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站在殖民地人民的角度思考。
这和立场无关,而是只从殖民者视角出发的话,很多事情是看不清楚的。
理由很简单:在历史上的大多数时间当中,语言都没有太多政治意义,殖民者也没有兴趣把自己的语言强加给殖民地人民。
民族主义、身份政治这些东西都是1750年后才冒出来的。古代政权没意愿也没能力推广口头语言,只要统治精英能有统一的书面语,他们就满足了。
这种惯性一直持续到19世纪。工业革命让交通、通讯、传媒、教育这些领域实现了巨大突破,而语言又成了民族主义的核心象征,各个国家才开始主动推行语言同化。
问题在于,早在19世纪之前,在殖民国有意识地推广语言之前,语言同化就一直在发生了。
这就意味着,只关注殖民者的政策,其实是一种一叶障目的行为。正确思路是从殖民地人民的视角观察,先理解语言同化的基本规律,再把晚近出现的语言政策作为一个额外变量添加进去。
我之前写过一篇关于殖民地定义的文章。广义来谈,以农业垦殖为核心特征的古代帝国同样是在“殖民”,这些帝国普遍都没有主动推广语言的心思,却实现了不少“语言同化”。
所以,要理解被殖民者是怎么开始说宗主国语言的,首先就得看这些国家的情况。
公元4世纪初,为了逃避北方的战乱,中国皇室和一群士族成员逃亡到了长江以南,建立了东晋王朝。这些背井离乡的人凄凉地发现,自己被大量语言不通的臣民包围着,一切都如此陌生。
如《魏书》所载,东晋控制的南方充斥着巴、蜀、蛮、獠、楚、越等民族,“鸟声禽呼,言语不通,猴蛇鱼鳖,嗜欲皆异”。中原对南方的殖民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开始,对百越的征服也有近五百个年头了。然而直到此时,汉语在各路“蛮夷”语言当中仍然如同一串串孤岛。
无独有偶,同一时期的罗马帝国也在面对相似的境遇。拉丁语已经在帝国西部扎根四百余年,然而在农村地区依然影响力不足。同样作为古典帝国,罗马和汉朝的“语言政策”非常相似——那就是基本没有语言政策。
古代社会的基础是口语传播,文字传播只不过是少数城市和精英文化的游戏,广大农村充斥着文盲。而统治者的文化高度依赖书面语,又高度局限在各个政治中心,因此语言向农村的渗透非常困难、非常缓慢。
幸好,有一个人群总是很乐意接受殖民者带来的文化,他们就是本地精英。
为了在新秩序当中谋求政治地位,精英们总是很快开始学习殖民者的语言,先是书面语,然后是口语。然而,学习了新语言的本地精英并没有立刻抛弃母语,在很多代人当中,他们都是双语使用者。很多时候,由于本土语言的弱势,他们的母语并没有留下书面记载,在后世眼中就会造成“精英迅速被同化”的假象。事实上,双语使用会持续很久。
生活在5世纪罗马的圣奥古斯丁就是一位典型的双语使用者,作为柏柏尔贵族的一份子,他的家族已有许多代把拉丁语当做第一外语,以便参与到帝国的政治活动当中,然而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母语。直到晚年,圣奥古斯丁还气哼哼地吐槽说,不管他的拉丁语说的多么醇熟,都会遭到那些可恶的意大利人的嘲笑。
那么,这些双语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完全转向新语言的呢?这个问题很难考证,因为书面记载反映不了口语层面的变化。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在发挥作用,那就是融合。
语言同化从来都不是单向的。在强势语言“吞并”弱势语言的同时,弱势语言一定会在新语言当中留下自己的影子,有时候是词汇,有时候是音素。这种融合,让双语使用者的转变过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如果说殖民者移民和本地精英是语言传播的航船,那么军队和教会就是语言传播的桥梁。有些古代国家的军队主要由贵族构成,有些则有普遍兵役制的影子,但无论哪种都可以加快统治者语言向普通农民的渗透。至于古代的宗教组织,则是文化教育活动的主要载体,接受过书面语训练的教士们常常也能推动口语的传播。事实上,在4世纪罗马帝国西部开始衰亡之后,接下来几个世纪拉丁-罗曼语向农村继续传播的主要推手就是基督教会。
