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品中正的问题确实很有趣,我每年思考这个问题时都能产生不同的想法,然后翻翻论文才发现都是学界已经提出过的观点。这些观点并没有流行开来,反而是最粗糙最不严谨的说法流传最广,或许正是简单二元对立、能够制造话题的说法才能够迅速得到传播吧。
提起中正制不可不谈乡议,这是察举制的基础。察举制贯彻的是周礼中“乡举里选”的思想,即地方选拔出优秀的人才,提供给朝廷使用。汉武帝制定察举制,其实就是在全国范围内设立统一规范的选拔机制,并将选拔权收归到朝廷派出的地方官手中,把乡举里选和中央集权相结合。
或曰,何不直接设立考试制度?事实上汉武帝也设立了考试制度,即设科射策,饱学之人可以通过考试做官,这样的案例并不少。但全国范围的考试制度在当时并不具备实行的条件,因为以当时的社会条件,垄断知识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东汉时期的经学世家和律学世家就是明证。当教育资源被掌握在了少数人手中时,全面铺开的选拔考试还有什么积极意义可言呢?比方说教育部如果规定体育考试考骑马射箭,能够拿高分的会是哪些人?而且当时的人本身对考试取人这件事也有抵触心理。关于考试制度的发展,有兴趣的可以看这篇回答:
察举制把选拔权收到地方官手中之后也产生了很多问题,最为突出的就是地方官本人精力有限,不可能了解管辖范围内的所有人,所以察举制实行之初很多地区都无法完成察举任务,于是汉武帝专门下诏不按时察举孝廉的太守要以罪论处[1]。除孝廉外,察举制当中的特科也很多,如贤良方正、文学、明经、明法、勇猛知兵法等,其用意在于按照朝廷的需要不使人才有遗漏。事实上西汉时期确实有大量从平民起家最后成为高官的人,证明当时的选官制度起到了积极作用。
但很多事情只要沾上了KPI之后马上就会变味。皇帝让举孝廉,然而“孝廉”与文学、明经、勇猛等不同,是无法被考察的,被举者何以证明自己符合孝廉?如果地方官不认识可以举孝廉的人,便只能去问别人,于是乡议便发挥了重要作用,在乡邻当中名声较好的人自然容易被举孝廉。绕完一圈之后,还是得听下面的话。
同时察举制在实行过程中自己也发生了变异,例如孝和廉本身是不同的两科,汉宣帝曾下诏六百石以上的官吏不得被举为廉吏[2]。既然都专门下了诏书,说明这种行为在当时颇为普遍,官员举廉吏已经近似应付交差。经过西汉末年吏治的进一步恶化加上王莽搞出的“休克疗法”,东汉朝廷想原封不动捡回西汉那一套已经很困难了,连孝廉都合并成了一样。单独一个“孝”或“廉”都能让官员感到为难,那么直接冠上“孝廉”之名的人有多大可信度不言自明。
而王莽篡汉的行为又给了光武帝警示,大家终于知道连儒学者都可以这么没节操下限,因此东汉朝野重视道德教化,崇尚名节[3],光武帝就奖励过这些不与王莽同流合污之人。但如前所叙,道德和名节是虚无且无法验证的事物,孝廉的考核标准是道德名声,于是便有了许多人为了做官而去制造舆论,博取名声,干出种种荒谬之事。
乐安人赵宣葬亲却不闭墓道,住在里面服丧二十多年,得到乡里交口称赞,却悄悄在墓里生了五个孩子[4]。灵帝时期有数十人自发为桓帝守孝,居然集体被召进皇宫做官[5]。以迂腐荒诞著称的“二十四孝”故事中,有八个都出自东汉时期。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种对名节的推崇还衍生出了不做官的风潮,名士越是拒绝做官就越会受到追捧,连诸葛亮都说过“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话语。然而真正淡泊明志,能够以道德约束自己的人必然是少数,多数人和宣陵孝子一样都是表演出来的,当时流行的说法是“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黾。”因而“名”就和虚伪、浮华挂上了钩,两者常常互为表里。
