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书·文立传》:文立,字广休,巴郡临江人也。蜀时游太学,专《毛诗》、《三礼》,师事谯周,门人以立为颜回,陈寿、李虔为游夏,罗宪为子贡。
“蜀中孔子”是从这里来的。各位可以找谯周的学生理论一下。
对于这个问题,我再琢磨琢磨,占个坑过几天答。
正式回答:
首先看看谯周及其弟子与黄皓的关系。
《三国志·杜琼传》:后宦人黄皓弄权于内,景耀五年,宫中大树无故自折,周深忧之,无所与言,乃书柱曰:"众而大,期之会,具而授,若何复?"言曹者众也,魏者大也,众而大,天下其当会也。具而授,如何复有立者乎?
(补吐槽一句,蒋福亚、周昕《黄皓杂议》因为《杜琼传》有“宦人黄皓弄权于内”就称黄皓与杜琼关系恶劣,着实是不看上下文的典范)
《晋书·陈寿传》:陈寿,字承祚,巴西安汉人也。少好学,师事同郡谯周,仕蜀为观阁令史。宦人黄皓专弄威权,大臣皆曲意附之,寿独不为之屈,由是屡被谴黜。
《晋书·李密传》:李密,字令伯,犍为武阳人也,一名虔。……有暇则讲学忘疲,而师事谯周,周门人方之游夏。……司空张华问之曰:"安乐公何如?"密曰:"可次齐桓。"华问其故,对曰:"齐桓得管仲而霸,用竖刁而虫流。安乐公得诸葛亮而抗魏,任黄皓而丧国,是知成败一也。"
《晋书·罗宪传》:罗宪,字令则,襄阳人也。父蒙,蜀广汉太守。……师事谯周,周门人称为子贡。……时黄皓预政,众多附之,宪独介然。皓恚之,左迁巴东太守。
(注:唐修《晋书》之《罗宪传》本于《襄阳记》,由于《襄阳记》未载罗宪为谯周弟子,故于此取《晋书》。另《华阳国志·后贤志》于陈寿、李密事迹不提及黄皓,故于此取《晋书》。)
由这些记载,大致可以对谯周及其弟子与黄皓的关系有一个认识:谯周本人由于“黄皓弄权于内”而“深忧”并书写反动标语,感叹蜀汉将亡。陈寿与罗宪皆由于不阿附黄皓而被贬黜。李密在与张华的对话中认定“任黄皓”是“丧国”的缘由(与陈寿《三国志·后主传》“后主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惑阉竖则为昏暗之后”的论调一致)。如此看来,谯周及其弟子怎么可能是黄皓的同党?后人屡屡将谯周与黄皓并称,实在是冤枉了谯周。
(注:其实陈寿、罗宪与李密事迹都颇可疑:陈寿在《华阳国志·后贤志》中仕途顺利,罗宪为巴东太守实为升迁且与施绩求救之时局有关,李密与张华的两番对话都与《三国志》的观点如出一辙。)
然后,我们以舆论为线索看看谯周其人。后人往往以为蜀汉后期的舆论由以谯周为代表的益州士人控制。事实是否是这样?
首先,谯周本人并不受舆论认可。
《三国志·谯周传》:身长八尺,体貌素朴,性推诚不饰,无造次辩论之才,然潜识内敏。
裴注引《蜀记》:周初见亮,左右皆笑。既出,有司请推笑者,亮曰:“孤尚不能忍,况左右乎!
《三国志·杨戏传》:又时人谓谯周无当世才,少归敬者,唯戏重之,尝称曰:“吾等后世,终自不如此长儿也 。”有识以此贵戏。
谯周由于“体貌素朴,性推诚不饰,无造次辩论之才”而被人嘲笑,“潜识内敏”而不为时人察觉,被认为“无当世才”,“少归敬者”。杨戏之类看中谯周的“有识”者毕竟是少数。整体上谯周应该是不受舆论认可的。
其次,谯周几乎不参与政事。
《三国志·谯周传》:周虽不与政事,以儒行见礼,时访大议,辄据经以对,而后生好事者亦咨问所疑焉。
除了作《仇国论》与劝刘禅投降之外,似乎谯周就没有再参与政事。《仇国论》所能造成的舆论影响也是有限的。
《三国志·谯周传》:于时军旅数出,百姓彫瘁,周与尚书令陈祗论其利害,退而书之,谓之《仇国论》。
《华阳国志·刘后主志》:景耀元年,维以诞破,退还成都,复拜大将军。史官言景星见,大赦,改元。宦人黄皓与尚书令陈祗相表里,始预政,皓自黄门丞至今年为奉车都尉、中常侍。姜维虽班在祗右,权任不如,蜀人无不追思董允者。时兵车久驾,百姓疲弊,太中大夫谯周著《仇国论》,言“可为文王,难为汉祖”,人莫察焉。
陈祗为尚书令时姜维可年年北伐,陈祗死后姜维只北伐过一次,似乎陈祗是支持姜维北伐的。则谯周是在朝堂上与陈祗争辩北伐利害。“退而书之”似乎可以看出朝堂上谯周并未成功(亦符合“无造次辩论之才”),不然为何需要二度论述?《华阳国志》比《三国志》多了一句“人莫察焉”,可以看出《仇国论》也并未得到群臣的认可。
至于为何先于谯周反对北伐的张翼,后于谯周反对北伐的廖化以及后来想废姜维的诸葛瞻、董厥等人在谯周与陈祗辩论时都没有出现,实在耐人寻味。谯周之“性推诚不饰”也可见一斑。
再就是关于谯周的谶语。
《三国志·杜琼传》:蜀既亡,咸以周言为验。周曰:“此虽己所推寻,然有所因,由杜君之辞而广之耳,殊无神思独至之异也。”
《三国志·向朗传》裴注引《襄阳记》曰:魏咸熙元年六月,镇南将军卫瓘至于成都,得璧玉印各一枚,文似“成信”字,魏人宣示百官,藏于相国府。充闻之曰:“吾闻谯周之言,先帝讳备,其训具也,后主讳禅,其训授也,如言刘已具矣,当授与人也。今中抚军名炎,而汉年极于炎兴,瑞出成都,而藏之于相国府,此殆天意也。”是岁,拜充为梓潼太守,明年十二月而晋武帝即尊位,炎兴于是乎征焉。
《三国志·薛综传》裴注引《汉晋春秋》曰:孙休时,珝为五官中郎将,遣至蜀求马。及还,休问蜀政得失,对曰:“主暗而不知其过,臣下容身以求免罪,入其朝不闻正言,经其野民皆菜色。臣闻燕雀处堂,子母相乐,自以为安也,突决栋焚,而燕雀怡然不知祸之将及,其是之谓乎!”
