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英雄体,再说王小波。
英雄双韵体(Heroic couplet),即抑扬五音步,双行押韵。
著名常见例,乔叟的两句:
She was a worthy woman Al hir life
Housebondes at church Dore she hadde five
Life和five押韵。
抑扬五音步。
英诗的音步,说白了就是轻重音构成节奏组。
中文诗跟他们体系不同,但也是有节奏的。举个我们都懂的例子:
劝君更尽一杯酒——劝君/更尽/一杯酒。这是正常的三顿。
如果读成“劝/君更/尽一/杯酒”,估计能把人听疯吧?
中文诗歌,四言往往两顿——东临碣石=东临/碣石,杨柳依依=杨柳/依依。
五言往往二三结构——白日依山尽=白日/依山尽,不会是白日依/山尽;大漠孤烟直=大漠/孤烟直,不会是大漠孤/烟直。
七言往往二二三结构——秦时明月汉时关=秦时/明月/汉时关,不会是秦时明/月汉/时关。
节奏很重要。
说回王小波热爱的那段,见于《青铜时代》序言《我的师承》。
我终于有了勇气来谈谈我在文学上的师承。小时候,有一次我哥哥给我念过查良铮先生译的《青铜骑士》:
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
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
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
他还告诉我说,这是雍容华贵的英雄体诗,是最好的文字。相比之下,另一位先生译的《青铜骑士》就不够好:
我爱你彼得的营造
我爱你庄严的外貌……
我们来说说这段的好坏。
王小波引的这段诗原文:尤其是前两句,是很明晰的四音步。
Люблю тебя, Петра творенье,
Люблю твой строгий, стройный вид,
Невы державное теченье,
Береговой ее гранит,
王小波自己喜欢的查良铮翻译,尽量双行押韵了,基本是四音步,尽量与原诗合。
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城。
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
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
所以读起来很大气宏伟,所谓雍容华贵。
题外话,杜威翻译的英语版,隔行押韵,四音步,所以也不失雍容:
O how I love you, Peter’s daughter!
Your aspect, graceful yet austere;
Nevá’s augustly flowing water
And granite banks: these I hold dear;
那对比看王小波不那么喜欢的:
我爱你彼得的营造
我爱你庄严的外貌
也是双行押韵,但三音步,显得有点匆迫,所以被王小波认为不够好。
王小波判断好坏的,是节奏和韵律。
王小波在《我的师承》后面提到:
但是最好的,还是诗人们的译笔;是他们发现了现代汉语的韵律。没有这种韵律,就不会有文学。
正如法国新小说的前驱们指出的那样,小说正向诗的方向改变着自己。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应该像音乐。有位意大利朋友告诉我说,卡尔维诺的小说读起来极为悦耳,像一串清脆的珠子洒落于地。我既不懂法文,也不懂意大利文,但我能够听到小说的韵律。这要归功于诗人留下的遗产。
王小波自己后来写小说,的确是用这种韵律的。
以前举过的例子:《黄金时代》的结尾:
陈清扬说,承认了这个,就等于承认了一切罪孽。在人保组里,人家把各种交待材料拿给她看,就是想让她明白,谁也不这么写交待。但是她偏要这么写。她说,她之所以要把这事最后写出来,是因为它比她干过的一切事都坏。以前她承认过分开双腿,现在又加上,她做这些事是因为她喜欢。做过这事和喜欢这事大不一样。
这段读来,字句极质朴,也没有刻意抒情,但流畅得很?
容我分一下行:
陈清扬说,承认了这个,就等于承认了一切罪孽。
在人保组里,人家把各种交待材料拿给她看,
就是想让她明白,
谁也不这么写交待。
但是她偏要这么写。
她说,她之所以要把这事最后写出来,
是因为它比她干过的一切事都坏。
以前她承认过分开双腿,现在又加上,
她做这些事是因为她喜欢。
做过这事和喜欢这事大不一样。
孽、写。
看、欢。
白、待、来、坏。
上、样。
十二行,四个韵脚。
每一个完整句子,两行长短相仿。写诗一样在写小说。
所以没太多花哨的字眼,但读起来非常舒服。
王小波所谓的韵律和节奏,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