光武帝的孙子章帝在位时就下诏要求举士勿取浮华[6],也就是不要举用那些名不副实的人,说明浮华问题在东汉的全盛时期就很严重了。安帝时期下诏要求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员都要勿取浮华[7],那么浮华问题已经成为整个东汉官场的顽疾了。因而顺帝年间,尚书令左雄主导了选拔制度改革,史称“阳嘉改制”,严格了孝廉选拔标准,并加入考试环节,还一口气罢免了十余位选人不严的太守,用以肃清官场[8]。
但只要选拔者仍然以道德作为衡量指标,就不可能改变士人重名的风气。于是这种风气又和当时流行的品题人物相结合,士人们交游往来互抬身价,并搬出有清正廉明名声的权贵士大夫背书,发展出了清议。例如能被当时的士人领袖司隶校尉李膺接待的就叫作“登龙门”,顿时身价大涨[9],少年时期的孔融就前往拜访过李膺。
士人们赠予那些品行高洁的士大夫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的称号,并争相结交,后来参与群雄纷争的刘表和张邈就名列其中,“浮华”一词也渐渐和士人交游的行为划上了等号。而这些交游的士人逐渐形成了小圈子,把控舆论,影响选举。这种现象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和士人们自发联合对抗如日中天的宦官势力有很大联系,实际上正是宦官大量安排子弟四处为官首先破坏了选举制度,但不可否认士人的活动也威胁到了朝廷的选拔用人机制。
例如身为宦官后人的曹操为了洗清出身,竭力和士大夫们来往,主动结交名士许劭并要求对方评点自己[10][11],袁绍年轻时也和士大夫来往甚密,甚至按照当时流行的风气守孝六年,隐居不仕,以坐抬身价[12]。这样的现象自然引起了宦官和皇帝的警觉,于是引发了两次党锢之祸,大批士大夫被逮捕杀害,交游士人很多都被定性被“党人”,要求终身不得做官。
党锢之祸后还爆发了多次反对宦官当权的太学生运动,曹操刚做官时还曾上疏朝廷,为党锢之祸中被杀害的士人领袖陈蕃、窦武平反[13]。结合曹操的年龄和当过太学生的经历,那么他大概率积极参与过太学生运动并因此进入士人圈子。党锢之祸后十多年爆发了黄巾之乱,其成因与党锢之祸密不可分,张角很可能就是党锢之祸后不得志的知识分子,因而灵帝在黄巾之乱爆发后立刻解除了党锢。
于是士人交游和品题人物的风潮又复苏了,例如庞统等人就以善于评点人物而著称,荆州隐士司马徽号称“水镜先生”,他评价诸葛亮和庞统为卧龙、凤雏,这两个年轻人很快就成名并进入当权者的视野。在察举制重视道德的用人标准之下,想做官必须要有名声,最初大家做出惊世骇俗的夸张之举博取名声,后来结交士人营造名声,而有了点评家之后,直接去请他们给个评价就得到了名声,所以无论曹操还是庞统,他们出仕的第一步都是去拜访点评家。
当时几乎各地都有自己的名士,也有自己的名门望族,其名声无非是依靠乡里舆论进行炒作,如荀淑的八个儿子号称“八龙”,司马防的八个儿子号称“八达”。而那些以评点人物著称的点评家的政治影响力也越来越大,例如扬州牧刘繇因为担心被许劭嘲讽而不敢任用同乡人太史慈为大将[14],曹丕给钟繇写信说如果孙权敢背叛自己就叫许劭去点评这件事,让他成为士人口中的笑柄[15]。