在一切节奏都十分缓慢的古代世界,“语言同化”往往要持续几个世纪乃至上千年才能落定,很多情况下干脆无法实现。拉丁-罗曼语在罗马帝国西部的普及用了五六个世纪,在文明悠久的东部则压根没有什么进展。中国南方直到唐代才算尘埃落定,当地百姓普遍使用汉语方言。在伊斯兰世界,阿拉伯语对叙利亚的同化用了一百余年(前提是阿拉伯语和当地的闪族语高度相似,几乎可以逐词替代),对埃及的同化用了约四百年,对伊朗干脆失败。到了顽强的北非,拉丁语在罗马帝国统治的五百年间都没能渗透到农村,阿拉伯语到来后在前三百年也是面对差不多的境遇,从公元一千年左右开始,阿拉伯语又花了五六个世纪的时间,才终于把柏柏尔语变成了“少数民族语言”。
当大航海时代到来的时候,古代世界的基本规律并没有因为近代殖民主义的兴起发生改变,西班牙帝国是最典型的例子。
在西属美洲,统治者们断定,向原住民普及西班牙语是不可能实现的。西属美洲的基层治理者,也就是教士们,都要学习原住民语言。1563年结束的天主教特伦特大公会议更是禁止教士用拉丁语或西班牙语向原住民传教,因为这样会“脱离群众”。在殖民时代的三百年间,西班牙语在美洲只能寓居在城市和少数大庄园当中,难以进入农村。除欧洲移民以外,掌握西班牙语的大多是混血儿、黑奴和土著贵族(他们是双语使用者)。19世纪初拉美各国独立时,占到西语美洲过半人口的印第安人仍然不会说西班牙语(遑论读写)。与此同时,克丘亚语、纳瓦特尔语等原住民通用语在西班牙殖民时期倒是得到了更大程度的推广。从这一意义来讲,西属美洲帝国其实是后阿兹特克-印加帝国,在语言政策上,它也确实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古典帝国。
17世纪下半叶,三十年战争中的大赢家,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收到了一份来自东部边境的报告。这份报告建议在新征服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强制推行法语,取缔日耳曼语,因为当地居民“仍然把帝国之鹰刻在心中”。
与此同时,三十年战争的另一位大赢家,瑞典国王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瑞典新征服的斯科讷省世代属于丹麦,瑞典决心在此地推广瑞典语,以解除斯科讷人对丹麦的忠诚。
在17世纪,现代意义上的“语言政策”终于出现雏形。但是,这一时期强制推广语言的目的并不包含民族主义诉求。以上面两个事件为例,法国和瑞典之所以主动发起语言同化,是因为神圣罗马帝国和丹麦,也就是他们的敌人还和这些新征服省份有语言纽带。在那些不存在这种纽带的地方,比如法国的布列塔尼,或者瑞典的拉普兰,政府依然缺乏推广官方语言的兴趣。直到1750年左右,欧洲多国开始为了行政便利推广官方语言,例如奥属尼德兰推广法语,西属美洲推广西班牙语,但是这些行动同样缺乏民族主义动机,而且普遍收效甚微。
1789年爆发的法国大革命是语言民族主义的先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种语言”首次变成了一种铁的主张。19世纪的工业化推动民族主义迅速崛起,语言也获得了史上空前的地位,迅速跻身成为民族的核心象征之一。直到此时,殖民帝国才开动起它的所有政治机器,强力加速语言同化进程。
然而归根结底,语言政策改变语言同化的基本模式了吗?答案是没有。
依然是从精英到平民、从城市到乡村的扩散路径;依然会出现长期的双语制;依然存在大量的语言混合。政策起到的唯一作用,只不过是加速而已。
广播、铁路、普遍兵役制军队、义务教育引发了剧变。漫画里的丁丁可以不远万里跑到刚果,教黑皮肤的孩子们用法语数数,告诉他们“我们的祖国是比利时”。美国军政府在短短几十年间,用英语取代了在菲律宾发展三个多世纪却依然立足不稳的西班牙语。英属印度和法属西非的精英普遍掌握了宗主国语言,奈保尔和桑戈尔成了20世纪富有盛名的西欧语言作家。西伯利亚大铁路把俄语带到了中亚和远东。在搞定北海道之后,日本考虑把台湾变成说日语的第五个大岛......
