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哈利波特英汉对照版翻译的这么慢？ 第1页

“翻译”《哈利·波特》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儿。

同类型的硬骨头不少，比如《尤利西斯》，比如《红楼梦》。

所以，这个“翻译”，我是打了引号的。

人名地名咒语名之类七零八碎的专有名词先放在一边，我就提一个词：Banshee。

这个词，人民文学出版社译作“女鬼”，对岸皇冠出版社译作“报丧女妖”。

这……生物……不是罗琳的“设定”。

各位去翻词典，看看各个词典都是怎么写的：

• 【文馨英汉辞典】〖爱尔〗〖苏格〗（民俗中藉号哭预报死亡凶讯的）女妖精
• 【新牛津英汉双解大词典】（爱尔兰传说中以哀嚎通知家中有人死亡的）女鬼
• 【牛津高阶第七版】狺女（爱尔兰传说中预报死讯的女妖）
• 【柯林斯双解词典】（爱尔兰民间传说中通过哀嚎警告家中将有人死亡的）报丧女妖
• 【现代英汉词典】（爱尔兰民俗中）预报死亡的幽灵

这些都是比较权威的词典了，直接从某个词典里取词一点毛病都没有，无论是译成女鬼还是报丧女妖，说的都对。

可是从词汇的准确度来看，皇冠出版社，此处略胜一筹。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个词是有特指的，是爱尔兰民间传说中，通过哀嚎，预言家中即将有人死亡的一种女妖精。

这么多啷当，岂是“女鬼”二字能够囊括的！

还有，什么叫“鬼”？

人死后精气不散为鬼。

还有，什么叫“妖”？

人之假造，为妖。

妖和鬼，不是一回事儿！

在中国若是说到“女鬼”你会想到什么？

半夜，阴暗的走廊，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舌头老长……

基本逃不开这一类的场景。

在中国，女鬼是你看到的某种东西，女鬼是用视觉来吓人的。

可在爱尔兰不是啊！

爱尔兰人是被声音吓着的！

人家是大半夜跑你家楼下鬼哭狼嚎，当天晚上你家还会死人，这事儿挺吓人的。

也就是说，由于不同文化的熏陶，同一个词读者感受到的场景是不一样的。

等等，还有一条信息——

Banshee是爱尔兰民间传说中的生物。可各位想想，当年洛哈特教授说的是什么？译著注释里写的又是什么？

　　“我，”他指着自己的照片，也眨着眼睛说，“吉德罗·洛哈特，梅林爵士团三等勋章，反黑魔法联盟荣誉会员，五次荣获《巫师周刊》最迷人微笑奖一一但我不把那个挂在嘴上，我不是靠微笑驱除万伦①的女鬼的！
　　①万伦，泰国西南部港口城市。

我不知道各位是否奇怪过，吉德罗·洛哈特是英国人，他怎么会跑到泰国去，再说了，他又是怎么和当地人交流的，他会泰语吗？

对于不求甚解的读者来说，一句话就能把我打发了：这是罗琳的设定。

可是我在对比台版的过程中，惊讶地发现，对岸的翻译，是“班登”。

我赶紧去查了原文，原文写的就是Bandon。

我直接找到了这个城市的百科。经查询后发现，这个城市名叫素叻他尼，中国人称之为万伦府。而素叻他尼的旧名就叫Bandon。

可这个Bandon，并不是洛哈特提到的Bandon。

因为在爱尔兰还有一个Bandon，这不是个城市，而是个小镇，位于爱尔兰科克郡，城镇旁有一条河，叫班登河。

这个地方有多偏？

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的《外国地名译名手册（中型本）》查不到，只能查到班登河，查不到班登镇。

