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敬明写得不好,但汪海林也确实锱铢必较。文学语言不是日常语言。如果对任何词都要以“原义”去使用,那在艺术上是突破不了窠臼的。
郭敬明用词用得傻,但汪海林这样的批评方式也很误导人,不能什么文章都这么分析。文学语言不光要达意,也要有陌生感,那是更深层的“达意”,不能停留在表面,一些有活力的词在不同的语境里有不同的效用,使用策略也五花八门,哪能固定呢?文学不是公文,更不是数学题,没有唯一解,不能用太刻板的规则框死。
首先,我支持汪海林直抒己见,批评郭敬明,批评界需要汪这样敢说的人。但同时也要说,他的批评方法有问题。当然,我认为汪海林从事文字工作多年,他本应可以做出更精到的批评的,但他似乎更急切地想表达观点。
比如,说梦魇是鬼压床——华丽的鬼压床——好像确实不对劲儿。
但是,我们看看其他作家用梦魇:
一切梦魇似的都市的精怪,毫无怜悯地压到吴老太爷朽弱的心灵上。
按汪海林的说法——一切鬼压床似的都市的精怪,毫无怜悯地压到吴老太爷朽弱的心灵上——好像也不对劲儿。
那这句话是谁写的呢?这句话是茅盾《子夜》里的一句话。是不是心里有点发虚,不敢批评了?
我告诉你,不要不敢批评。如果茅盾原文写得真是“一切鬼压床似的都市的精怪”,那这句话确实怪怪的。但问题是,人家原文不是这么写的!你不能把一个词替换成另一个词,让后说作者写得不对。
当然,你也可以说:梦魇——鬼压床——压到心灵上,这说得通啊。
那么,梦魇到底是什么意思?它的确有鬼压床的意思,但它有时也可以指代噩梦,或比喻可怕的事物,而它是否可以有更多的意思呢?
奥威尔的小说《1984》有这样一段描写,那个修字典的人对温斯顿说过这样的话:
你以为我们的工作是造词?其实,我们的工作是削减词汇所蕴含的意思,让所有的词语只能有一种解释。(非原文,大致意思如此)
什么是语言?什么是词汇?它是一种逻辑符号的排列组合,如维特根斯坦所说的「语言游戏」。词语所蕴含的意义总是不断丰富、变化的,文艺不是工作报告,字词在文学作品中本身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性。单从一句话里摘一个词,分析其本意,再重新把本意安进文本里,实际是对文本的破坏。
文艺文艺,文学也是艺术,在艺术作品中的修饰,只有效果的好坏,没有绝对的对错——这不是做语文试卷!不要试图用做题家的思维来看。
有评论说,噩梦可以用华丽修饰吗?其实你可以反问一句:谁规定的噩梦不能用华丽修饰?谁规定的痛苦不能比作裂痕?这就好像你看抽象画,人的脸可以画成那样吗?谁规定不可以画成那样的?乔伊斯还在自己的作品里生造词呢。
我记得小说《冰风暴》里有过这样一句话:空气里弥漫着背叛的味道(指水门)。
相似的句子我还能想到诸如“死亡的味道”一类的表达。如果按照这种分析来看,就完全站不住脚——死亡有味道吗?没有。死亡是指生命终止,是一种行动,行动怎么能有味道?有味道的是死亡的人,即尸体。(同理,背叛怎么能有味道?这不合理啊!爱情就是荷尔蒙和多巴胺作祟,人身上的确有味道,但爱情是强调精神的、主观的感受,感受怎么能有味道?这不合理啊!)所以,我们就认为这表达不对?必须写成尸体的味道吗?
真的,自打文艺青年这个词用来挖苦人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反文艺,就常用这种类似的方式,很尬。我很不爱跟网上的这类人聊文艺,大家聊的往往都不是一回事儿,所以,能避就避。
汪海林当然也算是文艺工作者,但他这次有点着急了。
当然,我也不觉得郭敬明这两个句子好,但我不会用「合不合理」、「正不正确」来说事儿,更不会说「华丽的鬼压床」。我会说,这两个句子起到的艺术效果很一般,阅读感受比较空洞。
说到这,我又要引用王朔在《动物凶猛》里的话了(看过我文章的人可能都嫌烦了):
我所使用的每一个词语含义都超过我想表述的具体感受,即便是最精准的一个形容词,在为我所用时也保留了它对其他事物的含义……我从没见过像文字这么爱自我表现和撒谎成性的东西!
所以,永远不要觉得你掌控了语言。只有独裁者才乐于见到所有字词只有一种解释。如果你还不懂,看看这段对话:
“喜欢我的发型?” “好得不得了!” “如何好法?” “好得全世界森林里的树统统倒在地上!” “真那样想?” “真那样想!”
按汪海林的批评方式,那么,什么叫“好得全世界森林里的树统统倒在地上”?什么玩意儿啊!驴唇不对马嘴。
这段对话出自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类似的比喻还有“老虎融化成黄油”和“春天里的熊”。
以汪——同时也是许多网络文学批评家的方式来看,这些修饰都很有问题,但我没怎么看过有人以此批评村上春树。为什么?因为这是文艺,别管它的比喻、修饰是否怪异甚至不合常理,它传达的感觉和意思到了,读者感受到了,就说明这句话完成了它应该完成的使命。
什么是文本?其本质就是一堆逻辑符号的排列,当你只取其中一个符号分析时,你实际上就舍弃了文本整体的排列。
第一个例句中的“可是”的确有问题,那句话里没有转折的需要,算赘笔。但第二个例句中的“梦魇”,我个人认为,汪海林有点刻意挑毛病了。
我说这些,不是挺郭敬明。
郭敬明的小说当然不怎么样,尤其早期,醉心于辞藻堆砌。当然,还有其他缺点(抄袭的事儿没得说,反感),但是,汪海林的批评也是相当一般。而且,退一步说,《幻城》是郭敬明二十郎当岁的作品,谁都有青涩的时候,王小波还曾一把火烧了曾经的手稿呢,要批也应该拿一个最近、或者相对成熟期的作品批。汪海林二十郎当岁的作品拿出来,恐怕也禁不起这样的逐字逐句地分析。
剧本和小说是两路活。小说更自由,可以肆无忌惮地描写心理,但剧本却需要将其具象化、行动化来表现。郭敬明这两句,写得肯定不算好,但是,可以感受到,郭敬明试图采用一种「诗化」的语言风格来描写主人公的主观感受和心理独白(但很空洞),而这种段落基本不会出现在剧本里,多数剧本需要实打实的对话和行动(歌舞片可能除外)。
其实,网上很多“文学批评家”就是这样,乍一听,很有道理,逻辑清晰,可实际上却是在反文艺。信口开河的也有的是,包括我,一天净瞎比比,听听就完了,不必太当真。
阅读理解障碍者,慎评。
个人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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