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澎湃新闻对「汤兰兰事件」的报道？ 第2页

查实案情，惩罚犯罪嫌疑人，那是公检法的事。

保护案件受害人，尤其本案还是未成年人，那是全社会的事。

我们的网友，放着自己该做的事情不做，刨根究底之余靠着只字片语对案件横加猜测，我觉得本末倒置。

如果对案件本身有疑问，有很多渠道供嫌疑人进行申诉。而不是因为单方面的猜测，逼受害人现身说法。

记者要有逻辑思维，更要有职业道德，不要总惦记着吃人血馒头。

本来懒得掺和这种话题，但是好几个邀请了，而且看到下面一堆想当然的东西，感觉可以借这个话题普及一下对新闻的阅读方法。

听说有判决书，但是懒得去找了，就以《10年前，14岁的她以性侵等罪名把全家送进监狱，然后失踪了……》这篇新闻报道内容为基础吧。

一、提取新闻内容中的关键信息，形成大概的事件内容

基本排除原则是：

• 排除无确定来源的信息（比如据“多名亲友称”）；
• 排除记者脑补或试图让你脑补的信息（比如标题的“14岁的她把全家送进监狱”的“送”就是个非常有诱导性的字眼）
• 排除他人的主观想法与评价（比如万秀玲单方面对事件的解释与猜测，或者代理律师直接评价李忠明在“说谎”）

基本的保留原则是：

• 保留转引自裁判文书的信息（证明力最强。但是可能被断章取义）
• 保留客观事实（证明力一般，并且要注意不要被记者误导。比如这个事件中，“被害人失踪”是一个客观事实，而记者直接把它写在标题里，加上前面的“把人送进监狱后失踪”，试图误导读者脑补出这是一个预谋的行为。但事实上绝大多数性侵案件中，受害人基本上都是报案后就消失的，因为她们不愿意再被人提起这些事情。）
• 保留有确切来源的当事人说法（证明力最弱。因为可能会被不规范的提问方式误导，但是可以作为佐证）

整个新闻其实是站在万秀玲的视角来写的，如果我们暂时先排除万秀玲的各种说法（实际上她的说法中也没有什么对事实认定有帮助的内容），脱离这一视角，归纳起来的大概事件经过就是：

2008年10月3日，被害人汤某（13岁）向黑龙江省五大连池市龙镇警方写了一封举报信，称其从7岁开始被父亲、爷爷、叔叔、姑父、老师、村主任、乡邻等十余人强奸、轮奸，前后已有7年。
2008年10月27日，汤某的干爸干妈王风朝、李忠云带她报案，3天内村里16人被抓。
2008年11月5日左右（第9天），汤某打电话向老姑刘桂英要钱，在小卖部里被村民纪广付用手机录下。但该录音未被法庭采纳作为案件证据。
2008年11月15日左右（第19天），侦查人员在万秀玲衣服口袋里提取到一份B超单，2008年3月31日检查，姓名王兰兰，年龄17岁，子宫内有胎儿症状。（干妈李忠云解释B超单是化名，为了掩饰汤某的隐私；亲妈万秀玲解释她身上那张是10月初接孩子时李忠云塞给她的。）
黑龙江省医院司法鉴定中心出具了鉴定，结论为：1、被鉴定人“有过多次性行为”。2、检见的宫颈横裂，说明为已产型宫口形态，为有过流产、引产、诊刮等使宫颈扩张经过。不能排除有妊娠后流产、引产史”。
被拘45天后，爷爷在看守所内死亡，尸检鉴定书中的案情摘要载明，他大量吐血，送医抢救无效。随后，奶奶被取保候审，而小叔、表哥在被羁押320天后，转为监视居住。（注：抓16人，死1人，放3人，判11人，还有一个人是谁？）
在整个诉讼过程中，刘长海和另外一个人始终未作有罪供述，是0口供。
其他9人在侦查阶段作有罪供述，在庭审中翻供。
4名侦查人员出庭作证；12名侦查人员作了书面证言。最终，法院认定被告人均未受到刑讯逼供。
2010年10月一审判决下达，涉及罪名包括强奸罪、嫖宿幼女罪、强迫卖淫罪。
判决书认定的事实总共8笔，其中包括：
——2006年春的一天，两村民来到汤家看黄色录像，万秀玲的丈夫汤继海提出，“让我姑娘陪你俩玩玩”。其后两村民均与其女汤某发生了性关系，万秀玲向两人一人收了50元钱。
——这7年间，汤某曾4次在家中被3至5人轮奸，情节均为聚众看黄色录像后模仿，参与者有其父亲、姑父、村主任及其他两名村民。
——汤某还曾被其姨夫及小学班主任性侵。
11名被告人全部上诉，他们均否认全部犯罪事实。
2012年12月，二审法院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9人被判强奸罪，1人被判嫖宿幼女罪，汤继海夫妻还被判强迫卖淫罪。汤继海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其他10人获刑5至15年不等。
服刑期间，部分被告人保持申诉。
在此期间，汤某改名、改户籍。
2017年6月，其母万秀玲出狱，继续申诉。