帝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发起语言同化运动的是它,抵抗语言同化运动的也是它。因此,语言同化的内在逻辑就是自相矛盾的。现代语言同化的威力并没有很多人以为的那么大——双语现象依然非常普遍,同化停滞在城市和精英层面依然是常态。殖民地语言同化只在“新世界”,也就是美洲和大洋洲取得了胜利,但是这是建立在原住民人口锐减的前提之上的,而且在原住民较多的地区,例如秘鲁、墨西哥、太平洋上的部分岛国,语言同化也花了几个世纪,直到今天还谈不上彻底。
1873年,当都德写下《最后一课》,为法语在阿尔萨斯-洛林地区受到的威胁而扼腕的时候,他大概没有留意到,当时大多数阿尔萨斯人的母语依旧是当地方言,而不是巴黎的雅音。正如他高估了过去二百年间法国语言政策的效果一样,他也过度预言了接下来德国语言政策将会带来的影响——事实上,在很多领域,例如语言当中,民族国家和殖民帝国都远非全知全能。很难说对于都德来说,没能意识到这一点,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
早在15世纪末、16世纪初欧洲人就对所谓的“新大陆”地区开始进行教化统治。之后不久,这些欧洲的殖民国家就认识到如果想要在殖民地区确立其统治地位,仅占领这些地区是不够的,还要加强对这些地区的管理。而对殖民地区的管理又离不开语言,在殖民地区推广本国语言就迫在眉睫。
老牌旳殖民帝国,英国、法国、葡萄牙、西班牙都在其管辖旳殖民地区推广语言,但推广本国语言的手段却各不相同:英国注重通过利用当地语言办教育的方式来推广英语;美国通过文化外交来推广英语;法国将法语作为加强殖民意识的工具,更注重文明教化的任务;葡萄牙实行的是“商业先行、宗教强化”的语言推广政策;西班牙则主要通过建立语言研究所的分支机构来推广西班牙语。虽然这几个国家的手段各不相同,但目的却是相同的,即在殖民地确立其语言的统治地位。他们实行的语言推广政策使得自己的语言被各殖民地区的精英阶层广泛接受,进而确立了统治语言的地位。
英国在殖民的鼎盛时期统治着约全世界三分之一的领土,管辖着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为方便管理和加强统治,英国政府在各殖民地推行了积极的语言政策来推广英语。这些语言政策对各殖民地的语言格局产生了重大影响,英语也作为大英帝国殖民时代的遗产被保留了下来。
历届英国政府都很重视英语在全球的推广和普及,并将其视为除政治、经济、军事以外的第四个层面的外交活动。早在英国开始殖民活动之初,英政府就开始有意或无意地向其管辖下的殖民地区推广英语。比如那个“非洲殖民事务局”呈递的一个方案中干脆明确把英语视为“教化属地内有色人种的最好工具”。种族隔离的教育政策也让讲英语逐渐成为殖民地名流追捧的文化潮流。
19世纪30年代,英国推广英语的手段开始多样化起来,出现了一大批打着慈善机构幌子的组织,譬如有一个推广英语的特别机构“英国文化委员会”,成立之初就宣称自己是“旨在从事教育类文化类的活动”的慈善机构,但实质是政府的语言推广机构。
二战以后旧殖民体系解体,英国之前推广英语的路走不通了,于是另辟蹊径,对那些新近独立的原英属殖民国家进行“文化交流”或“经济援助,这种软刀子温和隐蔽,更容易被原英属殖民国家所接受。五十年代中期,英国政府明确了其在世界范围内推广英语教学的目标:“支援本国外交、促进本国贸易、维护英联邦”,由此推广英语的主要阵地幵始向第三世界国家转移。为了更好地向非英语国家推广英语,英国政府除了提供资金支持,还采取了一些措施来拓展英语教学:在大学开设英语教学的相关课程,加大对英语教员的培训,提高海外英语教员的薪酬,支持英文书籍的外销,创立BBC来推广英语。六七十年代,新独立的国家纷纷建立大学,英国趁此机会向这些国家输出本国人才,帮助这些大学建立研究英国语言、文化专业。刚才提到的那个英国文化委员会还组织并聘用了大量的教学专家顾问。