谯周的谶语虽然为众人所知,但在蜀汉灭亡前似乎也没有得到广泛认可。以“燕雀处堂”之语观之,亡国论并不流行,反而君臣“自以为安”。等到蜀汉灭亡以后,连曾经“协赞大将军姜维”并上表请求为诸葛亮立庙的向充也相信了谶语。
顺带一提,谯周的谶语打击对象广泛。
《三国志·谯周传》:咸熙二年夏,巴郡文立从洛阳还蜀,过见周。周语次,因书板示立曰:“典午忽兮,月酉没兮。”典午者,谓司马也。月酉者,谓八月也。至八月而文王果崩。
谯周一个投降派,怎么就咒死了司马昭呢?王瑰先生《信心丧失与知识忠诚》讲谯周只忠于自己的知识,我认为是有道理的。
最后再看劝刘禅投降时的舆论。
《三国志·谯周传》:后主使群臣会议,计无所出。或以为蜀之与吴,本为和国,宜可奔吴;或以为南中七郡,惟周以为:“自古已来,无寄他国为天子者也,今若入吴,固当臣服。且政理不殊,则大能吞小,此数之自然也。由此言之,则魏能并吴,吴不能并魏,明矣。等为小称臣,孰与为大,再辱之耻,何与一辱?且若欲奔南,则当早为之计,然后可果;今大敌以近,祸败将及,群小之心,无一可保,恐发足之日,其变不测,何至南之有乎!”群臣或难周曰:“今艾以不远,恐不受降,如之何?”周曰:“方今东吴未宾,事势不得不受之,受之之后,不得不礼。若陛下降魏,魏不裂土以封陛下者,周请身诣京都,以古义争之。”众人无以易周之理。
(注:此段记载虽然出于身处晋世的谯周弟子之手,可能专美传主并渲染统一的必然性,但我们能参考的记载只有此段,总不能脑补吧)
群臣都认为应该逃到吴国或南中,唯有谯周提议投降。在谯周发言后,仍有群臣诘难他。假如此时舆论的确普遍主张投降,是否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呢?“众人无以易周之理”,可见谯周之策完全是由于其合理而得到群臣认可的。
假如刘禅不听从谯周之策,也不见得会死战。群臣或者想奔吴,或者想入南中,欲死战的恐怕只有北地王刘谌一人。如果刘禅不采用谯周之策,投降吴国或逃到南中,难道就不是国耻了?三选一(于刘禅而言,并无死战这个选项),谯周做出了最合理的选择。后世都让谯周背黑锅,无非是因为谯周之策直接让蜀汉投降。决策权在于刘禅,为何刘禅不选择死战要让谯周背黑锅?不知如果刘禅跑到吴国当个王公(或者如袁熙袁尚被献上人头)或者跑到南中被蛮人造反杀死,背黑锅的是不是就得改成谯周以外的群臣?
最后略谈所谓“益州士人为自身利益反对北伐反对蜀汉政权”的说法。
谯周对于蜀汉是逐渐失望的。最初,他在家一听说诸葛亮病死就头一个去前线奔丧;后来他上疏劝谏刘禅时仍然赞许“国内和一”并相信刘禅能改正;最终只得朝堂上死磕权相,私下以谶语大搞亡国论。没有人生来就是投降派。若不是蜀汉后期百姓凋弊,谯周岂会改变立场?另外我也搞不懂“家贫未尝问产业”的谯周有啥利益被触犯了就会反对北伐反对蜀汉政权。若不是多管闲事心系百姓为什么要写《仇国论》?
支持或反对北伐与一个人的出身无关。费祎、诸葛瞻、董厥、阎宇、廖化之类荆楚人反对北伐,足以看出反对北伐是景耀末年群臣的一致意见(并且与《仇国论》没啥关系)。王嗣身为犍为资中大族一样支持北伐,侯和之战仍追随姜维直至中箭病死(由“迁镇军”当在陈祗死后推断出其中箭在侯和之战)。谁说益州人都必须反对北伐?
亡国之际一个人的选择也与其出身无关。同为张飞后裔,张遵战死而张绍送降书。蜀郡成都大族柳隐守汉中黄金围“坚壁不动”,蜀郡江原大族常勖“独率吏民固城拒守”,都足以见得益州大族不等于投降派。谯周是益州人,但不能因为谯周选择投降就认为益州人是投降派(甚至各位除了谯周以外举不出别的益州投降派了)。
谯周主张投降,虽不忠于刘氏,但忠于自己的知识,无愧于益州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