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义,是指以自我民族的利益为基础而进行的思想或运动。西方民族因为形成较晚,所以民族主义形成的也晚。而汉族因为早在先秦时期既已形成,同时也已经形成了民族主义。[1]
所以就中国来说,民族主义分为传统民族主义与近代民族主义。而二者的主要差别是什么呢?前者认为华尊夷卑,民族与民族之间是不平等的,华尊贵,夷卑贱。后者则因为受到近代以来西方列强的侵略,以及受西方民族主义的影响,认识到华与夷是平等的民族关系。
在该问题下,有不少人将朱元璋定义为“汉奸”,汪精卫之流,吴三桂第二。和吴三桂的差别只不过是吴三桂反清失败,而朱元璋反元成功,仅此而已。汪精卫自不用说,其时离今未远,不再絮言。我们这里来说说吴三桂。
我个人认为,从史料来看,就算朱元璋反元失败,也绝不会和吴三桂一样被定义为汉奸。我也没见过有现代历史学家称朱元璋为汉奸。吴起兵反清成功,那么后世的评论当然会有变化,但也洗不掉三桂曾经是汉奸的事实。早在三桂起兵反清之前,既已经是当时臭名昭彰的大汉奸,其汉奸的地位,是明永历帝生前亲自定论的。[2]
而明永历二十七年(1673),因不满清廷削藩,三桂遂起兵反清。起兵之后,虽自称“原镇守山海关总兵,今奉旨总统天下水陆大师兴明讨虏大将军吴”,号召天下“兴明讨虏”,声称满清“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信誓旦旦大喊“共举大明之文物,悉还中夏之乾坤”。[3]口号含义基本上和朱元璋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是一致的。还跑到永历帝的坟前痛哭流涕,长跪不起,以示忏悔。
在起兵的同时,既然打着大明的旗号,三桂就派人四处寻找大明旧臣“装点门面”。遗民王夫之就怒火中烧的当着三桂使者的面,烧掉了檄文,大骂三桂是大明之贼,中华之贼,自己绝不会从此大奸贼。王夫之又说如吴三桂这等大贼,千古之未有,不忠不义不仁,卖主求荣,弑主,代清灭中华之正统,历史自当会有定论。[4]这是当时汉族遗民的视角看吴。
我们再看满清一方。 清康熙称三桂为“反复无常,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为一时之叛首,实万世之罪魁。”[5]而乾隆时,下令修攥的《贰臣传》,三桂连入选的资格都没有,而是于七年后被编入更为臭名昭著的《逆臣传》。
这里还有一个第三方视角,也既这时已然名义上是清属国,实际依然自认为明属国的李氏朝鲜。[6]李氏朝鲜以儒家理学立国,最为讲究“华夷之辩”。明弘光元年(1645),被迫前往北京向清廷谢恩的朝鲜使团书记官成以性,就说:“(三桂)闻流寇陷京,称以复仇,举兵入关,名则正矣,既入山海关,战败以死,则志虽未伸,忠亦可尚。而先卖其身,击走自成,自成既走,更无所营,身为降虏,为天下之罪人!”[7]
在始终认同中国,认同明朝的朝鲜人看来,无论什么原因,开关引入“胡皇清虏”的吴三桂都只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爱”的叛臣。其“手握重兵,却外召夷狄”,既是“中华乱贼”,又是“清虏叛臣”。[8]
所以吴三桂自放清军入关后,已经分别被明、清、朝鲜三方在不同的时间段定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汉奸、卖主求荣的逆臣、卖国贼。(李氏朝鲜在三桂起兵后因情报不明,看法有摇摆,详可见《想象异域》第四章,吴三桂非姜伯约)
其叛明降清,杀死永历帝与太子是为不忠;
降李顺后,又不顾父亲安危,致父死再降清是为不孝;
降清后,在已经被封为王爵的前提下,为了权势,甘作满清侵略中国的急先锋。大肆屠杀作为同胞的汉族百姓与反清义军,是为不仁不义。
这样一个在起兵反清之前,已然在当时被视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千古第一汉奸,中华之大贼吴三桂。先不说太祖驱胡于北庭,假设明太祖也在起兵失败的前提下,三桂和明太祖也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类人。没有任何可比性。