然而汉末乱世带来了许多变数,曹操提出了“唯才是举”的口号。普通人喜欢把重点放在世家和平民子弟的对立上,但这句口号实际上针对的是东汉时期察举制以名取人带来的诸多弊端,将“才”放在“名”之前,进行拨乱反正。曹操的求贤令非常激进,认为只要是能人,就算盗嫂受金也可以举用,有些矫枉过正的意思,但其表达的意思也颇为婉转,称贤人君子不易得,其实就是想说以道德为标准求来的大都是伪君子[16]。
曹操的部下虽然未必赞同这样激进的口号,但也同样认识到了以名取人带来的弊端。例如东曹掾毛玠和崔琰一起掌管选举,史书上称他和崔琰所选举的都是清正之士,似乎和曹操的口号很不一致,但又说“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毛玠一概不用[17]。大概就是这种重实而不重名的取人风格很对曹操胃口,因而毛玠能够长期担任此职。
至于九品中正,《宋书·恩幸传序》将九品的发端定在了曹操时期,但称其“以论人才优劣,非为世族高卑”[18],似乎也是以才为先。然而从令狐邵的经历[19]和鲁肃对孙权的进言[20]来看,曹操所订立的用人制度中,出身也占有一定比重。实际上郭嘉就建议曹操多征辟新服之地的名士,好消化这些地区[21],因而这种做法也是在执行这一路线。
而这里更应该关注的是,鲁肃称自己投降曹操后会被交还乡党品其名位,之后交游士林,累官州郡。从这里似乎可以看出在定品的过程中,乡党的意见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而曹操则是收集了这部分的意见。关于其后又说交游士林,似乎和东汉后期无异,但有记载称曹操极为厌恶许劭这些点评家,甚至于动用屠刀,令其四散奔走[22]。
其实从曹操杀死讥讽自己的名士边让当中,就能看出他确实厌恶这群人,那么说他不允许这些点评家从事活动倒也颇为可信。他后来给孔融定的罪状里,其中一条是孔融和祢衡互相称赞,祢衡称孔融“仲尼不死”,孔融说祢衡“颜回复生”[23]。孔融和祢衡的行为就很有士人交游互相点评的意思,而这居然能成为孔融的罪证之一,而曹操早先也曾写信讥讽孔融是“浮华交会之徒”,足见曹操对于此类行为的态度(虽然他年轻时也参与过)。
九品中正制和都督制等制度一样,都是在曹操时期出现了雏形,最后由曹丕制定规范统一实行,而如果按照司马芳碑的碑文,在曹操之前地方已经出现了中正一职。曹操既然如此厌恶浮华交会,更不能容许他们干政,那么这一制度的初衷应该是排斥清议,由国家派出官员直接统管乡议。名士不能自己制造舆论扰乱选举,而应该由政府官员收集乡议,从而给士人分出等级。就和汉武帝的察举制是为了把乡举里选交由国家规范管理一样,九品中正制也是基于同样的思想。曹丕建立九品中正制时,选取的中正官如王嘉、时苗等人都是洛阳的京官,而非地方自行任命,可见制度本身的中央集权特征。
要打个比方的话,点评家们就好像是自媒体,这些自媒体办得红红火火导致大家都听自媒体而不听官媒了,甚至官媒都要转载自媒体。而九品中正则是实行一刀切,禁止所有没有得到官方认可的人擅自评点人物,朝廷用人一律以中正官给出的等级为准。
这个制度得以实行,除开曹操的铁腕手段,也因为汉末乱世带来大量的人口流转播迁,许劭这样的点评家从汝南跑到了江东,诸葛亮这样的能人从徐州跑到了荆州,无论是乡举里选还是士人交游,本身都遭到了很大破坏,住在同一个地方的人都常常互不了解[24]。那么这时官方要收回并统一人才点评标准,受到的阻力就会小很多,这本身属于人才选拔制度的一种再建立。从党锢到九品中正,其实反映的是朝廷和地方士人争夺舆论主动权的过程。
后来曹操的孙子曹叡当政时期,何晏夏侯玄等一干士人官二代又掀起了交游之风,互赠称号“四聪”、“八达”、“三豫”,领头者夏侯玄甚至连皇后弟弟的面子都不给。这样的行为无疑是在挑战朝廷的权威,结果这帮人最后惹恼了董昭等老臣和曹叡本人,被定性为“浮华党”,下令贬官或禁锢,堪称党锢2.0版,司马师兄弟就疑似参与了浮华党导致三十来岁还只能当家里蹲。
