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现在有相当一些人不相信语言学界对古汉语的构拟？ 第1页

根据问题的描述，感觉题主的问题应该修订成类似“为什么有人质疑（中/上）古汉语的构拟”。如果是这么问，我可以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我也不相信。不过，当摆在我面前的证据足够有力时，我不得不被说服。

先说个题外话。

可能你有印象，几年前，互联网上流行着一个搞笑的理论：澳大利亚不存在。一个叫Shelley Floryd的瑞典人，在社交网站上发帖，声称“澳大利亚的存在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局”。这个理论认为，澳大利亚是英国为了欺骗被流放的十数万犯人编出来的假领土。你所认识的澳大利亚朋友只是演员或者是电脑生成的假人，而你的飞机旅程只是会把你带到一些专门设计好的小岛或者是南美的某些地方，目的地都是假扮成“澳大利亚人”的演员。

你想想，大部分人没有去过澳大利亚，大部分人仅仅是在书本、媒体上了解到澳大利亚，更没有人真的自己划船去过澳大利亚。难道真的没有澳大利亚吗？

可是，这个理论想要证伪很困难。我们可以提出：我见过澳大利亚人。你说他们是演员。我们又可以说：我们亲身去过澳大利亚。你说：那是航空公司和英国合谋设计的场景。我们说人造卫星拍摄到了地球上的澳洲，你说这是合成的照片。没错，"All things you call 'proof' are actually lies"。当你遇到一个这样的理论，你就知道这个理论多半是不成立的。因为它意图封闭你一切证伪的余地（当然我不相信她能解释无懈可击的澳洲英语系统）。一个理论霸道成这样的时候，实际上可以置之不理。

同样，有人相信地球只有6000年的历史，而我们所发现的恐龙骨，只是某个超自然的神放在地底考验信徒的信心的。

同样，这个理论也是没有办法证伪的。因为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可以拿出上帝当成解释的方法。但咱们的游戏不是这么玩儿的。

所以，你当然可以扔给我一个理由，语言学家们所构拟的上古汉语，不管哪个流派，都没有道理，因为古时候没有录音设备，这一个理由足以否定任何一个构拟出来的音位。

等等，是这样的吗？

首先，我们要理解什么是构拟。没有一个语言学家宣称自己所构拟的原始语言就是古人确实在讲的语言。换言之，所有语言学家都承认他们所构拟出来的发音与古人的真实发音有出入（甚至有很大的出入）。可是，so what？我们的目的，也许跟你的直觉相反，并不是想真正知道古人是怎么发音的。原始语言是一个理论模型，它可能代表一个久远的时间跨度中语言的不同阶段的特征的集合。这个理论模型是用于解释后世子语言之间的差异的。从原始语言开始，通过历史语言学规则，推导出现代的语言。从另一个角度说，假使我们掌握了所有音变规则，并把这些规则写成电脑程式，输入一个原始语的形式，我们可以自动输出任何一个子语言的现代形式。输出结果准确无误，那么我们的原始语就是成功的。所以，原始语言是一个具有解释力的理论模型，而非一个真实的语言。当我们有了这一个模型，我们可以把它打扮得像一个真正的语言（毕竟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这一步从理论上讲，不是必须的——但它会是有用的，尤其当我们要进行更上一级的比较的时候。

白沙的上古汉语构拟一书（Baxter and Sagart 2014）^[1]中的第二章，用三十多页的篇幅介绍了我们可以构拟上古汉语的证据（The evidence for Old Chinese，也可以认为是上古汉语存在的证据，如果非要切合题意的话）。我把他们列举的证据简要介绍一下吧。

1. 中古汉语。中古汉语的音系是确确实实被记录了的。我们有韵书、韵图、字典，我们有民间对声调的描述，也有前人音韵学汗牛充栋的研究成果。（你当然可以说：这些韵书啥的，都是居心叵测的人编出来骗人的）
2. 上古诗韵。我们有《诗经》，诗经的韵脚是语言学家研究上古汉语韵母的利器。（你也可以说：《诗经》可能根本不押韵！如果你有这个看法，请你看一看Baxter 1992^[2]对《诗经》韵脚的统计学研究，以及List et al 2017^[3]的图论研究）。
3. 汉字。我们有假借、形声，我们有谐声系列。通过这些证据我们可以看出一部分上古汉语的声母韵母系统。（你当然也可以否认声符的判断，甚至否定形声字）
4. 现代汉语方言（或汉语族语言）。现代汉语族语言中，尤其是闽语，展示了许多前中古汉语的特征。（你当然也能说“原始闽语是子虚乌有”）
5. 其它语言的早期汉语借词。白沙运用了越语支语言、苗瑶语、侗台语的早期汉语借词。（你也可以反驳……算了，我不想在想象你怎么反驳了）
6. 藏缅语比较。

综合这么多证据，在构拟的过程中，不少证据可以互相印证，再加上其它史料的旁证，上古汉语音系的构拟是让人信服的。在这里，我不仅仅指白沙的系统，其他专家的系统也都基本能自洽。我们要比的，是它们的解释力：它们是否可以接受来自新发现数据和证据的挑战？如果它们解释不了新的现象，是否可以通过同样的构拟逻辑去修复原来的系统？如果可以做到，那么这个系统就是有希望的。而且，能做到的，可能不止一家的系统。因此，我们应该可以接受有不同的上古汉语构拟系统。你看，这就是古人说的话和理论上的上古汉语构拟的不同之处。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古人说的语言是唯一的，但我们的构拟系统可以不是唯一的。

从历史语言学理论的角度，语言学家没有那样的野心去还原一门古代语言，他们想要做的只是建立一个具有解释力的系统。这是科学做的事，而科学是无所谓信不信的，如果迷信科学，只会阻碍科学的进步。

参考

1. ^ Baxter, W. H., & Sagart, L. (2014). Old Chinese: A new reconstru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 ^ Baxter, W. H. (1992). A handbook of old Chinese phonology (Trends in linguistics: Studies and Monographs 64).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10(9783110857085).
3. ^ List, J. M., Pathmanathan, J. S., Hill, N. W., Bapteste, E., & Lopez, P. (2017). Vowel purity and rhyme evidence in Old Chinese reconstruction. Lingua Sinica, 3(1),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