言归正传,话题回到正主朱元璋。开头已经介绍了民族主义,那么站在民族主义的视角下,朱元璋就是历史上第一个光复华夏,恢复中国的伟大民族英雄。李洁非就在《明六帝记》中称朱元璋为“他是民族的解放者,终结了中国第一次整体亡国的屈辱历史。”[9]
自蒙古统治中国以后,实行严厉的民族压迫和政治压迫,将统治下的人民分为四等人,第一等蒙古人、第二等色目人、汉人为第三等的“汉人”与第四等的“南人”,而实际中“汉人”与“南人”近乎一样是最低等。
蒙古人禁汉蒙通婚,禁汉人学习蒙古与色目文字。科举中,对汉人进行严格的限制,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分卷考试。蒙古、色目卷简单,“汉人”、南人卷难。汉人总人口远多于蒙古、色目人,但录取人数却规定为一致。汉人通过科举,分配到的往往也是最低最差的职位。蒙元朝廷中的中央省、台、院,唯有蒙古人与色目人方得担任。在全国各地设立的“达鲁花赤”监察官亦斥汉人,惟有蒙古、色目任之。[10]
元世祖以后汉人犯盗案要在手臂上刺字,蒙古、色目免刺。并且法律还规定,蒙古人殴打汉人,汉人不得还手,只得事后报官。而如果有蒙古人因为喝醉了将汉人打死,蒙古人也只用“断罚出征,并全征烧埋银”。[11]至元三年四月以后,又禁“汉人”、南人、高丽人执持兵器与马匹,八月就将高丽人从这一禁令中剔除,只有汉人没有自卫权。[12]
汉人犯法,交由刑部审理,蒙古、色目人犯法,刑部不得过问,由大宗正府审理。也就是蒙古、色目除了得到法律上名正言顺的庇护以外,还得到大宗正府这一“特殊法庭”的保护。所以黄宗羲就有言,蒙古人从来没把汉人当人,只是率领一帮禽兽来压迫汉人。[13]
甚至在元初与元末,两次有蒙古权臣提出,将汉人杀光。一为认汉人于大蒙古无用,用汉人的土地来放牧。[14]二为怕汉人造反,先下手为强,从汉人最多的五个姓杀起。[15]
而到了元统治后期,上下贪残,奢靡无度,经济残破,民不聊生。当时就有民歌唱:“奉使来时惊天动地,奉使去时乌天黑地,官吏都欢天喜地,百姓却啼天哭地。”。
这就是明朝建立之前,蒙古人统治下的中国。吴晗在《朱元璋传》中将蒙古人统治下的中国称为:
“没有一点儿漏洞,透不出一点空气;
没有一点儿声音,连耳语也不敢;
没有文字的抗议,连诉说历史都是犯法;
出远门要有通行证,每一个地方都是孤岛;
没有消息,好的没有,坏的也没有。蒙古人的统治,整个就是一滩死海!没有风,没有浪,没有活动的生命,没有生命的动植物。整个的在腐烂在变质在发臭在不可阻挡地走向灭亡!”
蒙古赤裸裸的民族歧视和民族压迫激发了各族人民的反抗意识,终元一代,民族斗争延绵不断,最终爆发了元末农民大起义。
各起义军首领先后建立了“大宋”、“大汉”、“大夏”等政权,国号反映了强烈的华夏民族意识。直到西元1367年,朱元璋在北伐檄文中提出了“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宣称“我中国之民,天必命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志在驱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
并且朱元璋特别优待人民,军纪良好,早在其起义之初,就和军队言明纪律是第一位的,最重要的。入太平时,早在采石矶,就令李善长写好禁约,一入太平,立即通告,士兵见了“皆愕然不敢动”。有一个士兵违令进入百姓家,既被斩首。史载朱元璋军队入太平“城中肃然”、入建康“秋毫无犯”、取镇江“民不知有兵”、得婺州“市不易肆。”凭借着良好的军纪,朱元璋得到了广大汉族人民的拥护在民族意识的号召下,元末农民大起义凝聚了巨大的社会力量,为推翻元王朝的腐朽统治立下了不朽的功勋。”[16]
