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的现状如何？ 第1页

意大利几乎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欧洲国家。虽然身在丹麦，我的身边从来不缺意大利人。三月初，这次疫情刚在欧洲起势，我便加了fb上最大的意大利新冠讨论组CoronaVirus Italia——当时还只有六千多人，现在已经快三万人了。在这一个月里，我担心着自己，但也时不时看一眼不远处深陷疫情下的人生百态。当然，都依赖着脸书的翻译。

一切的开始，和大家在国内听到的“老意大利人”传闻差不太多。整个讨论组在月初依然非常淡定，除了询问新冠常识，最多的内容就吐槽政府和对各种措施的不理解。10号意大利宣布封城，组里民怨达到顶峰。有人住在老家正装修新家，便质问封城后工程该如何展开；有人说自己是修拖拉机的，能不能算作“农业相关产业”继续经营；最多的还是因为宝贝狗儿无法出门而义愤填膺的宠物爱好者们。说实话，这些问题在我们看来是很魔幻的。

所幸三周之后，这一类讨论彻底平息。组里的内容也早已换了模样。热门视屏再也不是“十天不去咖啡馆，人会变成什么样”，而是警察拘留甚至暴打违法出门者的录像，底下还有一片叫好。宠物爱好者也不再发绝望狗狗的照片了，这几天有个表情非常火爆，里面是一只留在家中的黑狗，脸色严峻，拼命点头。发这个表情的意大利人一般都会配上一行字：狗都懂了，您呢？

可惜，这种觉悟来早一点该多好。

从群里来看，目前意大利大致有三类日常。一是咒骂违法外出集会者，二是隔离生活的搞笑片段（是的，有很多卷纸和胸罩），最后就是围绕死者的讨论。意大利是个宗教氛围浓厚的国家，每天死亡人数更新那会儿，组里就会发许多小蜡烛的图片，配上天主教中的祈祷词。有一次，某位大哥不知是否悲伤过度，语无伦次了，只见他写道：全能的天父啊，你创造了生命，你创造了耶稣基督，你创造了新冠病毒......所幸这段没人注意。除此以外，有个意大利穆斯林每天还都会发一段真主保佑逝者的祷文，然而大家对他都挺友好。

除开这些，组里每段时间都会有一些热点话题。这些内容某种意义上也反映出时下意大利人的精神面貌。

首先是那些感人的故事。从被感动的条件来看，意大利人的价值观和我们其实相当类似。我大概能记住其中四五个引起过大规模讨论的。一个就是把呼吸机让给年轻人的老神父；一个是21岁倒在岗位上的没毕业的实习医生；一个是在疫情中心贝加莫免费赠送各种生活物资和水果的杂货店小哥——他其实是个早年偷渡来的埃及人；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前医生，已经离岗很多年，现在是某大型药企的研发咨询，疫情时期毅然抛下优厚待遇回到一线。他发了一个帖子，里面是自己穿西装打领带和穿防护服戴口罩的两张照片，附文说，再见了爸爸妈妈，别为我担心，我一定会安全归来，你们一定会为我而感到骄傲的。之后我一直在关注这位大哥的情况。

除开这些英雄人物以外，还有一些普通人在疫情中的遭遇也引起了很多共鸣。有个在米兰读书，最近刚好毕业的南部妹子被困在租住的公寓中，离家、缺钱、恐慌、孤独——这样熬了两周之后，她终于和从未接触的邻居夫妇建立了联系。有一天，他们聊到了她的毕业，第二天清晨，这对在几年里都没打过一个招呼的看似冷漠的邻居，居然用扫帚递过来一个礼盒，里面放着一顶在毕业礼上佩戴的桂冠——这是他们为这位受困异乡的毕业生手工制作的。这位姑娘最后写道：疫情终将过去，但大家现在也要活得漂漂亮亮的，让我们永远不要忘了这些就在身边的陌生人！这个故事被转发了很多次，连我的意大利同事都转了。

