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虚无主义」，这种思潮是如何起源与发展的？
虚无主义（Nihilism）这个词，听起来总是带着一种冰冷、虚幻的色彩，仿佛是深邃夜空中遥不可及的星辰，又像是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空虚。但它并非是简单的“什么都没有”，而是一种对存在、价值、意义的根本性质疑，一场关于我们为何而活、世间真理何在的深刻拷问。理解虚无主义，需要我们剥去表层，深入其思想的肌理，探究它如何从历史的长河中悄然兴起，又如何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演变发展。
什么是虚无主义？ 抛弃一切，还是寻找新的锚点？
简单来说，虚无主义的核心在于否定。它否定了预设的、外在于个体的意义和价值体系。这包括：
道德虚无主义 (Moral Nihilism): 认为不存在客观的、普适的道德真理。道德准则并非源于神圣的指令或自然法则，而是人类虚构出来的社会规范，因此它们没有绝对的约束力，也无所谓“对”或“错”。
存在虚无主义 (Existential Nihilism): 认为生命本身没有内在的、预设的意义。人生是一场偶然的事件，没有终极目的，也没有超越死亡的存在。我们之所以会产生对意义的渴望，只是因为我们是具有意识的生命体，但这种渴望注定无法得到“正确”的解答。
认识虚无主义 (Epistemological Nihilism): 怀疑甚至否定人类认识世界的能力。认为我们无法获得关于真理的可靠知识，所有宣称的“真理”都只是主观的建构或暂时的信念。
形而上学虚无主义 (Metaphysical Nihilism): 否定了所有非物质的存在，例如上帝、灵魂、超自然力量等，认为我们所能认识的只有物质世界，而物质世界之外的一切都是虚无。
需要强调的是，虚无主义并非简单等同于悲观主义或绝望。虽然许多虚无主义者会体验到存在性的失落感，但虚无主义更是一种哲学立场，一种对现有价值和意义的清算。它有时也可以是通往更深层次自由的起点，因为它意味着我们摆脱了既定的束缚，可以重新审视和建构自己的价值体系。
虚无主义的起源： 当古老的根基开始动摇
要追溯虚无主义的起源，我们不能将其完全归结于某个单一的哲学家或某个特定的时代。它的萌芽可以看作是人类思想史上对既定秩序和神圣权威不断质疑的延伸。
古希腊哲学中的隐忧： 尽管古希腊哲学充满了对秩序、真理和善的追求，但一些思想家也触及了虚无的边缘。例如，赫拉克利特强调万物皆流，没有永恒不变的存在，这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传统意义上的稳定价值的不可靠性。悲观主义的代表人物如阿提修斯（Atticus）对生命的存在表示怀疑，认为死亡比生命更可取。
宗教与理性主义的张力： 随着基督教在中世纪欧洲的兴盛，上帝被确立为一切价值和意义的终极来源。然而，随着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到来，理性主义开始崛起，挑战宗教的绝对权威。当对上帝的信仰开始动摇时，依赖于上帝而建立的整个价值体系也随之面临崩溃的危险。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虽然是为了确立新的确定性，但其出发点却是对一切的怀疑。
18世纪的怀疑论： 大卫·休谟对因果关系、自我同一性和道德的普遍性提出了深刻的怀疑。他认为我们所认为的“理性”和“道德”更多是习惯和情感的产物，而非客观的真理。他的哲学为虚无主义的观点提供了一定的思想基础。
虚无主义的“黄金时代”： 尼采与20世纪的思想洪流
真正将虚无主义推向思想前沿，并对其进行系统性阐释的，无疑是弗里德里希·尼采。
尼采的“上帝已死”： 尼采的名言“上帝已死”（Gott ist tot）并非字面上的宣告，而是对西方社会在启蒙运动后，上帝信仰的普遍衰落的深刻洞察。他认为，随着上帝的死亡，支撑西方文明的道德、价值和意义的基石也随之崩塌。人们失去了指引，陷入了“虚无主义”的深渊，这是欧洲最大的危机。
意志的复兴与超人： 面对虚无，尼采并非陷入绝望。他提出“权力意志”（Wille zur Macht）的概念，认为这是生命最根本的驱动力。他呼唤“超人”（Übermensch）的出现，即能够超越旧有价值，创造新价值的个体。超人是那个能够“在大地上爱其命运”的人，他拥抱生命的全部，包括痛苦和虚无，并以此为基础，重塑生命的意义。