曹叡在浮华案之后几年还专门告诉吏部尚书卢毓,叫他选举人才不要选有名的人,名声如画饼充饥,不可下咽,司徒陈矫去世时卢毓推举名士管宁,曹叡也没有同意。但卢毓则说以名取人虽然招不来能人异士,但能招来普通的人才,这些人仰慕教化获得名声,因而不是什么坏事,如果担心能人得不到任用,应当制定考课法考核政绩,给予他们上升渠道,曹叡表示同意[25]。可以看出从汉章帝开始,无论是安帝、顺帝、桓帝、灵帝,还是曹操和曹叡,当权者对于以名取人带来的浮华弊端都是有所认识并加以贬斥的,这一点并不因为改朝换代或者天下大势发生改变而有所不同。
卢毓的发言其实点出了另一个问题,就是以名取人本身是崇尚道德教化的产物,虽然会让一些有真才实学但不擅长炒作自己的人被遗漏,但对于社会风气是有好处的,完全否定以名取人可能会带来另外一些问题。这个问题曹操时期担任丞相东曹掾的何夔就提出过,认为用人不能抛弃道德标准,要重视乡论这一程序[26]。从他在发言里说出的“时忘道德”,可知是不满意曹操否定道德教化作用的唯才是举,这便引出了“才”与“性”之争。
才指的是能力,性则是道德,能力和道德究竟谁更重要,谁更应该成为取人的首要标准,从汉末开始就争个不停。曹丕实行九品中正制之后,冯翊人吉茂被中正王嘉给出了“德优能少”的评语,说他道德优秀但能力不足,气得吉茂说让我像你们父子一样穿着官服去抢人钱财就叫作有能力吗[27]。这说明九品中正制在实行之初是把道德和能力摆在同等位置的。但从杨沛传的记载来看,以事能见用的杨沛在黄初年间逐渐成为冗官[28],说明随着社会的安定和大政方针的改变,用人标准从曹操时期的重视能力而逐渐倾斜向重视道德。
曹叡死后曹爽当政时,又起用了当初因为浮华案而受到打击的何晏夏侯玄等人,这些人虽然被冠以浮华党的名称,但实际上何晏、李胜、夏侯玄、诸葛诞、司马师都以善于为官著称,其在任时成绩有口皆碑。以夏侯玄为首,曹爽所任用的官员发起了一场改革,史称“正始改制”。
由于曹爽和司马家族的斗争问题,有关这场改革的相关史料很少,陈寿十分隐晦地将夏侯玄等人的主张以书信形式放在了夏侯玄的传记当中。其中第一条就是改革中正制,其着眼点在于中正官侵夺了尚书台选举用人的权力,造成标准混乱,给了别有用心之人开后门的机会。夏侯玄提出的建议是中正官只能收集乡论给予用人的建议,不能自行更改人才评级,同时与考课法并行,两者分别着眼于德和能,而尚书台则综合二者意见来决定用人。
一些人关注于曹爽和司马懿的党争,认为夏侯玄的建议是想把用人权收归到时任吏部尚书的好友何晏手中。我认为这有因果倒置之嫌,个人看来正因为在夏侯玄等人的政治蓝图中,决定用人的重点机构是尚书台,所以曹爽任命何晏为吏部尚书,而非相反。司马懿没有直接否定夏侯玄的建议,而是委婉地表示目前还缺乏条件,后来还提出了设置大中正的建议。许多人据此认为夏侯玄削弱中正官的建议破坏了在九品中正制当中获得利益的豪强集团,而司马懿的大中正制度是进一步收买豪强。
个人觉得这些想法未免想当然,如果认为司马懿代表的是豪强集团,那么何晏夏侯玄等人不也同样出身豪强?夏侯玄的建议中真正最触犯官场利益的不是中正制改革而是省并郡县,夏侯玄希望直接撤销郡级行政,减少万人以上的人员编制[29],以节省开支。这中间牵涉的利益纠纷可就太大了,远不是“触犯豪强利益”可以概括的。
同时,关于大中正的构想,与其说是出卖利益给权贵,不如说是进一步深化朝廷对中正评级的控制。大中正大都由京官兼领,可以直接决定中正的人选和人才的评级,大中正和中正不同,直接和朝廷联系,对朝廷负责,没有地方色彩,设立大中正其实是想要强化集权。