这才是洛哈特去到的地方——不是泰国，而是爱尔兰。

这是罗琳在拿自家传说跟读者逗闷子的，尤其是爱尔兰土著，感受一定更深。

这只是一个词，《哈利·波特》任何一本书里，这样值得纠结的地方都有上千个！

类似这样的问题在《哈利·波特》里比比皆是，任何人都会感觉这一处翻译对了，可就是不知道在哪儿就会给罗琳摆了一道。

这一处译文给我的印象简直是太深了。

这是错译吗？

是也不是。

人文社每隔两三年、三五年就会重新拿起《哈利·波特》，重新审核过去的译文，力求精准。每一次审核，便签都是厚厚一叠。

在一次直播中，人文社的马博老师展示了《火焰杯》的便签条，一看就知道，几乎每一页都有。

我看到这个场景一点也不奇怪，这上边一定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

他们不但要在对与错这个维度上审核，还要在异化还是归化，还有翻译的技巧中作出取舍。

可有一些在翻译中明明是很好的技巧，在《哈利·波特》里不顶用了。

因为罗琳说话很可能是有特指的。

“挑错”很容易，可你想的，不一定有他们深。

还有一个词，也不是罗琳的设定：gargoyle。

如果你看过《哈利·波特》系列电影，对这个词一定很熟悉：

gargoyle是给校长办公室开门的怪兽。

原著是这么说的，说这是“一个奇丑无比的巨大石头怪兽”。

那么好了，这个怪兽长什么样？是电影里呈现出来的样子吗？

肯定不是，电影里的怪兽也不丑啊。

开个玩笑。想知道这是个什么怪兽，还是得从原文入手。

• 【文馨英汉辞典】〖建〗（哥德式建筑上面常作怪物形的）承溜口，笕嘴（自屋顶滴落雨水用）
• 【新牛津英汉双解大词典】怪兽状滴水嘴（a grotesque carved human or animal face or figure projecting from the gutter of a building, typically acting as a spout to carry water clear of a wall）
• 【牛津高阶第七版】（建筑物，尤指教堂顶上石头怪人或怪兽状的）滴水嘴；滴水兽
• 【柯林斯双解词典】（老式建筑的石雕）怪兽状滴水嘴，滴水兽
• 【现代英汉词典】滴水嘴

其实各位一看词典译词就应该发现端倪了，这个词早就出现过，海格当年去接哈利的时候，说过一句巫师界的口头禅：贪吃的怪兽滴水嘴啊！

之后，这个词一直是被双重翻译的，或是译作怪兽状滴水嘴，或是译作石兽，石头怪兽等，有时候会写作stone gargoyle，有时候不写。顺便说一句，台版译作石像鬼。

gargoyle是一个建筑用语，也叫雨漏，说白了就是建筑物的排水口，雕刻成了各种形象，有现实生活中的动物，有民间传说中的形象。

也就是说，这东西的形象，是不固定的。

就这玩意儿——

中国也有，比如太庙，城墙，故宫之类的地方，都有类似的设置，各位经常在雨天看到的某某地龙吐水的新闻，说的就是这个。只是中国习惯用一些代表祥瑞的形象罢了。

这东西还是一个水龙头，霍格沃茨的水龙头，都长这样。《阿兹卡班囚徒》第七章明确写到魔药课之后，哈利在这底下洗手。

落到翻译里，这个词该怎么翻译？

怪兽状滴水嘴，说对也不对，说不对也对。

因为罗琳想表现的是一个“怪兽”，而不是“水龙头”，偏正结构应该颠倒过来。

这不是一个（怪兽形状的）滴水嘴，而是一个（张着大嘴，满嘴哈喇子的）怪兽。

对照版译文不再是石头怪兽了，而是：滴水嘴石兽。

我们终于可以纠结，霍格沃茨里的所谓怪兽，gargoyle，是个什么东西了。

当你看到这里，就应该知道译者们是怎么跟译文较劲儿的了。

这个词，应该就在马博老师展示的那些便笺里。当我拿到《火焰杯》的时候，发现出版社已经改了。

还有一个词，很早以前我就跟出版社提过：Poltergeist。

这个词不是英语，而是出自德语。

• 【文馨英汉辞典】吵闹的鬼（据说会制造噪音、在室内扔物品等）
• 【新牛津英汉双解大词典】制造噪音乱扔东西闹恶作剧的鬼（a ghost or other supernatural being supposedly responsible for physical disturbances such as making loud noises and throwing objects about）
• 【牛津高阶第七版】促狭鬼（有时发怪声、乱扔东西）
• 【柯林斯双解词典】（据信会搬动家具、乱扔东西等的）促狭鬼
• 【现代英汉词典】（迷信者认为造成神秘骚扰声的）捉弄人的鬼；骚扰家宅的幽灵

