遗项王书,……项王由此怨布也。”
汉是项王所分封,此时此刻天下大部也都还在项王手中,为何用“项羽”?
当初鸿门宴的前一晚,当张良口中说出“项王”二字之时即宣示了沛公破秦入咸阳之无效,项羽入关即为王。“项羽”与“项王”之间正是隔着一个函谷关。
此刻耳中又响起那一句:“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项王处心积虑的阻止沛公王关中,如今却又被其如数收入囊中,其心中是何种感想?如今关内又被汉王所并,项王又回到了入关前的状态。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个执敲扑鞭笞天下的项王,他仿佛从没有入关分封天下自封西楚霸王。他又回到了渡江抗秦与天下豪杰群雄逐鹿时的他,他又成了项羽。“项王”与“项羽”之间依旧隔着一个函谷关。项羽当年的一把火,烧掉的不仅仅是秦帝国的宫室,“项王”亦随之而去了。
此时此刻,望着“项羽”二字,仿佛看到他被扒光了衣物扔到了冰天雪地中,孤零零一人,无限凄凉。
太史公此处将称谓的运用发挥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简单的“项羽”二字,不知蕴含了太史公多少思绪多少恨。
笔锋一转,思绪总归然是思绪,然而汉王毕竟还是西楚霸王所封,天下亦还是项王的天下,“项王”二字不该就这么退出历史的舞台。之后依然是项王威慑天下,至死。
“项王之救彭城,……汉之三年,项王数侵汉甬道,……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罷食绝。……”
然而,独有一处诡异,正是发生在项王死前。
“项王军壁垓下,……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乃自刎而死。”
“籍”字再一次出现,前两个与之前鸿门宴中“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都是出自项羽之口,唯有“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是太史公之描写。并且前后两句之称谓变化如此明显,让人遐想。
根据前面分析“项羽”与“项王”之转换,自然可以推测此处“项王”与“项籍”之转换定是太史公有意为之,而其中意味也定要远远甚于之前。
为何?先抛开项羽这个历史人物,但从其称谓来看,“项籍”是名,冠礼之后平辈不可称名,须称其字“项羽”以示尊重,而“项王”乃是其身份地位的象征,值得人崇敬。这三个称谓的高低显见。难道太史公是在直呼其名,侮辱项羽?恐怕绝非然也。
项王此时的处境,身边只有二十余人,下马持短兵接战,而他面对的是数千骑兵围之数重。此时此刻的画面,人物之高下,气势之盛衰,项王还是那个分封天下叱咤风云的西楚霸王吗?即便他自己尚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魄,然而大势已去,如今的他落得如此下场哪里还有项王的英姿豪发?回过头看,当年率领八千江东子弟渡江而西,才使得天下再人无称“籍”,而“项羽”威震关东;然而到了今天,八千子弟几乎如数尽灭,他甚至连被人称呼为“项羽”的资格都没有!“项王”、“项羽”都已成为了过去。此时此刻的西楚霸王,在众人眼中,唯有“项籍”才是其最接近现实的身份。项羽之人生仿佛就是一个圈“项籍——项羽——项王——项羽——项籍”,终于,在此刻,他又回到了原点。
然而这就是项羽的一生吗?堂堂西楚霸王就要以“项籍”的姿态从史册中消失吗?绝非然也,他自己用行动否定了这一切。
“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乃自刎而死。”
就是这个项籍,就是这个乱斗困兽,以一人短兵之力,所杀汉军骑兵数百人,身被十余创,其岂是常人所为?岂是一个“项籍”可以名之?岂是一个“项羽”可以敬之?他,依旧是那个力能扛鼎的霸王,依旧是那个勇冠天下的“项王”!
其自刎,杀的是困兽之斗的“项籍”,杀的是被拒关外的“项羽”,留下的却是一个永垂不朽的“西楚霸王”!
另:汉书中项羽有传,「陳勝項籍傳第一」全文几乎照抄史记,只不过将渡江之后「项羽」、「项王」统一为「项羽」。之后几处十分精彩之称呼转换,全然删掉。显然班固注意到这一点,然其统一之目的不能随便揣测,或许他也能有类似认识,或许没有。或许其认为太史公在编撰资料时博采杂说,并未整理统一,导致如此十分杂乱;或许其认为太史公在做这种处理时加入了相当大的感情色彩,故应当统一处理。
太史公史记与班固汉书对项羽传之处理手法吾不敢评其优劣,然太史公之描写更加精彩,更能让我引发思考并去感受为何太史公要如此循环不断的切换称谓,其对项羽到底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认识与评价。
我想,答案都在称谓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