20世纪的虚无主义浪潮： 尼采的思想对20世纪的哲学产生了深远影响，特别是在存在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中。
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 像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等存在主义者，继承了尼采关于人生无预设意义的观点。萨特认为“存在先于本质”，我们首先是被抛入世界，然后通过我们的选择和行动来定义自己，创造自己的意义。加缪则通过“荒谬”的概念（荒谬是人类对意义的渴望与世界无意义的现实之间的冲突）来描绘人类的存在状态，并提出“反抗”作为对荒谬的回应，即在无意义的世界中，也要保持对生活的热情和对自由的追求。
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 后现代主义哲学则更加彻底地解构了宏大叙事、绝对真理和统一意义。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等人质疑了权力、话语和知识之间的关系，认为所谓的“真理”往往是权力运作的产物，是历史建构的结果。这种对普适性、客观性的否定，与虚无主义的某些论调不谋而合。
虚无主义的当代回响： 挑战与机遇并存
在信息爆炸、价值观多元的当代社会，虚无主义的思想并未消失，而是以更隐晦、更复杂的方式渗透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消费主义与娱乐至死： 过度的物质追求和对感官刺激的沉溺，有时会成为逃避深刻思考和意义追寻的途径，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一种精神上的虚无。当一切都可消费，一切都成为短暂的娱乐时，深层的价值和意义似乎也变得模糊不清。
后真相时代与信息茧房： 信息的碎片化和主观化，以及社交媒体算法的构建，容易让我们陷入“后真相”的境地，即事实的真实性退居其次，情感和个人信念成为判断标准。这种状况的蔓延，也为虚无主义的蔓延提供了土壤，因为如果一切信息都可以被操纵和质疑，那么对客观真理的追寻便显得毫无意义。
个体自由与责任的重塑： 尽管虚无主义可能带来迷失感，但它也为我们提供了摆脱束缚、实现真正自由的可能。当我们不再被预设的意义所束缚时，我们就有责任去创造属于自己的意义。这种责任，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它鼓励我们去探索、去实践、去定义“什么是值得的”。
理解虚无主义，不是为了拥抱虚无，而是为了更深刻地认识我们所处的世界和我们自身。它是一面镜子，照出我们对意义的普遍渴望，也让我们看到，当旧有的意义体系崩塌时，我们该如何面对，如何重新站立，如何在虚无之中，为自己点燃一盏不灭的灯火。它是一场持续进行的对话，关于我们是谁，我们去向何方，以及最重要的，我们为何而存在。
网友意见
知乎 @知识库 这个问题提的，很敏感。历史虚无主义现在是被强力批判的错误观点，容不得丝毫反驳的那种错误。但是，我还是想从相对平和的视角解释一下虚无主义的由来，继续我的文科科普贴事业。
要想理解虚无主义，先得说说建构论。
“成王败寇”大家都听说过吧，这就是最通俗的建构论历史观。换成老百姓的话就是，你在历史上是个什么人物形象，不取决于你干了啥，仅取决于你是不是掌权，尤其是话语权。稍微提炼一下，历史叙事并非客观实在，而是被建构的。好，以“成王败寇”的建构论为起点，生发出两个基本的枝杈：
一枝说，我们要尽量客观全面地看待历史现象，尤其要注意别被胜者的强势话语带偏了，要格外注意败者可能已经被消音的叙述。并且，我们要更加注重客观的考古学式的历史研究，对那些人为的历史叙事需要保持警惕和批判精神。这种观点我们可以说是理性中带乐观主义的，因为它起码相信，我们还是有办法尽可能接近历史真相的。这种历史观和方法论，基本上是历史唯物主义的。
另一枝说，完蛋了，历史都是胜利者的叙述，真相根本不可能存在，历史就是个被重复了千遍的“谎言”。这就是历史观层面的虚无主义，即，历史就是胜利者的谎言（我表态：绝对错误，彻底批判）。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推演出两种人生观和方法论态度。一个是彻底躺平，既然历史就是谎言，那我还管历史怎么评价我？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及时行乐吧哥们儿，这就是虚无主义的享乐人生观。另一个态度则是，既然历史就是谎言，那我把天下坏事干尽了也没关系，只要最后我能“成”，我就是“王”，我就能书写历史把自己塑造成救世主都行，这就彻底走向了反人类了。