现在有的人说,韩林儿死于来南京的途中,是谬永忠受到朱元璋的指使,故意害死韩林儿,好为自己登基做准备。目前在史学界,据我所见,有的学者认可这一说法,比如吴晗[17]、胡阿详[18]。也有不认同的,如孟森。也有仅指出韩林儿为在瓜州落水而死的事实,没有探讨背后主使,如李洁非[19]、南炳文、汤纲[20]。吴晗没有提供他认同这一说法的史料,无从得知其依据出处。而胡阿详的看法可以忽略不计,他认为朱元璋是从安丰同时救出的韩林儿与刘福通,也是在去南京的路上同时命廖永忠害死的二人。基本史实都没搞清楚,就不用奢谈太祖下令杀死韩的问题了。
我个人看法是,认为朱元璋下令廖永忠害死韩林儿,这一点从逻辑上是说不通的。因为韩林儿如何在朱元璋的手中的呢,那是韩宋龙凤九年(1363),张士诚派军攻打安丰,韩林儿、刘福通抵抗不住,遂向朱元璋求救,朱元璋冒着非常大的风险,亲自率军前往救援,而等到朱元璋赶到之时,张士诚军队已经破城,杀了刘福通。而这个时候,实际上韩林儿和刘福通所建立的宋政权,就已经灭亡了。[21]救回韩林儿后,将韩林儿安置在滁州。原本还准备在滁州设御座,奉小明王,以正月硕旦行庆贺礼,后被刘基大骂,方罢。
所以朱元璋如果在龙凤十二年,下令害死韩林儿,那么完全没有必要在三年前,干冒大风险,亲自领军救回韩林儿。就让韩林儿与刘福通一样,被张士诚军队杀死。直接不去救,不但省事,自己亦干干净净。完全没一点必要亲自率军救回,再杀害,陷自己于不仁不义。此为其一。
二,朱也没有必杀韩的理由。中国古代政权相交,除了将皇帝杀死,自己登基,也还有禅让一制。面对已经无权力,无军队的韩林儿,朱完全可以逼迫韩禅让,仿古之三恪,如魏之山阳、晋之陈留,岂不更美。而且朱元璋从始至终并未受到韩林儿的庇护与帮助,完全是自己白手起家,只因当时人心思汉,韩宋打着大宋的旗号,更得民心,所以遥奉韩宋为正统。
孟森先生对这段的分析个人觉得很不错,这里摘抄如下:“林儿本由太祖救安丰时拔回,置之滁州。二十六年,遺廖永忠迎归应天,至瓜步,覆其舟,林儿死。《永忠本传》言:帝以咎永忠。及大封功臣,谕诸将日:‘永忠战鄱阳时,忘躯拒敌,可谓奇男子,然使所善儒生窥朕意,徼封爵,故止封侯而不公。'
此可知永忠自希太祖旨,而太祖竟无意于此,特林儿本毫无可拥之駿竖,生死不足计,不以此正永忠之罪耳。太祖自始非受林儿丝毫庇荫,非借林儿丝毫权势,天下大定,若林儿不死,太祖必有以处之。如汉如夏,力屈来降,犹封以侯爵:郭子兴则追封王爵;若封林儿亦必比于滁阳,及身而止,岂虑其尚有余焰复然邪?
廖永忠之瓜步沉舟,实为多事,然太祖若正其罪,反拟以名分归林儿,亦可不必,但心鄙之而已。后来儒生以太祖初用龙凤年号为失策,如《明通鉴》所论,其实亦重视空文所见与廖永忠相类。总之,不足深论也。”[22]
而自明朝建立以后,明太祖既然着手进行“涤荡胡元旧俗,恢复中国之旧”的改革。早在明太祖称吴王时,尚承蒙元的制度,以右为尊贵。两年以后,既命百官礼仪俱尚左。[23]蒙元以太子为中书令,而明太祖认为应该和中国古代一样,选择有才华的人来担任。[24]以上是中央政府。而地方政府,因元征服中国,不敢将权利分散,遂在各地建立“行省”。而省原本的中央政府单位,是为“中书省”。行省就是一个行动中的中书省。所以元是没有地方政府的,只有一个个中央政府的“分部”。钱穆先生就说这是因为“异族征服了我们,跨驾在我们头上。”所以明建立后,中国政府统治中国,则不能再使行省制,遂罢行省,改为承宣布政使。[25]
而对服装的改革,更是“复中国之旧”的重中之重,明太祖认为“元世起自朔漠以有天下,悉以胡俗易变中国之制。士民...胡俗衣服...妇女窄袖短衣...无复中国之旧”。于是下令“复衣冠如唐制”。“胡服、胡语、胡姓名一切禁止”。
明朝的服装,据今天学者的研究,恢复了汉族的传统“上承周汉,下取唐宋,服饰制度则是对汉服的全面恢复,是集汉文化大成者”[26](也继承了一部分有蒙古元素的服装)。于是百有余年胡俗悉复中国之旧矣。”[27]
在明朝,明代士人就无比推崇明太祖的民族英雄地位(尤其是正统之变以后),明人纂修的历史书籍,特别喜欢录入明太祖的《谕中原檄》,以彰显民族自豪,以及太祖功高华夏,驱除夷狄的震古烁今之伟业。就我个人所见,就有《皇明文衡》、《皇明诏令》、《鸿猷录》、《皇明名臣经济录》、《增订国朝课经世宏辞》等。而这一檄文,不但在明朝影响巨大,甚至清末的革命党反清纲领与口号,亦以此为据,再一次造就了一位民族英雄。详见下文。