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在浮华党人出身夏侯玄等人的政治蓝图里是没有清议的位置的,中正收集乡论汇报上级,根本不用参考士林交游的点评,大概说明无论谁坐到那个位置想法都会一样吧,曹操如此,夏侯玄也是如此。曹操提出的“唯才是举”是将才和性进行分离甚至是对立,其理论就是性差的人才未必差,之后要求卢毓选举莫取有名的曹叡也是同样的想法,夏侯玄提出中正和考课并举的意见也是同意才和性应该分开看待。
后来曹魏大臣对于才和性的观点发生了争论,傅嘏支持才性同、李丰支持才性异、钟会支持才性合、王广支持才性离。总的来说,傅嘏和钟会认为才和性是互相影响的,李丰和王广则同夏侯玄一样认为才和性是互相分离的。这里极其有趣的地方在于李丰、王广、夏侯玄三人都是司马家的政敌,最后也都死于司马氏之手。如此一来也很难简单认为才和性的争论只是单纯的哲学命题而与政治无关,这应当是司马家对理论高地发起的一次冲击。
后来钟会集合了四人的言论,编撰出了《四本论》,然而由于钟会自己也走上了反对司马家的道路,导致该书失传。传说钟会写出四本论之后拿着它想要去拜访名士嵇康,但又害怕嵇康责难自己,于是把它扔进嵇康家里就灰溜溜地跑了[30]。这件事颇有意韵,似乎钟会已经料到嵇康会反对自己的意见,并且没有信心驳倒嵇康。
而当才与性的争论在朝堂上反复进行时,九品中正制已经积弊颇深。司马懿想要推行大中正时,曹爽的弟弟曹羲就表示反对,认为大中正根本不可能了解州里的所有人,只能去问下面的人,最后还是郡里说了算[31]。曹羲的意见应该是出于行政效率的角度,认为州中正的设置多此一举,这也符合正始改制把重心放在提升公务处理效率上的出发点。
然而州中正最大的问题在于,当朝廷可以通过州中正的设立进一步掌控地方选举的同时,中央的官员也就可以轻易地把自身影响力施加到地方。东汉虽然有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但首先官方并没有认可袁氏世代为官的资格,袁氏也不能直接掌握选举权。而有了九品中正之后,虽然排除了清议对选举过程的干扰,但得到官方认可的中正也是在干着品题人物的工作,和清议这种自媒体不同的是,他们给出的点评具有官方效力,可以成为做官的资格认证,于是豪族就这样成为了贵族。而大中正的设立又使得原本影响力仅限于本郡的各大家族可以凭借大中正这层关系轻易地控制国家的选举命脉,于是地方性的豪族成了全国性的贵族。
例如中正官在给司马炎定品时,自然是定了很高的品级。当时的潜规则是必须要有人和他定一样的高品级,以显示定高品不是因为家世而是因为才德。然而郡里没人敢和司马炎获得同样的品级,只好找州里其他郡帮忙,最后十二个郡的中正一起商量,抬出了时任九卿的郑袤的儿子郑默和司马炎同品,司马昭还因为这事给郑袤写信道谢[32]。就这样,中央的高官们轻易地把持了地方选举。
同时,中正官本身过大的职权也令才性之争失去了意义。太原人孙楚和王济是好友,后来王济成为了并州大中正,去访问郡中正辖区内的定品情状,轮到给孙楚定品时,王济说这人不是你可以评价的,由我亲自来,然后给出了“天才英博,亮拔不群”的评价[33]。由此可见,当乡论被收编,清议被排斥,中正官具有极高的决定权时,无论尚才还是尚性都不再有实际意义,与其像东汉人那样去制造舆论、交游品题,不如直接和中正搞好关系。
于是乎,等到西晋初年时,大臣们便不再像夏侯玄那样从官职权属以及德才分叙的理论角度对中正制度提出批评,而是直接针对现实中出现的实际问题来批评九品中正制,例如尚书左仆射刘毅所撰写的《九品有八损疏》。
九品中正制原本是一个出于解决察举制实行过程中“以名取人”造成的诸多积弊而产生的制度,这一点上和唯才是举没什么不同。该制度和察举制一样都是为了将选举权最大程度地收归中央,结果在实施过程中逐渐变味,造成了更大的问题,刘毅直接称其为“魏氏之弊法”。察举制原本就缺乏明确的考核指标,不从根本上解决其中存在的矛盾,只是一味收归权力,让高官垄断了人士选举权,最终遭到权力的反噬。
