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日报:你在哈佛任教了30年,他们的教学模式和国内有何不同?
丘成桐:美国知名大学接收学生,数学和英文是最重要的两门课。相反,国内对数学却没有这么重视。在国内有些成绩很好的学生,到了哈佛后不及格。后来我发现,一些中国学生对数学的兴趣并不大,家长不希望孩子去念数学,因为他们认为数学是很枯燥,同时“钱途”也不是太好。
广州日报:高深的数学在生活中真用不上吗?
丘成桐:我觉得是媒体没做好这方面的普及。21世纪的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都跟数学有很大关系、人工智能、量子物理、通信科学等都跟数学有关。
比如做人工智能、自动驾驶,唯一能保证汽车不出错的办法,就是通过逻辑推理来推导出一个数学模式。否则,那就要出大问题。中国要成为科技强国,必须首先成为数学强国,数学是很多工业的基础。
广州日报:这两年哈佛数学系有没有招收中国学生?
丘成桐:有,每年都有一到两个。最近几年,中国学生的表现比过去提高很多,这跟我们搞了一些中学生和大学生的数学竞赛有很大关系。中国的本科生教育这些年有了极大的提高。以前我们在哈佛收的中国学生,180分满分的卷子,中国学生只能考90分,但美国学生能考150分,现在中国学生也能考一百五六十分了,但最顶尖的那部分还是有差距,美国学生的创造能力比我们强一些。因为我们接受的数学文化深度不够,中国有创造力的数学大师太少了。
广州日报:华人数学家在世界数学界是什么水平?
丘成桐:影响力没你想象得那么大。在数学界,我们与欧美还是差距很大的。这样说也许会伤很多人的心,但得承认差距。
广州日报:这些年你设立“丘成桐数学竞赛”和“丘成桐科学奖”是否达到了预期效果?
丘成桐:数学竞赛在全国中学和大学都有,应该说极大提高了中国学生的数学水平。至于科学奖,是为了鼓励研究性学习,效仿美国的“西屋奖”。我的两个孩子都得过“西屋奖”,这个奖对他们有很大影响,他们对做科研感兴趣。这个奖为美国培养了不少一流的人才,我想中国小孩子也应该培养这样的创造力。
广州日报:奥数这些年依旧很火,你觉得该降降温吗?
丘成桐:奥数是人为加重了孩子负担,考的是一些偏门、刁钻的问题,覆盖的只是数学的很小一部分,很多数学问题在奥数里面是不能体现的。你奥数可能拿金牌,但对研究数学没多大帮助。我有个中国学生,奥数拿两次满分,在北大念书,到美国来跟着我学习。我发现他一些基本的数学素养还不具备。奥数考高分,不代表你数学能力出众。
奥数有一些题目,连我都不会做。这没关系,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数学有那么多问题,你不懂其中一两个不重要的问题,没影响。如果只学奥数,对其它数学问题却不懂,那就得不偿失了。奥数是一个点心,点心吃饱了,但你正餐不吃,那肯定会营养不良。
很多学校为了考奥数,拼命让孩子去考奥数,这对孩子伤害很大。小孩不停训练,像机器一样,对数学渐渐没兴趣,对做学问没兴趣了,危害很大。
广州日报:家长该如何发现孩子是不是学数学的料呢?
丘成桐:数学是训练人的推理能力的,我觉得在中学之前,务必对数学保持足够的兴趣,让自己进入数学的殿堂。将来,你可以对数学,也可对生物、化学感兴趣。
广州日报:你之前也提出过,中国应该对理论数学更加重视,而非应用数学?
丘成桐:这么多年来,理论数学的水平跟不上,一直制约着中国数学的发展。比如说,中国学界之前一直不接受虚数这个概念,也就是i2=-1,直到19世纪才引入虚数概念,而欧洲早在文艺复兴时期就开始对虚数进行研究,比我们早了几百年。在这个基础上,发展出一套科学研究方法。有了虚数之后,概率、波动、量子力学,这些东西都能解释了。中国人为什么一直排斥虚数呢?因为感觉他没什么实用价值。
不发展基本科学,而企图跨越过去直接发展应用科学,这会让我们犯一个大错误。不能说这个东西对社会没好处,我们就不理它。打个比方,引力波的研究这几年有很大发展,引力波探测成功,为人类观察宇宙提供了一个崭新的窗口。而引力波的发现,根本原因是物理学,工程学,基础数学和计算数学研究结合起来的成果。
好奇是人类发展的基本动力,但好奇现在变成了很稀缺的东西。现在大家功利心很强,有人为了钱,有人为了名。好的学问不见得能使国家很快强大起来,但是一个强国必须有大量真正有学问的学者。在做学问上,有时候不能强调“学以致用”,当大家都想着怎么把数学知识去变现、产生价值的时候,肯定是某个方面出了问题。
广州日报:你能成为一名著名的数学家,跟成长环境有没有关系?
丘成桐:我很感激我的父母在成长过程中给了我选择权,没有让我去选择一些赚钱多的行业。我走上数学的道路跟我的父亲有很大关系,他是学哲学的,他跟学生讨论时谈到,希腊哲学受到数学的很大影响,所以我才开始对数学感兴趣。
从小父亲就让我读了很多书,我觉得数学和文学是想通的。在我十二三岁,我父亲除了哲学以外,也教了我很多中国的诗词,还给我看了不少鲁迅、郭沫若、胡适的书。一开始我看不懂,但后来慢慢懂了。做学问也是这样一个过程。当时我还看《水浒传》《三国演义》,金庸的武侠小说我也看。这些书,看起来好像都跟数学没有关系,但他能够让你触类旁通,激发你的灵感。
广州日报:你的两个儿子都没有学数学,会不会有些遗憾?