二、一些法律上的细节

1、可以确定汤某遭受了性侵

在新闻报道中，客观证据有二，一个是B超单，一个是鉴定意见。其中，这个鉴定意见是整篇新闻报道中最客观真实的证据，它告诉我们的结论是：汤某有多次性行为；不排除汤某流产。

而汤某在2008年应该是13岁（年龄的问题后面再说），未满十四周岁的幼女，只要有性行为，相对方都是强奸。哪怕在性行为过程中幼女是主动的一方，相对方也都是强奸。仅这一份鉴定意见，可以证实“存在性行为+未满14周岁”这一事实，就足以确定汤某遭受了性侵。

2、不确定怀的是谁的

B超单能够证明的是汤某是否真的怀孕并流产，它要解决的是“性侵的后果多严重”的问题。

关于这份证据，李忠云的说法合理解释了B超单上的名字与年龄的矛盾，而万秀玲的说法其实也是合理解释了为什么是在她的身上搜查到这张B超单。

但问题是，有两张几乎一样只是结论不同的B超单。所以，当时侦查机关至少应该调查两方面的内容：

• 第一，向作出B超单的医生询问为什么会有两张结论矛盾的B超单，当时来检查的人是谁，有滑相关的其他病历材料？；
• 第二，如果汤某流产了，是去哪里，找谁，怎么流产的，有没有相关流产的住院手续等材料？

有没有调查结果，调查结果是什么，新闻并没有告诉我们。但我相信，至少当年的卷宗里肯定有这方面的材料，否则办案人员就太不称职了。

但是，既然新闻里说法院判决没有认定怀孕，大概是证据之间存在冲突吧。

但是无论如何，B超单的矛盾并不足以推翻“存在性侵”，只是不足以证实“性侵的后果多严重”而已。

3、嫖宿幼女罪 与强奸罪 之争

当年舆论一片倒地说要废除嫖宿幼女罪，理由之一是这个罪 名可能成为强奸幼女逃避法律处罚的手段。这真的是个非常可笑和外行的理由：嫖宿幼女罪的法定刑是5-15年，强奸幼女的法定刑是3-10年，在同时涉及两罪的竞合时，只可能判处更重的嫖宿幼女罪。

所以在这个案件中，11个人里最轻的被判了5年（5至15年不等的意思，就是最轻的5年，最重的15年）。这个5年，我相信是嫖宿幼女罪，而不是强奸罪。

那些被判强奸罪的，应该多是10年以上。因为涉及的性侵事实多是2人以上在看黄色录像后，性侵汤某。这种情况下属于轮奸，法定刑是10年-死刑，比嫖宿幼女罪处罚更重。所以其他多人都被认定了强奸罪。

4、不确定的罪名是强迫卖淫罪

整个新闻中都没提过具体的“强迫行为”是什么。从MingZuTuanJie：如何评价澎湃新闻对「汤兰兰事件」的报道？事情真相如何？的回答中展示的汤继海减刑裁定书来看，汤继海因强迫卖淫罪 被判处十年。

强迫卖淫罪 中判十年以上的法定刑是“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无期”，相关的法定情节包括

• “强迫幼女卖淫”
• “强迫多人卖淫或多次强迫卖淫”
• “强奸后迫使卖淫”
• “造成被强迫卖淫者重伤、死亡或其他严重后果”

（请注意这是2015年11月1日之前被刑法修正案九修订之前的刑法358条）

这其中，“强迫幼女卖淫”必然存在，而法院对该罪 只判了最轻的十年，说明不大可能还有其他的情节。因为本案被告人庭上都翻供，估计不会有什么自首、立功、被害人谅解之类的量刑轻判情节，如果还有“多次强迫”、“强奸后迫使卖淫”等情节，那不大可能会判到这个罪量刑幅度的下限。