唯才是举很多时候更像帝王下诏时的一种套话
例如《宋书.孝武帝纪》:大明元年以前,一皆原除。力田之民,随才叙用。
《晋书.载记十六》:留台诸镇各置学官,勿有所废,考试优劣,随才擢叙。
等等“唯才是务”“随才叙用”等词是屡见于史籍的,基本是作为帝王下诏州郡举荐常用的套话。
当然了,曹操的求贤三令或者说包含建安八年的庚申令共计四道,其中提到无德有才亦可举,跟前者还是有点差别,但侧重点显然也在于才性之辩,而非出身与实际能力不同这一方面。至于九品,其他回答答得基本都到点,选举制度很难作为亡国因素,或者说选举制度影响的一是官员素养,二是皇权与中央集权。对于前者,魏的官员素质已属较好,即使是曹睿打压的那群浮华哥们其实一个个也都是才华横溢之辈,对于后者,九品本身就起着加强的作用,说九品是魏亡国的原因本就奇特。其他不多做赘述,谈点其他的。
如果说曹丕有所改变的话,也只能说曹丕的取士标准相对曹操更侧向于所谓的“以文取人”,黄初年,三府议“举孝廉本以德行,不复限以试经”,王朗反对,但他认为当“试之以事”(《北堂书钞》卷七十九),华歆不赞同前两者,依旧维护旧制试经,若有才能者再开特例即可,不必变其制。曹丕最后赞同了华歆的做法。同时黄初年间“儒雅并进”,当初建安年间如杨沛等以事功进身的酷吏“冗散里巷”。汉末魏初,儒生与文吏的交融已经达到一个巅峰,纯粹的文法之吏地位较儒生低下,王粲所作《儒吏论》便提出要两者的相融。咨录如下
士同风於朝,农同业於野,虽官职务殊,地气异宜,然其致功成利,未有相害而不通者也,至乎末世,则不然矣,执法之吏,不闚先王之典,搢绅之儒,不通律令之要,彼刀笔之吏,岂生而察刻哉,起於几案之下,长於官曹之间,无温裕文雅以自润,虽欲无察刻,弗能得矣,竹帛之儒,岂生而迂缓也,起於讲堂之上,游於乡校之中,无严猛断割以自裁,虽欲不迂缓,弗能得矣,先王见其如此也,是以博陈其教,辅和民性,达其所壅,袪其所蔽,吏服训雅,儒通文法,故能宽猛相济,刚柔自克也。
曹丕以文作为侧重点,与东汉终究有相同也有异。曹丕于黄初三年下诏“郡国所选,勿拘老幼;儒通经术,吏达文法,到皆试用。有司纠故不以实者。”这道诏令要求举荐不限年,“儒通经术,吏达文法”之语,更是几乎与东汉阳嘉新制左雄改革无异。而左雄改革后当时就受到“弃本而就末”,也就是考试制度不注重德行的批判。
有关选举标准中“德”与“才”的争论,必然反映于在职官员“品行”与“政绩”的争论中。曹操当政时期,虽曰“唯才是举”,但也承认这仅是治乱之道。《三国志》卷1《武帝纪》注引《魏书》载庚申令日:“议者或以军吏虽有功能,德行不足堪任郡国之选,所谓‘可与适道,未可与权’。……未闻无能之人,不斗之士,并受禄赏,而可以立功兴国者也。故明君不官无功之臣,不赏不战之士。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论者之言,一似管窥虎欤。”从曹操诏令可知,德行和功能要因时而变,不同的政治环境侧重点有所不同。
曹操“唯才是举”的主张,是汉末特定时代的产物,必然随着政治环境的变化而变动。魏明帝鉴于曹魏政治已趋于“治平”,遂纠正唯才是举的政策,转向注重儒学和品行。
《三国志》卷3《明帝纪》载太和二年六月,诏日:“尊儒贵学,王教之本也。自顷儒官或非其人,将何以宣明圣道?其高选博士,才任侍中、常侍者。申敕郡国,贡士以经学为先。”太和四年春二月,诏日:“世之质文,随教而变。兵乱以来,经学废绝,后生进趣,不由典谟。岂训导未洽,将进用者不以德显乎?其郎吏学通一经,才任牧民,博士课试,擢其高第者,亟用。其浮华不务道本者,皆罢退之。”