丘成桐:不会遗憾。他们对数学的兴趣不像我这么大,兴趣不在那里,你勉强让他去做,就不太可能出太好的成果。
广州日报:你在做学问时有没有犯过错?错了怎么办?
丘成桐:所有的探索都会犯错,你完全看不见前面的路,除非你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才不会犯错。好的学问如果做成,中间一定会错90%。假如第一次就成功,那只会是一个肤浅的学问。对做学问的人来说,犯点错脸上不会挂不住。就好像哥伦布当年发现新大陆,他怎么知道茫茫大海后美洲是什么样子。一个人可能摸索了99条路都是错的,最后一条是对的。
广州日报:如果花了很多时间走了弯路,岂不是空耗生命?
丘成桐:只要你花了时间,就会有收获。就好像你进入一个大树林,本以为可以找到苹果,但没找到苹果,却找到很多其它东西。比如你去到月球,那是前人不曾去过的地方,不管你在月球上能不能找到东西,那都是收获。只有你去到,你才会知道有没有收获。历史上的很多重大发现,都是在长期积累基础上的误打误撞找到的。
广州日报:是什么支撑你研究数学这么多年?
丘成桐:完全靠兴趣。就好像有些人喜欢写文章,从小写到90岁还喜欢写,因为可以表达自己的情感。到我这个年龄,还能做些有趣的事情,能力也还能跟得上,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就好像贝多芬晚年眼镜和耳朵不灵光,都还能作曲。很多大数学家,眼瞎了也还能做学问,就是因为兴趣。
广州日报:在数学领域,该得的奖你都得了,会不会有一种“独孤求败”的感觉?
丘成桐:中国人做学问向来以竞争、拿奖作为驱动力。我从来不拿这个作为动力,从做学问起,我就没想过要去拿什么奖。如果把拿奖作为动力,就算你拿到诺贝尔奖金,也不见得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有些学者的学问,过了三五年,大家都忘了,这是小学问。如果一个学问过了50年大家依然记得,还在用,那才是重要的学问。爱因斯坦是伟大的科学家,我想他不是为了拿诺奖才做学问的。如果我做学问是为了拿菲尔兹奖,那我现在早就不愿意再做了。
我不存在求胜或求败的问题,主要视乎我对大自然、对学问的了解有多深。
广州日报:你可曾觉得已站在“珠峰之巅”了吗?
丘成桐:一个人对自己的学问要有正确的衡量方法。很多人当了院士,拿了大奖,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但你要想想,这个奖是谁来给你的?是其他人给你的,那是不是其他人的学问比你好呢?很多时候,学问做得好不好,只有天知道。科学有它自己的标准。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站在珠峰顶上。我的学问大概是几斤几两,我心里是清楚的,不见得比其他人差,但依然还有很多没搞懂的问题,可能这辈子也不一定能搞懂,有没有达到我满意的状态?我觉得还没有。
你打个比方,你看李白和杜甫写诗,他们对于自己到了什么地步也都是心里有数的。苏东坡后来也讲陶渊明的文章写得比他好。自己有多大的能力,自己晓得。
广州日报:有没有想过,自己在数学界应该处什么地位?
丘成桐:我在国际数学界当然是很重要的一个数学家,但你要说我是不是很伟大,很诚惶诚恐地说,算不上。但你要说中国的数学家现在哪个比得上我,我看没谁比得上。数学界有个数学家叫黎曼,只做了15年数学研究就去世了,去世时才40岁。但他做的东西却比我伟大得多。高斯是个很大的数学家,他的影响过了两百年依然能体现出来。古往今来伟大的数学家也就几百个,站在他们面前你会觉得很惭愧。
广州日报:看来你很喜欢说实话,但这样好像很容易得罪人?
丘成桐:我不习惯说假话。起初我替学生写介绍信非常实事求是,结果学生一开始找工作有点困难。我才慢慢了解,原来人家写介绍信会有所夸大。我只能“入乡随俗”,但也尽量实事求是,我所说的都是真话,得不得罪人我不在乎。我在中国做学术这么多年,没有拿过任何学校的钱。我愿意花时间在中国的年轻人身上,因为我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带来改变。
广州日报:有没有想过岁数大了会退出数学研究?
丘成桐:做学问的人到了一定年龄肯定会衰退的。只有我们中国人认为越老越能干,武侠小说中年纪越大武功越厉害,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会退出。
广州日报:那你会选择做一些什么事情?
丘成桐:我对历史、工程、物理都比较感兴趣。
广州日报:如今中国到国外的留学生越来越多,你如何看待这股留学热?
丘成桐:假如出去能去到好大学,学到学问,那是好事。但很多人是为了留学而留学,去到二三流大学,那就没多大意思了,国内也有很多优秀的大学。现在中国家庭比较富有以后,父母都将小孩看成小公主、小王子,孩子生计压力小了很多,可是一个人的人生很长,最重要其实是交孩子如何面对失败,家长教会孩子这点很重要。
广州日报:有人说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之一,你觉得呢?
丘成桐 : 我绝对说不上是最聪明的人之一,我念中学时连数学奖都没有得到过。现在在我主持的讨论班里,往往有些博士后或硏究生在讨论某些文章时,他们的意见都会比我的意见好。但是我愿意花更多的时间去思考,日久就会得到深入的结果。至于优越感,谈不上。但有一点,我不能接受一些不懂而又假装专家的人。他们可能认为我有一种优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