但是具体的“强迫卖淫”是怎么个强迫法，有什么相关的证据，新闻只字不提。

5、关于强奸罪的证据

上面的强迫卖淫罪其实与嫖宿幼女罪相对。除此之外，整个案件最主要的还是强奸罪。上文也说了，因为汤某是幼女，所以只要证明“有性行为”就足以认定。它不需要像其他强奸案一样去证明“违背被害人意志”（未满十四周岁的幼女默认为任何性行为都违背她的意志），但是，还有一样事实是需要证明的：发生性行为的相对方是谁？

按新闻所说，相关的证据是：被告人的有罪供述+被害人的指认。

由于时过境迁（性侵从汤某7岁持续多年），在实务中这基本也是性侵儿童犯罪的证据认定标准了。至于会不会出现《狩猎》的那种剧情，其实要依赖于办案人员对儿童证言可信程度的判断。我们未能直面汤某，难以判断。

此外，这个事件中其实还是有其他的一些侧面证据来印证的。比如汤某有没有向其他人提及性侵一事，汤某的外在性格在那几年内是否发生变化，汤某在学校的表现情况如何，被告人是因为看黄色录像而想啪，那么有没有查获相关的黄色录像以进一步印证这种说法的可信程度，等等。

这个案件从2008到2012年，经过四年诉讼。我相信这些内容，办案人员都是有考虑过的。其中新闻里提到有3个人在关押了很久以后被释放，显然也是因为证据不足。所以，办案单位在证据这一关上还是有仔细审核的。

在性侵案件中，被害人陈述是非常关键的证据，对这证据能不能采信，实务中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种采信并不是简单地“相信”被害人说的是真实或虚假，而是要一点点推敲她的说法中的细节，看是否符合她的智力、知识水平，是否与其他证据能印证，是否有矛盾之处，等等。这是个细活。

6、关于汤继海因犯强奸罪 被判处无期徒刑

初步想到的大概的量刑情节包括：生父强奸女儿违背伦理，轮奸，长期、多次强奸，导致女儿怀孕并流产（即使因证据情况而不作为事实认定，量刑时也是可以考虑的），无认罪态度。

综合这些情节，判无期徒刑已经算轻了。不判死刑（包括死缓），我估计还是因为证据原因。

7、关于刑讯逼供

请注意这个案件的一审时间是2010年。我以前对东北的法治没什么了解，只有一些不太好的印象，在我心目中，重庆的司法应该是比东北要好的。但是。。。在对刑讯逼供的态度上，这个案件的表现至少能打80分。

控方让4个警察出庭接受发问，还提供了12人的证言。放在2010年，这已经是非常标准的排除非法证据的流程，即使是今天，除了一线城市外，也没几个二三线城市的法院能做到这么标准。

这是非常标准的排除非法证据的流程，走完这套程序，无论事实上有没有刑讯逼供，至少程序上得出不存在刑讯逼供的结论是合法有效的。

另外，新闻中两次提到汤某的爷爷在第45天突然死亡，死因是呕血。写作意图显然是想借此强调刑讯逼供存在的可能性。

但是，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呕血呢？外力所致？自己摔倒？因病？

这些内容在死因鉴定上也是有的吧？

8、李忠云的证言不可信

新闻中，代理律师直接评价李忠云夫妻在说谎。这是很主观的。

在刑事诉讼中，我们需要得出的是事件的经过，而不是确定谁在说谎。就如江某案，多数人关注庭审的重心放在刘某有没有说谎，但是诉讼的目的并不需要证明某个证人是否在说谎。

因此，从专业的角度，只能说李忠云的证言不可信。但不可信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因为李忠云的说法前后矛盾或与其他证人矛盾（实务中对于相互矛盾的两个证据需要进一步去鉴别，而不是简单粗暴地得出谁在说谎的结论），而是因为李忠云在报案当时，以监护人的身份参与了侦查人员对汤某的发问。在此过程中，李忠云的证言内容会受到汤某陈述的污染，导致无论说什么内容，哪怕说的才是事实，其证据的证明力也非常低。

9、关于控告信

最基本的验证方法就是，首先笔迹鉴定，看是否出自汤某之手；其次，看内容，甚至可以提取汤某在学校的作业、作文，看文笔、描述事件的口吻以及文字的成熟程度是否符合她的年龄、智力与知识水平。

三、其他一些细节（夹带个人看法）

1、“把XX送进监狱”“消失”

