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中的诗词都是作者亲作吗？其文学价值如何? 第1页

《水浒传》中一共出现了多少诗词？

因版本不同，统计结果也不一样。

如果以一百回的容与堂本为标准，这个数据是：

诗词总共602首，其中诗517首，以七言绝句最多；词85首，以《临江仙》最多。 ^[1]

从内容上看，“写人”和“写景”是水浒诗词最主要的两个主题，然后是“战争、打斗场面”和“感怀、感悟”类。

从创作者的角度上，这些诗词可分成几大类：

第一类：直接引用或略加改动名家的诗词

第二类：引用流行的话本套语

第三类：原创

第一类 直接引用或略加改动名家诗词

小说的楔子，引用了北宋著名理学家邵雍（尧夫）的《观盛花吟》（颈联和尾联有改动），写大宋开创太平基业。

第一回开篇，引王维的《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描述宋仁宗上朝的情景；同回，又引吕洞宾的《令牧童答钟弱翁》，写化身为牧童的张天师的出现。

第四回，引唐代“草圣”张旭的《醉歌行》，形容饮酒之妙。

第十一回，《林冲雪夜上梁山》的回首，引用大金皇帝完颜亮的《念奴娇·咏雪》（《百字令》），写沧州的大雪。

第十六回，引唐代王毂的《苦热行》，写智取生辰纲当天的炎热。

第二十四回，引唐代罗隐的《雪》，形容武松回家前的景色。

第三十三回，引唐代崔液的《上元夜》（三四句有改动），写清风寨元宵节的小鳌山。

第五十四回，引用岑参的《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写宋徽宗临朝。

第九十三回，引杜牧的《汉江》，写太湖风光；同回，改编了唐代李涉的《井栏砂宿遇夜客》，写李俊与费保等结义。

第九十四回，接连引用了苏东坡的《饮湖上初晴后雨》和林升的《题临安邸》形容西湖的景色。

第九十五回开头，再次引用欧阳修的《浣溪沙·湖上朱桥》继续写西湖美景。

不过，在第十六回《智取生辰纲》当中，有一首“昔日吴七郡王”的七言律诗：

玉屏四下朱阑绕，簇簇游鱼戏萍藻。
簟铺八尺白虾须，头枕一枚红玛瑙。
六龙惧热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莱岛。
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红尘道。

吴七郡王，即是南宋著名书法家吴琚，他现存的11首诗词中，没有这一首，而且写作风格也完全不搭。

现代网络的好处，是只要把这首诗搜索一下，就能发现它真正的作者，是南宋末年抗金名将、诗人赵葵，题目为《避暑水亭作》。

《水浒》引用时略有改动，原诗开头两字是“水亭四下朱阑绕”，然后颌联和颈联的顺序互换了一下，其余都一样。

这首诗和接下来白日鼠白胜唱的山歌有异曲同工之妙：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楼上王孙把扇摇。

赵诗先写豪门的夏日，后拿避暑的公子与赶路的行人做对比；山歌则是先描绘农田的夏日，再拿农夫的焦急与王孙的惬意做对比，两者一雅一拙，但意境和主题一致。

上述这些诗词都来源于名家作品，文学水准自不待言。

第二类 引用流行的话本套语

我国早期的古典小说基本上都源于各种话本故事，说书者自有一套习惯用语：

写美女，“恰似嫦娥离月殿，浑如织女下瑶池”；

写老妪，“形如三月尽头花，命似九秋霜后菊”；

写庄院，“前通官道，后靠溪冈……家有余粮鸡犬饱，户多书籍子孙贤”；

写赶路，“五里单牌，十里双牌，逢州过县，饥食渴饮，晓行夜宿”；

写行军，“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枪刀流水急，人马撮风行”；

写黄昏，“十分俄然黑雾，九霄云里星移”；

写宴会，“虽无炮凤烹龙，端的肉山酒海”；

写惊吓，“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另外，古代说书家在上场之后，通常要念几句定场诗，等于向大家宣布“演出就要开始了”，《水浒》第五十一回，白秀英登场时就是这样：“拍下一声界方，念了四句七言诗”。

这些诗记录到话本里，就成了后来的入回诗。

《水浒》中的入回诗、赞词，有不少就引用自当时流行话本中的套语，有的略加改动，有的完全不改；有的与故事情节贴合，有的则和故事完全不搭。

因为例子实在太多，这里略举部分，篇幅所限，只引两句。

第四回，写鲁智深在五台山脚下吃狗肉的小酒店：

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边。
白板凳铺宾客坐，矮篱笆用棘荆编。

与《洛阳三怪记》中，写潘松与徐守真相遇的酒店，八句中有五句相似。

第三十三回，《宋江夜看小鳌山》的入回诗：

花开不择贫家第，月照山河到处明。
世间只有人心恶，万事还须天养人。

与《金瓶梅》第十九回、九十四回的回首诗相同。

第三十七回，《船火儿夜闹浔阳江》里，张横的渔歌：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怕官司不怕天。
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与《封神演义》第三十四回，哪吒的唱词相似。

