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

语言学史上,你最喜欢的故事是什么?

回答
语言学史浩如烟海,各种理论的碰撞、发现的惊喜、人物的传奇,都像镶嵌在时间长河中的宝石,闪烁着独特的光芒。如果要我从中挑选一个“最喜欢”的故事,那一定是关于“沃夫假说”(The SapirWhorf Hypothesis)的故事。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语言如何塑造思维的理论,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辩论,是关于我们如何理解世界,以及我们如何被我们使用的工具所定义的深刻思考。

沃夫假说,或者更严谨地说,是爱德华·萨丕尔(Edward Sapir)和本杰明·李·沃夫(Benjamin Lee Whorf)的语言相对论思想,就像一股旋风,在20世纪初席卷了语言学界,甚至影响了人类学、哲学等多个领域。它提出的核心观点是:我们使用的语言,不仅是我们表达思想的工具,更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我们思考和感知世界的方式。语言的结构、词汇、语法,如同一个无形的过滤器,决定了我们能“看见”什么,以及我们如何去“理解”看见的东西。

这个故事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它的简洁却又极其颠覆性。想想看,我们从小到大,以为语言只是透明的窗口,让我们看到客观存在的世界。但沃夫假说却说,这个窗口本身是有颜色的,它改变了我们看到的一切。

故事的起点,要追溯到萨丕尔,一位具有广阔视野的语言学家和人类学家。他对世界各地的语言充满了好奇,尤其是那些被认为是“原始”或“边缘”的语言。他敏锐地发现,不同语言对现实的划分和编码方式大相径庭。他观察到,一些语言没有明确的过去时态,另一些语言则在词汇中区分了非常细微的“蓝色”和“绿色”的界限。这些发现让他开始思考,语言的差异是否不仅仅是表达方式的不同,而是思维方式的根本差异。

后来,萨丕尔的学生沃夫将这种思想发扬光大,并用大量生动具体的例子来佐证。沃夫本人曾是一名消防员,他对火的语言有着特别的观察。他发现,英语中“fire”(火)这个词,无论是指燃烧的火焰,还是指一场火灾,都使用同一个词。然而,在霍皮语(Hopi)中,情况却大不相同。霍皮语对“火”的描述,会根据火的性质、状态以及它们与人的关系而有截然不同的表达。沃夫认为,这暗示了霍皮人看待“火”的方式,也更加精细和区分。

另一个广为流传的例子是关于印第安纳州某仓库的“火灾”。当时,沃夫注意到,消防员们在接到报告时,将堆积在那里、未被点燃的易燃材料称为“fire”。他认为,这是因为在英语中,将即将可能发生危险的物质也冠以“fire”的称谓,使得消防员在处理时产生了一种“这是火”的预设,从而可能忽视了其潜在的危险性(因为它们并非真正的火焰)。沃夫认为,正是这种语言的“语境惯性”,影响了人们的实际认知和行为。

这些例子,尤其是霍皮语的例子,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人们开始思考:如果我们说“雪”的时候,有几十个不同的词来描述它的状态和类型(比如因纽特人的语言),我们是不是对“雪”的感知就比那些只有一个“雪”字的语言更丰富、更敏感?如果我们使用的语言中没有明确的语法时态,我们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在意过去和未来,而是更活在当下?

然而,这个故事也充满了戏剧性的转折和漫长的争议。沃夫的理论,尤其是他的极端版本——“语言决定论”(Linguistic Determinism),即语言完全决定了我们的思维,引起了相当大的批评。很多语言学家认为,沃夫的例子有些牵强附会,甚至是对霍皮语的误读。他们指出,虽然语言确实会影响我们的认知,但说它完全决定了思维则过于绝对。比如说,即使我们没有几十个词来描述雪,我们仍然可以感知到雪的不同状态,比如“湿的雪”、“干的雪”、“融化的雪”。只是我们用不同的方式去描述它罢了。