哦对,英美还就推广英语长期进行深入友好的交流。要知道美国第一个支持美式英语教学的基金会1910年就成立了,30年代末期还成立了和“英国文化委员会”对应的“文化关系处”。二战之后,论文化输出,美国俨然接过了英国手上的英语传播接力棒。
法国政府一直都标榜法语高贵优雅,为了推广法语方面花钱花精力。与英国不同,法国人侧重“文明教化”,法属殖民地国家传播基督教信仰和法语通常是绑定的,顺带手传播了“先进”的法国文明。殖民政府主要通过对被殖民地教育的控制来推广法语,正经从娃娃抓起,当地居民想要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就必须接受教育,而法语是学校教育的教学语言。就这样,法语逐渐成为法属殖民地区的精英阶层的语言。不过二战以后,法语在文化、科技、外交等领域更是受到了英语的严峻挑战。联合国代表大会上用法语发言的国家数目1992年是31个,1998年就变成25个了。
总得来说,葡萄牙在殖民时代实行的是“商业先行、宗教强化”的语言推广政策,但这种语言推广政策产生的效果是复杂的。葡萄牙人在完成军事和商业扩张之后,就会特别积极地传播宗教信仰,在其管辖下的各个殖民地区广泛设立天主教会,顺带推广葡萄牙语。
17世纪中期,葡萄牙在与欧洲之间的贸易中处于优势地位,为了方便贸易,当地人开始学习葡萄牙语,欧洲商人发现在与非洲和亚洲沿岸国家贸易时使用葡萄牙语就可以有效缓解无法沟通的症状。但其实葡萄牙政府是从20世纪30年代起才开始有意识地对外推广葡萄牙语,并为此成立了一些专门性的服务机构,像高等文化学院及葡萄牙语协会。70年代,葡萄牙结束了海外的殖民统治,政府更加关注提升葡萄牙语在世界的地位。1986年葡语国家联合成立了葡萄牙语全国委员会,该委员会主要向政府提供完整而准确的现代葡萄牙语的分析资料,比如在1989年通过了《葡萄牙语正词法》修订案。葡萄牙政府干脆将语言推广政策写入宪法,来保证海外侨民学习葡萄牙语的权利和机会,同时规定政府应当与所有推广葡萄牙语的学校和教育机构合作,以此来保证海外葡萄牙语的顺利推广。
1496年哥伦布到达美洲大陆标志着西班牙殖民时代的到来,西班牙的第一部语法书也于同年问世。
19世纪初,西班牙语确立了其在美洲大陆的语言统治地位,但是之后西班牙皇室长线的对外战争削弱了国力,使得从1810到1824年西班牙陆续失去在美洲的部分殖民地,西班牙语在美洲大陆的影响也逐渐衰退。
从19世纪70年代开始,西班牙政府开始重新重视西班牙语的对外推广工作。西班牙政府早期的语言推广工作主要依靠皇家语言研究所来进行。从1871年开始,皇家语言研究所在拉丁美洲各国设立了分支机构。这些分支机构同西班牙本部之间有着交流与合作的关系,对早期有意识地推广西班牙语的活动起到了重要的促进作用。到了80年代,西班牙政府成立了专门的机构负责西班牙语的对外推广和宣传工作。这些专门机构中影响最大的是西班牙国际合作署和塞万提斯学院。西班牙国际合作署主要提供资金援助,资助他们赴西班牙从事学习和研究工作。塞万提斯学院则主要负责加强与国外教育机构的合作,开设海外办事处,成立西班牙语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