这还不算完，历史虚无主义的最大毒性，不是在于让人们找到了胡作非为的理由，而是在于直接销蚀溶解了任何现实秩序的历史合法性。我不展开论述这部分了。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反对建构论，因为他们害怕虚无主义。比如我在科普性别意识形态的相关知识时，评论区就有一些这样的反对者。我对他们的反对意见是十分理解的。这也是人文社会科学相较于一般知识而言，比较特殊的地方。人文社会科学在揭示社会运行的科学原理时，每一种世界观层面的阐释理论，都不可避免地带有某种方法论上的倾向性。但是我们也不能忘了，虚无主义只是建构论的一种可能，不是建构论的必然结局。
建构论确实能非常有力地解释很多社会现象，并且能找到大量的可重复实验的证据来支撑建构论。但是，建构论一旦抛出来，就不可避免地引导出某些人的方法论倾向。就像上面提到的，一条路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光明，一条路引向虚无主义的深渊。
著名的“想象的共同体”理论，在解释人类聚落、部族和民族的形成方面，有着非常强大的解释力，可以说达到了如同自然科学对理论解释力的要求。但是，“想象的共同体”理论会不会导致对民族国家观念的解构，让人们不再相信自己的集体属性，甚至做出损害自身集体的言行？当然有这个风险。沿着与历史虚无主义相似的思路走到底，这就是民族虚无主义。但是，我们也可以运用“想象的共同体”理论去更好地建设我们的民族共同体意识，强化我们的民族能力。
性别建构理论也是一样。走得太偏太远，那真的是可以搞出些非常惊人的东西。比如我是真的不能接受“性别是流动的，我是什么性别完全看我此刻的状态”（我称之为“薛定谔的性别”）这个理论。这时候，我们就可以认为，这是性别虚无主义了。但是，我们也可以运用性别建构理论，去仔细甄别有害的社会性别刻板印象，识破统治阶级编织的社会性别建构中的阶级压迫诡计，促进良性社会分工和性别和谐。
这个时候，面向大众的政治正确就应运而生了。这是一道安全墙，上面写着“前方危险，禁止通行”。
从我们研究者的角度看，人文社会科学的研习，特别需要老师正确的引导和自身中正的心态，特别要提防“走火入魔”的风险。要眼里看得见黑暗，但心始终向着光明。
这也是我接受并研习马克思主义的原因，我非常喜欢它这种中正的气质。
人们在一个复杂的系统 X 中观测到了紧密关联的现象 ABCDEFG。
为了解释这些现象，以及为日后可能存在的预言能力做铺垫，大牛们搞出了理论a，b，c。
人们一致认为想不到 abc 之外的研究进路了，此后只能在他们的基础之上修修补补。
在如上的背景下，你开始学习这个学科。
你花了两年时间学习理论a，发现它能解释现象ABCD，但完全没有任何预测能力。
“没有预测能力不重要”，你心想，“我没必要特别在乎这个，不然就和那群胡诌‘文科无用论’的家伙一样了。”
但即便如此，当其他人用现象EFG去质问你和你所掌握的理论体系时，你依然只能左支右绌，十分狼狈。
感到不满意的你又花了两年去学习另一个范式下的理论b，发现它虽然能对现象A做一定程度的预言，但这预言不大准，而且除了现象A剩下的基本都解释不了。
“能做预言固然是件好事，这意味着理论b以后会有不小的发展空间。”你心想，“但我可没有那么牛逼的能力去把这个理论扩展到BCDEFG上——话说回来这对整个学界都基本不可能。”
不过你还是学会了对着那群鼓吹“文科无用”的人介绍理论 b 在预测现象 A 上的一点点成功，好让他们哑口无言。但反对者们也学乖了，他们改口只用 EFG 去质疑你的理论体系，而此时你依然只能左支右绌。
然而你很聪明，你依然有余力学习第三个范式下的理论c。这个理论很牛逼，它选取了一个你之前完全没法想象的角度，成功解释了现象EFG，但描述现象ABCD在这个理论框架下无异于做梦。
你终于可以应对反对者们以EFG提出的诘难了，但他们也学会了新的攻击方式——三种不同范式下的理论冲突时，你要怎么办呢？
你再次陷入沉默：此刻的你已经意识到，无论是整合三个不同范式下的理论，还是提出一个超越 abc 的新理论，对当代人而言都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于是你对自己说：“这系统复杂到见鬼，什么理论不理论的，去他妈的吧。”
这样你就成为了一个虚无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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