第四十二回，写九天玄女的宫殿：

金钉朱户，碧瓦雕檐……宛若神仙之府，有如王者之宫。

与《西湖三塔记》描写白蛇娘娘家相似，同时又与《三遂平妖传》写圣姑姑洞府、《洛阳三怪记》写玉蕊娘娘家相似。

第五十回，《吴学究双掌连环记》的入回诗：

乾坤宏大，日月照鉴分明。宇宙宽洪，天地不容奸党。

与《西游记》第十一回，唐太宗的御制榜文相同。

《水浒传》与上述作品中的诗词雷同之处非常多，徐朔方先生曾经在研究中指出《水浒》、《金瓶》两书中，至少有超过十六首入回诗或赞诗相似，其中存在互相因袭，或者是同时借用其它来源的情况。

此外，罗尔纲先生还曾考证罗贯中二十回本的《三遂平妖传》和《水浒传》前七十回中，有十三篇赞词相同，“农夫背上添军号，渔父船中插队旗”的句子也是两书中都有的。

《残唐五代史演义传》和《水浒》的情况也差不多，我在另一个回答中，举过樊达与陈达，周德威和朱武、吴用的赞词相似的例子。

这些流行的诗词、套话虽然是天下一大抄，但其中确有一些写得挺不错，比如第三十一回《张都监血溅鸳鸯楼》的开头，有词写武松奔回孟州城时所见：

十字街荧煌灯火，九曜寺香霭钟声。
一轮明月挂青天，几点疏星明碧汉。
六军营内，呜呜画角频吹；五鼓楼头，点点铜壶正滴。
四边宿雾，昏昏罩舞榭歌台；三市寒烟，隐隐蔽绿窗朱户。
两两佳人归绣幕，双双士子掩书帏。

这首词在《三遂平妖传》、《西游记》、《金瓶梅》中都有出现，其中以《西游记》第八十四回中的最为完美：

十字街，灯光灿烂，九重殿，重蔼钟鸣。七点皎星照碧汉，八方客旅卸行踪。六军营，隐隐的画角才吹；五鼓楼，点点的铜壶初滴。四边宿雾昏昏，三市寒烟蔼蔼。两两夫妻归绣幕，一轮明月上东方。

这首词最大的特点，是对数词的运用，从“十”到“一”，而且词中有视觉，有听觉；有远景，有近景；有实写，有虚写，通篇紧紧扣住了一个“静”字。

虽然只是拿过来改写，但《水浒传》放在这个位置，还是很贴切，用黄昏的静谧安详，来反衬武松内心的杀机，更与随后张家花园里的大屠杀形成强烈对比。

第三类 原创（附部分赞诗、入回诗、开篇词赏析）

《水浒传》中更多的，当然还是原创诗词。

虽然不乏平庸之作，但有一些颇具文采，还有的则用典巧妙，或是技法不俗。

这里举一些例子进行赏析。

A 巧妙的文字游戏

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里有一首词写大军草料场的“火”。

整首词类似文字游戏，运用了大量典故，通篇没有出现一个“火”字，但每一句都在写“火”：

一点灵台，五行造化，丙丁在世传流。
无明心内，灾祸起沧州。
烹铁鼎能成万物，铸金丹还与重楼。
思今古，南方离位，荧惑最为头。
绿窗归焰烬，隔花深处，掩映钓渔舟。
鏖兵赤壁，公瑾喜成谋。
李晋王醉存馆驿，田单在即墨驱牛。
周褒姒骊山一笑，因此戏诸侯。

第一句写五行，“丙火”是纯阳之火，“丁火”是纯阴之火；第二句“无明心内”是怒火；第三句煮物要用火，炼丹也要用火；第四句，八卦中离位是火，位于南方，荧惑即“火星”；第五句写火焰之红，映衬着绿窗与绿水；第六句周瑜赤壁用火攻；第七句晋王李克用被朱温在驿馆纵火，田单使火牛阵复齐国；第八句周幽王用烽火戏诸侯。

