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一个审美问题。
哥、汝、钧都属于青瓷系。青瓷是中国古代瓷器最有代表性的釉色。陆龟蒙诗曰: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遗杯。这说的是唐代的越窑。陆羽在《茶经》里说,“若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类雪,则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陆羽认为,茶汤在越窑瓷杯中呈现的颜色比邢窑瓷杯中的颜色更为悦目——但是,前两条说的类雪类冰,类银类玉,可都是审美问题。
中国汉晋时期的青瓷已经很成熟了,青瓷之所以“青”是因为胎釉中含有较多的铁元素。但是,那时的胎土淘洗技术水平不高,匠人们一直无法将胎釉中铁的含量降低到可以烧制出白瓷的程度。制瓷的匠人们于是有一个终级目标:烧出纯白如雪类银的瓷器来。那时候,这个目标看起来遥不可及,大概就像今人遥望共产主义的感觉。
到了唐代,白瓷完全成熟。唐代白瓷大概是当时世界上最“白”的瓷器。杜甫还写诗表扬过白瓷碗:“大邑瓷碗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君家白碗胜霜玉,急送茅斋也可怜。”我们可以想象,各个国家的使者们看到一件纯白如雪的瓷器时,是如何的目瞪口呆。
遥不可及的共产主义竟然实现了!下一步怎么办?
于是陆羽在《茶经》里说,“若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类雪,则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陆羽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一定是他发现,很多达官贵人喝茶时用的是邢瓷,而非越瓷。如果大家都用越瓷,我想桑苎翁一定不会用这么多笔墨来论证越瓷相对邢瓷的优越性的。比如,与陆羽差不多同时代的白居易有一首诗:《睡后茶兴忆杨同州》,其中这样写:“婆娑绿阴树,斑驳青苔地,此处置绳床,傍边洗茶器,白瓷瓯甚洁,红炉炭方炽,沫下麴尘香,花浮鱼眼沸,盛来有佳色,咽罢余芳气,不见杨慕巢,谁人知此味。”可见当时,还是白瓷比较受大家欢迎。
从审美的角度讲,宋代的确是一个奇葩的朝代。汝官哥定钧五大名窑,除定窑外,其余四个都是青瓷系。古时制瓷匠人们追求千年的终极目标,最终又峰回路转绕到起点。当然,这个起点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第三重境界,与原始青瓷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后来的陶瓷史大家都比较熟悉了,青花啊,斗彩啊,粉彩啊,是人民群众比较喜闻乐见的种类。
尽管人民群众比较喜闻乐见,文人们可不能和人民群众保持一样的意见。明代的曹昭在《格古要论》里把青花黑了个底朝天:“有青花及五色花者……且俗甚”。今天我们看到的明清瓷器作品,很多民窑作品的水平完全不输官窑,甚至更胜。这大概说明,宫里那伙人的审美水平越来越糟糕了。当然雍正爷是要除外的。
再说说现在。现在大陆人民的整体审美水平是有待提高的。很多论坛(包括知乎)上聚焦了一群台湾“汝窑”粉,只要说一丁点台湾汝窑(尤其是某著名高端品牌)的不好,立马会遭到围攻。在这样的整体审美水平下,谈我们现在能不能达到甚至超越宋代的汝窑烧制水平,是没有意义的。有什么样的需求,就有什么样的作品。
PS:前两天看到某拍卖公司的古瓷图录,大有感触,作歪诗一首,供诸君一哂:
一束青莲碧波中,永宣康雍各不同。女娲抟造元是祖,祝融腾掷久为功。
世宗典故雨过色,永叔文章穷后工。美瓷有若美人者,玉骨冰肌气如虹。
还有,我要承认我文中有一些闪烁其辞的地方,在知友的评论里头,有两位朋友的问题很有代表性,在这里摘录出来,作为文章的补充:
@邓礼乐 问:没明白,就是说现在能做出来,只是没人做的意思吗?
回复:如今的陶瓷工艺水平,是千年之前的宋代所不可想象的。汝瓷、钧瓷的不可复制,更多的原因是历经时光打磨后的自然之美。比如,我们今天看到的很多古瓷开片,是漫长时光中,不断经历热胀冷缩后的自然开片,这和故意为之的傻大粗笨的开片放在一起,就是宝玉哥和焦大先生搁一块的那种区别。总之,今天的陶瓷工艺水平,完胜古代任何一个朝代。
@季末 问:还是没太懂,意思是现在审美水平低下所以大家不欣赏古代内种颜色的瓷所以没人去做?
回复:您说了三层意思。一:现在审美水平低下;二:大家不欣赏古代青瓷;三:没人去做仿古青瓷。第一点很正确,第二点部分正确——欣赏古瓷和仿古瓷的人还是有的,只不过一般社会地位较高,估计没太有时间泡知乎,第三点错误。做仿古瓷的人有很多,只不过这些作品不会到百姓市场流通——真到到百姓市场上来了,那价格戳那,基本也无人问津。
最后,上两张我喜欢的当代青瓷作品图(非仿汝作品,而是龙泉青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