然而除了这些正能量，组里也有不那么和谐的声音，最常见的当属意大利的南征北战环节。作为多个城邦联合起来的国家，意大利南北方的文化、经济和发展都严重不均衡。由于我的意大利朋友大多来自北方，我对这一点早有领教。这次疫情中，两边的地域攻击就更加严重了。北方人说南方人不听管教到处乱跑，纯属未开化的野蛮人；南方人则反唇相讥，拿出北部老人和流浪汉无法被治疗的新闻，指责北方资本家的冷酷无情。有时候这种互相抹黑的故事甚至到了我这个外人都难以置信的程度。比如有一次某个西西里的妹子说北方政客夸大了死亡人数，因为要“迎合俄罗斯让俄罗斯军队有理由进入意大利”。还有一次某北方媒体发图宣称南部地区已进入了烧杀抢掠的无政府状态，最后被指出那是游戏截图......说实话，意大利人在欧洲名声不好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不团结。他们往往单打独斗很是厉害，可一旦结成十一人以上的组织，战斗力立马下降九成。这次疫情中，意大利组织度的缺乏，凝聚力的丧失，也正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除此以外，组里还有一个令我迷惑的特点，那就是很少有人来报道亲人尤其是老人的死亡，就连求助的内容也比中国少得多。二十多天来，我只看到三四个帖子是家里有人重症在求救的。而且无一例外这种案例的主角都是年轻人或者一家之主。那种武汉二月初很常见的“老父亲/母亲得病急需救治”，我在意大利新冠组里看了四个礼拜，愣是一次都没见过。如果从舆情中亲人死亡的出现频率来判断疫情严重程度，意大利的信息会非常误导人。事实上，我还特地去找了群规，发现并没有禁止相关话题讨论。对此，我只能理解为意大利人对死亡尤其是老人故去的看法也许和中国很不一样。这一点，深思起来其实挺可悲的。

一直以来，意大利都是欧洲特别注重家庭尤其是代际关系的国家。不管是黑手党还是移民美国的互助组，无不以家族为核心。如今大难当头时，这种对上一代的冷漠是我始料未及的。最近二十年来，由于经济不振以及青年失业率飙高，年轻的意大利人出国打工的比例在欧盟核心区国家中名列首位，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在丹麦拥有一大批意大利朋友。也许正是这种风气，斩断了他们的传统和亲情，让这个国家多了许多无依无靠的老人。

新冠组里曾经有人发过一张漫画：一位临终的老爷爷，带着呼吸机，流着眼泪，脑海中定格的却是在孙子拥抱中开怀大笑的画面。那幅场景着实令我动容。在这次疫情中死去的将近一万名老人当中，又有多少是带着对海外儿孙的深深怀念，满怀遗憾离世的呢？我甚至都有些不敢想。

最后，我知道很多人就是想知道意大利民众对中国怎么看这个问题。实事求是地说，这个话题挺无聊的，意大利普通人也没有那么关心中国。除开中方援助刚到和中国专家发声那两天，新冠组里和中国相关的讨论并不多。不过能看出，意大利民间的对华舆情的确有很多和欧洲其他国家不同的地方。

意大利人是真心怀疑病毒的起源，也许是之前那个卫生专家的话起到了作用，或者是民众被政府坑惯了，特别喜欢自己发掘真相。最近两天群里集中讨论的一个话题就是“你有没有在2019年底出现过不明原因的咳嗽和乏力”，底下汇报类似情况的人粗数一下就有两百多个。基本上，新冠群里大部分人都坚信这次病毒起源疑点重重，所以很少有人会主动说武汉病毒或中国病毒，除非正因为别的事情在和中国人吵架。相反，还有一部分意大利人热衷于调查美国的疫情情况，觉得美国有很大嫌疑。

同时绝大部分意大利人也完全赞同中国在这次疫情中的表现比德国和欧盟好得多，虽然主要重点都在喷德国上。昨天德国刚派了一架改装成ICU的空客320跑去贝加莫接了40多个重症病人出来，此举在意大利新冠群里换来的几乎是一边倒的fxxk......我们事业部的VP是个坚定维护欧盟体系的意大利人。这几天公司比较清闲，我看到他在网上用意大利语和老乡们唇枪舌剑，尽全力为欧盟辩护，现在应该已经被喷成意奸了。