第五十一回中，“智取无为军”中也有一首词描绘黄文炳家的“火”，额外增加了项羽火烧阿房宫、栾巴噀酒救火的两个典故，但整体不如这一首来得巧妙。

B 大量的典故使用

《水浒》诗词中用典的极致，要数第十一回林冲上梁山之后，被王伦刁难，叫他纳投名状，此时有一首《临江仙》写林冲的心情：

闷似蛟龙离海岛，愁如猛虎困荒田，悲秋宋玉泪涟涟。
江淹初去笔，霸王恨无船。
高祖荥阳遭困厄，昭关伍相受忧煎，曹公赤壁火连天。
李陵台上望，苏武陷居延。

词中一口气用了宋玉、江淹、项羽、刘邦、伍子胥、曹操、李陵、苏武八个典故，来和林冲的处境做对比，感觉真是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第六十七回《关胜降水火二将》的入回诗，是另一个大量用典的案例：

呻哙庄公臂断截，灵辄车轮亦能折。
专诸鱼肠数寸锋，姬光座上流将血。
路旁手发千钧锤，秦王副车烟尘飞。
春秋壮士何可比，泰山一死如毛羽。
豫让酬恩荆轲烈，分尸碎骨如何说。
吴国要离刺庆忌，赤心赴刃亦何丑。
得人小恩施大义，剜心刎颈那回首。
丈夫取义能舍生，岂学儿曹夸大口。

诗中包含了七个典故：呻哙（应为申蒯，齐庄公手下勇士）、灵辄、专诸、张良、豫让、荆轲、要离，全都紧扣了“得人小恩施大义”的主题。

“关胜劝降水火二将”这一节，其实是参照“单刀会”来写的，但是关羽配得上“舍生取义”四个字，N代之后的关胜就差多了，“劝降”这件事的难度实在不能和这七位的行为相提并论，入回诗显然是谬赞了。

C 出色的写作技巧

第三十四回《镇三山大闹青州道》，有赞词写“花荣战秦明”：

一对南山猛虎，两条北海苍龙。
龙怒时头角峥嵘，虎斗处爪牙狞恶。
爪牙狞恶，似银钩不离锦毛团；头角峥嵘，如铜叶振摇金色树。
翻翻复复，点钢枪没半米放闲；往往来来，狼牙棒有千般解数。
狼牙棒当头劈下，离顶门只隔分毫；点钢枪用力刺来，望心坎微争半指。
使点钢枪的壮士，威风上逼斗牛寒；舞狼牙棒的将军，怒气起如雷电发。
一个是扶持社稷天蓬将，一个是整顿江山黑煞神。

这首词用了一种叫“回鸾倒”的创作手法。

词中把花荣比作“龙”，用“点钢枪”指代；秦明比作“虎”，以“狼牙棒”指代。整首词的写作顺序是“虎——龙，龙——虎，虎——龙；枪——棒，棒——枪，枪——棒”，形成回鸾舞风之势。

这种手法不太常见，钱钟书先生专门研究过，取了一个新名字叫“丫叉句法”。

类似的例子，还有“建安七子”之一的刘桢，有一首《赠从弟其二》：“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写作顺序是“松——风，风——松”。

D 高超的动词使用

第六十一回《张顺夜闹金沙渡》里，卢俊义在梁山脚下走投无路时看到芦苇丛里摇出一只小船，此时有一首诗：

生涯临野渡，茅屋隐晴川。
沽酒浑家乐，看山满意眠。
棹穿波底月，船压水中天。
惊起闲鸥鹭，冲开柳岸烟。

这首诗前四句颇有王维山水田园诗的意趣，写了静态的景，但“临”、“隐”两个字，是静中有动，兼用了拟人的手法。

后四句则转入动态描写，接连使用了“穿、压、惊、冲”四个动词，写一只小船在深夜突然出现，打破了月夜的恬静，同时营造出一种威压之势，一股隐隐的危机感也随之而来。

其实，三更半夜还在外面游荡的渔夫必然不是什么善类，前面宋江在浔阳江上遇到的张横就是。联系前面的故事，不免让读者为卢俊义捏了一把汗。

E 深沉的感怀抒情

第五十五回《呼延灼摆布连环马》的入回诗，专门写了武将生涯的不易：

幼辞父母去乡邦，铁马金戈入战场。
截发为绳穿断甲，扯旗作带裹金疮。
腹饥惯把人心食，口渴曾将虏血尝。
四海太平无事业，青铜愁见鬓如霜。

整首诗从“幼辞父母”到“愁见鬓如霜”，讲了一位武将的一生，中间四句“截发穿甲、扯旗裹伤、饥食人心、渴饮虏血”，极写征战的残酷和血腥，最后天下太平，铠甲闲置，徒然看见护心镜上映照出满头的白发，沧桑悲凉之情跃然纸上。

古龙说：“美人迟暮，英雄末路，都是世上最无可奈何的悲哀”，其实，“英雄迟暮”何尝不是……

2021.10.3

“水浒诗词赏析”的第二篇：

参考

1. ^ 数据来源：赵秀华《水浒传诗词研究》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