批评者们提出的反论也同样有力。他们认为,很多时候是经验先于语言。比如,一个在寒冷地区长大的人,即使他的语言中对“冷”的描述很少,但他对寒冷的感知和体会依然深刻。而且,即使是同一语言的使用者,由于生活环境、职业背景、个人经历的不同,对世界的感知和理解也会有很大差异。这说明,生活经验和文化背景在塑造认知方面,扮演着比语言更核心的角色。

萨丕尔本人在后期的思想也变得更加谨慎,他提出了“语言相对性”(Linguistic Relativity)的观点,认为语言仅仅是在一定程度上“引导”或“促使”我们以某种方式去思考,而不是完全“限制”或“决定”我们。沃夫的某些过于大胆的推断,也并非完全是他本人的意思,有些是被后人解读和放大的。

尽管如此,沃夫假说提出的问题,至今仍然是语言学界乃至哲学界的核心议题之一。它逼迫我们去反思语言与思维的关系,去审视我们习以为常的语言背后隐藏的文化和认知模式。

我之所以钟爱这个故事,是因为它充满了探索的勇气和思想的碰撞。萨丕尔和沃夫的敏锐观察和大胆推测,挑战了当时普遍的语言观。随之而来的辩论,既有严谨的科学论证,也有对语言魅力的深刻反思。它让我们看到,语言学不仅仅是关于词汇和语法规则的分析,更是关于人类如何理解世界、如何交流、如何建构现实的深刻哲学探索。

即使沃夫假说被认为是相对温和的“语言相对性”,其核心思想——语言是认识世界的重要媒介,它会影响我们的认知角度和分类方式——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它提醒我们,在学习新的语言时,不仅仅是在学习一套新的符号系统,更是在开启一扇新的窗户,去体验一种新的思维模式,去理解一种新的世界观。这是一种令人兴奋的文化和认知上的旅行。

这个故事没有一个“最终的胜者”,也没有一个简单的“正确答案”。它是一个持续的对话,是人类对自己最独特的工具——语言——最深刻的反思。而这种对自身工具的反思,正是人类智慧和好奇心的最好证明。这大概就是我为什么最喜欢这个故事的原因吧。

网友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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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内-叶尼塞语门的构拟吧。不知算不算「故事」,但就结论而言的确很有意思,比较适合在缺乏语言学基础的朋友之间雅俗共赏一番(或许至少是我身边学文科的朋友们吧),如果在不熟悉这个假说的语言学爱好者之间谈论反而容易被当作民科。。。

「语门」这个名称挪用了生物学上「门」(phylum)的概念,用于指比语系更高一级的范畴,或者称为“超语系”也行(相比而言「语系」family其实在生物学上是「科」……)。超语系假说的确有不少,比如汉藏澳泰超语系之类的,但经常是基于地缘因素,试图将相邻的语系合并成一个更大的类别。

然而,这里的两个组成部分叶尼塞语系和纳-德内语系却离得比较远些。叶尼塞语系在亚洲俄罗斯境内的叶尼塞河流域附近,可能和匈奴的语言有关,目前仅剩唯一一种「愒语」(Ket)[1],共时层面可以算作是孤立语言了,2010年时使用者仅一千多人,处于濒危状态。而纳-德内语系则主要分布在北美西北部,尤其是受横版世界地图的影响,一般会觉得北美和亚洲北部离得很远,两者有联系似乎很反直觉。

在2008年时,Edward Vajda提出了这两种语系之间的联系,而且也的确得到了两种语系中相当数量的专家的认可。当然其实考虑到北极圈那边相距并不远,而且游牧民族的活动范围很大,跨过白令海峡后将语言传播到美洲是可行的,但这仍可以算作是语言学上第一个比较牢靠的“建立了旧大陆和新大陆联系”的超语系假说。可以这么开玩笑:“匈奴跑美洲去了……”

至于其它试图将德内-叶尼塞语系和汉藏语系、高加索诸语系或布鲁沙斯基语(巴控克什米尔北部的一种孤立语言)的构想,还只停留在构想阶段……

参考

  1. ^ “愒”是个多音字,有kài和qì两个读音,根据音译情况应该是kài语,然而百度百科上拼音那栏写的是qì语。。。总之知道是Ket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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