皮皮鬼，就是这种名叫Poltergeist的生物。

这种生物同样不是罗琳想象出来的，而是出自德国的民间传说。

对于这个词的译法，我非常纠结。

早期，你会看到这种译法，Peeves the Poltergeist，译作“专爱搞恶作剧的幽灵皮皮鬼”，或“喜欢恶作剧的皮皮鬼”。

换句话说，这个词被诠释了，人文社将其译作了：（专爱搞恶作剧的）幽灵或（喜欢恶作剧的）。

一个物种名词，被译成了“‘带括号解释的’幽灵”，或干脆把“幽灵”也去了，把这个词变成了形容皮皮鬼行为特征的定语。

在网络上，或者有译作“调皮捣蛋鬼”的，也有译作“恶作剧幽灵”的，对这一物种始终没给一说法。所以很多年前，很多人都在争论，皮皮鬼是不是幽灵，这是个什么东西。

其实皮皮鬼大概长这样——

五颜六色的。

这是皮皮鬼暴打乌姆里奇的插画，形象都差不多——

去年出版了一本书，名叫《哈利·波特：魔法史之旅》，这个词首次被译作“恶作剧精灵”。此后，自《凤凰社》对照版起，Peeves the Poltergeist统一译作“恶作剧精灵皮皮鬼”。

还有个词就更特么让人纠结了：Boa Constrictor, Brazil.。

这就是对哈利说hello的那条大蛇。

我提出问题来，你可能会骂我：这东西，叫蟒蛇，还是叫蚺蛇？

不是电影里的形象，而是词义。

这个东西在《小王子》里也有，第一章开头那“帽子”就这玩意儿。

换句话说：python和boa，哪个是蟒，哪个是蚺？

在中国，无论你去查百度百科，维基百科，论文，词典，还是蛇类相关学术著作，科普著作，或者官方蛇类数据库，你都会发现，这两个词，包括种名和属名，翻译都是乱的。你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的基准点。

我曾经去请教过蛇类专家，他告诉我，蟒和蚺，与python和boa，对应的名字曾经被颠倒过。

蚺科蚺属的动物，是咱经常说的蟒蛇，蟒科蟒属的动物，是蚺蛇。一个是卵生，下蛋的。一个是卵胎生，下“哪吒”的，生下来是一个薄膜，里面全是水，水里有一条小蛇。

我记得这两个科还合并过，忘了是叫蚺科还是叫蟒科了，随他们去吧。

这东西其实是红尾蚺，是世界上最大的“蟒蛇”。

所以译成“蟒蛇”也对，译成“蚺蛇”也对。哈利在展示牌上看到的，用标准的学术译法，应该是“巨蚺”或“红尾蚺”。

这事儿我查了大半个月，能找到的蛇类著作和论文、资料全让我找来了，就差抓条蛇来问问它“你是啥”了。你让《哈利·波特》的译者，或者其他在文学作品中提到Boa Constrictor的译者，怎么翻译准确？

类似各种奇葩的翻译问题那是应有尽有，就看你纠结到哪一步。

我曾对照过两册半《哈利·波特》，深入地研究过《哈利·波特》里的翻译问题。现在已经停了，简直干不下去了。两个原因——工程量巨大，而且太费脑子。简直是吃不好，睡不着。

我们可以用很长的一句话，一整个段落，一篇文章诠释一个词，而他们的翻译空间，只有一个词。

现在对照版已经出齐了，我还是会发现很多不够好的地方。

改了这个就会忘了那个。

一个词翻译偏了，连累一大片译词。是不是要改，又该怎么改，译者们都要做出取舍。

像我这样的，写个文章，错了就错了，第二天我就能改说法。可他们是出实体书的，是要印刷出版的，是卖到千家万户的。

就我这样挑刺的粉丝，可是真有不少。

别以为其他的书都是完美无瑕的。碰上我这样较真的，把原著和世界各国所有的译著全部收集起来，挨个对比一遍，情形一定是惨不忍睹。

任何一部号称是经典翻译的著作都不会有例外。

就看有没有人愿意花这个时间。

只有《哈利·波特》，罗琳有意地培养出了无数较真的粉丝。

真坑死个人了。

所以说英汉对照版的出书速度，真的已经很快了。

现在英汉对照版已经出齐，这已经是最好的《哈利·波特》译本了。尤其是我还是买的一版一印，感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