我对澎湃新闻的印象一直很差，因为它们搞出来的新闻多是站在一方角度断章取义来引导读者。

比如这个标题。。。且不说2008年被害人只有13岁，就算是23岁，“被害人把他人送进监狱，然后自己消失”这种诛心之言，还好意思说“客观公正”？

更何况改名、更换户籍都是最基本的保护性侵案被害人（尤其是未成年人）的手段，这都有得黑？

那么多性侵案件，你有本事给我找一个被害人出来？哪个不是默默离开案发时的生活环境，到陌生的环境里重新开始生活的？

2、对被害人年龄的模糊化

整个新闻报道中，没有很明确地写清楚汤某到底什么时候出生，这也敢说客观？

标题就写14岁送人进监狱。“送人进监狱”这个时间点到底是2008年报案那年，还是2010年一审判决那年，还是2012年二审维持原判那年？

就算是2008年14岁吧，下面又来一句“今年汤某23岁她在哪里？”14+10=23？

多亏里面还提到2006年性侵时汤某11岁，才总算是确认了汤某的年龄。

在很多相关的文章（且不论是偏向哪一方）里，仍然引用澎湃新闻的“14岁”。这是个很诛心的关键点。因为在刑法中，年满14周岁意味着“有性意识”，可主动、自愿与他人发生性关系；而未满14周岁（实际上汤某在08年应该是13岁）则即使她主动、自愿与他人发生性关系，也一概成立强奸罪。

这个年龄在罪与非罪的认定中非常重要。

3、“集体上诉”

刑事诉讼中不存在“集体上诉”，每个被告人上诉都只能代表他自己，被告人与被告人之间也不存在“集体”关系。

4、被拘45天后，爷爷死了

刑事拘留最长37天，说明这个爷爷当时也是被批准逮捕了。而刑事案件如果批准逮捕了，说明至少不是没证据。

5、侦查人员拒绝接受采访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且不说公职人员接受媒体采访有纪律要求，就算没有，难道公民就没有拒绝采访的权利了吗？

6、关于强奸幼女与嫖宿幼女

强奸罪的法定刑是3-10年，有加重情节可以判10年-死刑。本案中汤继海因强奸罪被判无期，就是因为存在“轮奸”和“强奸幼女情节恶劣”才被判处无期。

法学生应该都明白“从重”与“加重”的意思，但鉴于读者中有大量吃瓜群众，在此还是作个解释：

强奸罪涉及被害人是幼女的，基本量刑情节是“从重处罚”（条文是刑法236条第二款）。它的意思是在强奸罪的量刑幅度之内（3-10年）偏重量刑。即如果同样的情节，强奸的是成年人要判三年，那强奸的是幼女则要判比三年更重，但上限仍然是十年。

而刑法236条第三款规定的是“加重情节”，加重的意思是指要在基础量刑幅度（3-10年）之上，判处比10年更重的量刑，即第三款所列的“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而第三款中的第一项就是“奸淫幼女情节恶劣”。需要注意的是，并不是“强奸幼女”就能满足这一条件，它虽然没有很明确的具体规定什么叫“情节恶劣”，但是一般也是指多次强奸，或者造成幼女怀孕等在普世道德观上一看就让人感觉“很恶劣”的情况。

所以一般情况下，强奸幼女的法定刑仍然是3-10年；只有强奸幼女情节恶劣的情况下，才能成立这一加重情节而在10年-死刑的幅度内量刑。

此外，关于强奸幼女与嫖宿幼女，在学术上真正争议的点在于它们是法条竞合还是想象竞合。我上面只写“竞合”，就是懒得再吵这个争议。

但无论如何，在一般强奸幼女的情况下：

如果是法条竞合，嫖宿幼女是特殊法，强奸是普通法，要定嫖宿幼女罪5-15年；

如果是想象竞合，嫖宿幼女5-15年，强奸罪3-10年，从一重也要定嫖宿幼女5-15年。

所以在一般的场合下，无论如何都是更重的嫖宿幼女罪。

有分歧的只是在强奸幼女情节严重的情况下，才可能出现法条竞合时以特殊法嫖宿幼女罪判到十年以下，给强奸者脱罪的情况。

当年“强奸幼女要判十年以上结果被嫖宿幼女判五年”是个很著名的谣言，正是因为一般人不了解强奸幼女从重处罚的真实含义。

其他想到再补充吧。

我现在特别想知道澎湃新闻和这篇文章的撰稿者会得到怎样的惩罚。

为什么那些人就能安安心心把钱赚了

这件事儿的确够博眼球的了，那下次呢？又会是那家新闻干事？

如果做这样的事对他们来说有利而无害，那简直太可怕了。

凭什么就可以欺负没有话语权影响力的人

我就想问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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