可见魏明帝太和年间,贡士选举以“经学为先”,将儒家经典置于优先位置。儒家极其重视德行,复将“好人”的德行与“好官”的德行合而为一。选举既重经学,则考课标准相应地重视品行。魏明帝以卢毓为吏部尚书,其选举,“先举性行,而后言才”。卢毓还认为“才”与“善”是统一的,“才所以为善也,故大才成大善,小才成小善。今称之有才而不能为善,是才不中器也。”所云“善”即是品行。卢毓认为,有才能而品行不良,才能亦不能被很好的利用。卢毓以先德后才选举,标志着曹魏选举标准的重大变化,亦标志着当时考课标准的变化。从曹氏父子的政治转向来看,唯才是举确为临时之计,非为定制。汉末的大变动到曹魏建立后的政局趋于稳定,恰好是“先才后德”的社会背景。
“今之学者,师商、韩而上法术,竞以儒家为迂阔,不周世用”,曹魏之人喜法术是真,名教的地位自然有所动摇,倒也未必就是真的轻视儒学。曹操时的取士标准的是能,德取一即可,这是乱世中的治乱之道。曹丕虽依旧外当二方之敌,但局势毕竟大异于建安初,更多的要求的是德、能、文的兼通,这自然才是正经的治平之道。治乱之道总要过渡治平的。
相对来说,曹丕的取士有侧重,但终究还是要求兼有。《群书治要》卷四十八杜恕云:“士之结发束修,立志于家门,欲以事君也。宗族称孝焉,乡党称悌焉,及志乎学,自托于师友,师贵其义,而友安其信,孝悌以笃,信义又著,以此立身,以此事君,何待乎法然後为安?及其为人臣也。称才居位,称能受禄,不面誉以求亲,不偷悦以苟合,公家之利,知无不为也。”这是曹魏官员须共同具备经术,道德,政务之能的佐证。
曹氏帝王共同摈弃的是汉以来的过分地追求以名取人,曹操曾下令痛斥“闻冀州俗,父子异部,更相毁誉。昔直不疑无兄,世人谓之盗嫂...此皆以白为黑,欺天罔君者也。吾欲整齐风俗,四者不除,吾以为羞。”曹丕要求取士“纠故不以实者”,曹睿要求“才任牧民,博士课试,擢其高第者,亟用;其浮华不务道本者,皆罢退之。”,曹魏更多的要求的是综核名实,要求人尽其才,官称其职。曹氏帝王先后掀起“魏讽案”“曹伟案”“浮华案”来打击浮华。这一点当然是有积极意义的。以名取人是以德取人发展而来的,两者当然是大异,但曹操甚至喊出无德亦可举的矫往之语或许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一言以敝之,曹操至曹丕,曹睿的取士标准和观念的变化是相当正常的政治变化。治乱之道当然行之有效,但毕竟并非常制。取士标准的变化是治乱至治平的需求。甚至可以说具备一定的积极意义。不存在什么因此而亡国。
至于什么各种玩夏侯曹家梗的歇歇吧,先搞清楚尚书令尚书仆射的职能,曹魏地方上的牧守几个姓夏侯曹的,想想南朝为啥要搞宗王政治再说吧。
或者更简单点,把“魏氏基于用武,夏侯诸曹,并以戚族而为将相。夫股肱为义,既有常然,肺腑之重,兼存宗寄。丰沛之间,贵人满市,功臣所出,多在南阳。夫贞干所以成务,非虚言也。”这句话翻译下好了。
参考《魏晋南北朝考课制度》《察举制度变迁史》《魏晋南北朝社会文化史论》
“唯才是举”一直都是掌政者宣传口号,并非是一种制度,距离“制度”也是十万八千里。
例如东汉明帝刘庄也曾下诏:
己巳,詔曰:朕以無德,奉承大業,夙夜慄慄,不敢荒寧。而災異仍見,與政相應。朕既不明,涉道日寡;又選舉乖實,俗吏傷人,官職秏亂,刑罰不中,可不憂與!昔仲弓季氏之家臣,子游武城之小宰,孔子猶誨以賢才,問以得人。明政無大小,以得人為本。夫鄉舉里選,必累功勞。今刺史、守相不明真偽,茂才、孝廉歲以百數,既非能顯,而當授之政事,甚無謂也。每尋前世舉人貢士,或起甽畝,不繫閥閱。敷奏以言,則文章可採;明試以功,則政有異跡。文質彬彬,朕甚嘉之。其令太傅、三公、中二千石、二千石、郡國守相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之士各一人。