明人认为在元以前,历代侵略中国的夷狄,不过只能占领一部分中国,而只有蒙元,混天下为夷,灭中国之统,以胡俗变中国,是有史以来中国最黑暗的时期,幸好太祖高皇帝起兵驱除了胡人,恢复了中华。
“自昔夷主华夏,不过膻夷隅,腥数载耳。惟元奄有四海而垂八季,极弊大乱,开辟以来未有也。高皇扫百年之胡俗,复三代之华风。”[28],
“(元)三纲既沦,九法亦槊,天地于是乎异位,日月于是乎晦冥,阴浊用事,迟迟至于九十三年之久!中国之人,渐染其俗,日之与化,身其氏名...忘其身之为华,十室而八九矣。不有圣君者出,乘天心之所厌,驱其类而荡涤之,中国尚得为中国乎哉?”[29]
“尧舜相传之统,至元而绝,高皇帝驱氈裘之属,还衣裳之旧,是百王之嫡嗣也。”[30]
所以明人认为,历代得国之正者,惟汉与明,其他各朝均略有瑕疵。汉为除暴秦,明为驱胡虏。
而至明末清初,清军入关后,与蒙元一致,同样推行民族压迫与歧视政策。其中以剃发易服、投充、圈地缉捕逃人法等最为臭名昭著。[31]而面对汉人的反抗,更是破城后既屠城。顾诚先生就称满清的统治者,从努尔哈赤到皇太极、多尔衮都以“凶悍残忍著称于史册”。一遇抵抗,破城之后不分军民,不论参与抵抗或未抵抗,统统屠杀或掠夺为奴。[32]在民族矛盾的空前激化下,原本国内的南北农民起义,奴变统统转为拥民的轨道,“归明御清”[33],各地百姓更是自发打出“中兴大明”的旗号,起义抗清。可惜腐朽的南明政府继承了明朝北京政府的贪腐与内斗,先有伴随福潞之争的左良玉叛变,再有伴随唐鲁之争的郑芝龙叛变,随后是桂唐之争,以及终于永历帝为大明唯一正统皇帝之时,孙可望阴谋“禅让”不成,尽以明西南详情为凭,投降清室。在人民支持下的明政府,终究灭亡。但因为人民反抗满清民族压迫的心与行动从来没有消失过,亦有学者指出,至明郑降清,似乎明朝已经灭亡,但如果论“人民奋斗之毅力,坚贞不屈之精神”,则“明之统绪,堪与有清相始终也。”[34]
而随着时间到清末,满清政府对外卖国求和,对内爆敛横征,终清一世不但贯彻“满汉大防”之策略,甚至直到清末,还在讨论“变法是保中国不保大清”,有满洲权臣宣称“汉人皆不可用,欲满人乐,需汉人削”,“变法利汉人,不利满人,宁赠天下朋友,不送于家奴”。[35]再次激起了中国人以民族主义为由的大规模反清革命,以孙文为代表的清末革命党人,反清口号的提出及革命纲领的逐步形成,既是直接受到明太祖《谕中原檄》的启示。早在1906年,孙文既在《民报》创刊周年纪念会演说中宣称:“明太祖驱除蒙古,恢复中国,民族革命已经做成。”辛亥革命成功后,孙文既率南京临时政府官员公祭明孝陵,告太祖“民族革命已成,沦陷了二百多年的中华今已光复。”
清末革命党人对于明太祖《谕中原檄》的极力推崇,在刘成禺《太平天国战史》一书中表现得最为明显。此书在戊午年《真天命太平天国》檄文后,有段作者的议论:“自明太祖传檄驱胡,汉遗民得重见汉官威仪者,传诵弗衰,几与六经媲。尊严汉族,光复武功之盛,即斯可见,而流风遗韵,沁渍于人心。读是檄者,每不胜低徊之情甚矣。高曾矩获,启迪后人者深也。”
而那个时候,就算是革命党人,其实对于孙文的“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意义也不大明白,惟有对“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这句认同的最多,所以革命党人在宣传革命,运动革命时,只强调“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这两句话。辛亥武昌起义以及各地顺应起义所用的口号,只是排满革命。《晚清民主主义思潮》,陶绪,186页。
聪明人靠统计数字和洞察来得出结论。
平庸的人仅依靠统计数字来获取信息。
笨蛋成天看个案小作文来悲鸣或自嗨。
祖国不会忘记、人民不会忘记!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