如果说，在病毒起源和欧盟责任问题上意大利和中国比较一致，那么在统计数字上意大利人就不大相信中国了。他们的主要论据就是中国前三月注销了二百一十万手机号和武汉发了四万个骨灰盒这两个香港媒体的报道。对此我还真去调查了一下，手机号下降根本子虚乌有，而骨灰盒事件也是纯粹臆测，把武汉一家殡仪馆发的骨灰盒数量直接推到其他六家殡仪馆上，乘出来的四万。严格来讲，这种态度还是意大利人内心深处对中国的轻视的体现，只是在现实面前，并不见得所有意大利人都对此表示支持。之前有个质疑中国数字的讨论下面，某个博洛尼亚的老哥就站出来说，哪怕再造假人家也开始往外派医疗队了，我们意大利往外派个医疗队走两步啊。这句话底下，一个回复他的都没有。

只是很遗憾，在数字游戏之外，意大利的主流民意依然是反华的，而且反华的内核和欧洲其他地区有本质区别。

在我潜伏意大利新冠群的一个月里，关于中国的最热门的一个标题是：“疫情后中国一定会统治世界了。”这个说法引起了一大批意大利本土人士的共鸣，半天时间就多了两百多个评论。里面有人在科普中国企业在意大利的各桩收购案，很多人都惊呼“XXX居然是中国牌子了吗？”也有一些人在举例中国的媒体文化管控，甚至提到了游戏的黑血和墓碑。整个讨论串下的气氛，颇像晚清士绅们在堂会上议论日本人又买下了哪条铁路，哪座矿山，还吊死了村口练拳卖大力丸的老谭。长此以往，大清朝国将不国矣。

事实上，意大利人描述的“中国正在买下意大利”的确是正在发生的现实。如果说之前的普拉托还是早期中国移民通过非人类的努力从无到有的积累，这几年中国企业在意大利的并购案已经完全是资本压倒性实力的体现。很多意大利驰名欧洲的品牌都已是中方控股的公司，这一点在我工作的工程机械领域尤甚。意大利北部许多老牌液压件/减速器制造厂都已经成为中资，一些细分市场的领导者比如Mannitor和Effer现在也有中国企业在努力游说。甚至连意大利本土都出现了一整条产业链，一些掮客和退休政治家受雇帮助中国企业对意大利公司进行收购谈判。由于政府在企业收购上基本没有限制(唯一限制就是头几年不能裁员，不能关停意大利工厂)，再加上这些年中国国内市场带来的现金流优势，阻止意大利企业被中国收购的唯一原因可能只剩下创始人自己的坚持了。在这个多难的时刻，意大利人正在出售自己的核心技术，而这，本来是深陷困顿的他们最后的家底。

所以，相比欧洲很多其他国家对中国的意识形态攻击，意大利的反华就多了一点“扶清灭洋”的味道，看着意大利老哥在中国统治世界的帖子下鼓励同胞“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意大利一定会再次站起来的！”，我的心头甚至条件反射般涌出一股悲壮感。上世纪70年代，正是靠着北部的机械制造和工业设计，意大利强势崛起，最终在世界经济版图上占据一席之地。现在，看着Ferretti，Chianti，Ferragamo，Pirelli这些凝聚着民族自豪感的名字纷纷改旗易帜，意大利人内心的震动可想而知。其实我们对这一切都有深刻的理解，只不过我们最终挺过来了。

但这已经足够解释为何意大利政府和中国总是亲近，民间却反对不断。在意大利民众看来，外相那句“加入一带一路才有了今天的口罩”，不但不是远见卓识的体现，反而是卖国后洋洋得意的邀功。虽然，意大利的衰落和每一个普通人都脱不开干系。

在这种“反霸权主义”的讨论中，经常能看到一些华人同胞对意大利人做出反击，在我看来这些反击的方向都就不大对。人家正觉得自己日薄西山，连口罩都要外人支援，我们跑过去一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给你支持的人“，牛头不对马嘴，反而让对面更加郁闷。所以我见过的中意民间互喷，没有一个不是以shit和asshole结尾的。在当今的舆论战中，中国依然喜欢保持着一种求道者的姿态，强调自身的善良品质。殊不知，这种姿态对一部份国家根本没用；对另一部分国家，又和他们看到的世界实在相差太远了。

当然，讨论这些问题的一个前提就是我们真的需要在意外国的民意。我知道很多热血国人对此是有不同看法的。他们信奉的是航母全球跑，名声一定好。真理进射程，留X不留人。我一直很羡慕他们这种朴素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