李贤注此段就提到:言前代舉人務取賢才,不拘門地。汉明帝也是拿前朝故事为例,鼓励地方举荐士人时效仿此举。
把“唯才是举”当成曹操执政风格,甚至延伸到固定制度,这根本是望文生义的结果;是在不知道宣传“唯才是举”早已有之的情况下,做出的便宜解读。
再者,也有说法,认为九品的开创者是曹操。试举一例:
《宋书·卷九十四·列传第五十四·恩幸》:汉末丧乱,魏武始基,军中仓卒,权立九品。盖以论人才优劣,非为世族高卑。因此相沿,遂为成法。自魏至晋,莫之能改,州都郡正,以才品人,而举世人才,升降盖寡。
后辈很多史家,将这些线索与“陈群创九品中正制”整合解读,认为是:曹操草创,陈群初步完善确立。
而且,曹丕时期的九品制与后来的九品制并不完全一样。要知道,一种制度必须会经历产生、发展、趋向完善稳定的过程。“产生”就是曹操时期,“发展”就是曹丕时期,而后来“趋向完善”的时间跨度更大。
例如早期只有郡中正,而州中正是后期产生的;同样官品也应是在曹魏后期逐渐产生的,这也是陈寿写《魏志》时,没有提到各种官职品级的缘故。
易中天在《品三国》里没有提到这些细节,而是采纳范文澜的笼统观点(曹丕用九品,是对世族妥协——仅此而已),加以发挥,继而得出【九品导致亡国】的谬论。
这种论调根本经不起推敲。即便不知道九品制度的发展细节,那么两晋南北朝政权为何都要继承这种亡国制度呢?
要知道,魏晋禅代后,西晋大封宗亲子弟,显然,西晋政府认为曹魏灭亡的根源是皇室宗亲被压制的缘故,而和九品制度无关。然并卵,大家也知道结果,西晋结果死在八王之乱。——那也没有人认为西晋是亡于继承九品制啊!
“九品制”本来就是从两汉的举荐制发展而来,且在汉末时,门阀的萌芽已经出现,例如袁氏四世三公天下盛名。桓灵之际的,“三互法”也是看成是遏制门阀发展的举措,两次党锢事件在本质上也是对现有制度的侧面冲击;民间上,许劭兄弟在故乡汝南上办“月旦评”,这是另辟蹊径。
历史上,曹操和曹丕对许劭都持鄙夷之情,继而否定月旦评的效果,从而再看曹操草创九品,也可以解读成是把民间私议士人品级的“权利”收为“国有”,让政府参与其中并掌控操纵。
——以上是我对“唯才是举”、九品制的一些看法和心得。
最后一个问题,魏亡国的原因是什么?
我觉得答案很简单:司马懿不能做忠臣,这可怎么办!
所以后世皇帝各个都想要诸葛亮,而不想要司马懿。可是,绝大部分后世皇帝对权臣仍是心存芥蒂,例如想效仿“鱼水之情”的雍正最终还是对年羹尧动了手,那到底是年羹尧做不了诸葛亮,还是雍正做不了刘备呢?到底还是人性复杂啊!
天下大事有三个。
一个是钱袋子,一个是官帽子。
唯才是举的本质是什么?
是有德者居之吗?
天真。
没毕业吧?
唯才是举跟你有没有才没有一毛钱关系。
唯才是举的根本目的,是皇帝回收批发官帽子的权力。
批条他曹操能卖,世家不能卖。
由此,天下志士必舔曹,舔了你就是才子,不舔就没有官帽子。
故而人人都是天子门生,人人都是忠心耿耿。
世家作为既得利益团体肯定是不同意的。
所以他们在政治上一直阳奉阴违,反么不反的,因为实力不够,但老曹指挥不动他们。
魏国的黄金时代,还有荀彧一帮人给曹操管好钱袋子,还狭天子令诸侯,世家也没太多办法……
但当曹丕称帝以后……优势尽失,面对摆烂世家毫无办法,只得妥协。
于是,官帽子的批发权限又被下放给世家了。
至于魏亡国的原因……
有人问开头说钱袋子官帽子不是只有两个,为什么我要说三个呢?
第三个是虎符。
官帽子批发权下方了,虎符就慢慢的也旁落了……
这还有啥好多说的……司马家牛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