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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称纳兰容若“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是否过誉了? 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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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词史上对纳兰词的评价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纳兰词的经典化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我们要正确认识纳兰的词史地位,就必须回归到清代词学的具体语境中去。

纳兰性德、顾贞观、曹贞吉并称“京华词苑三绝”,这是纳兰在清词史上获得的最高荣誉称号。纳兰词在康熙年间广为接受,以至“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因其特殊的人生际遇,词作大多情思抑郁,于词推崇南唐后主,其才性气质亦与李煜相类,故陈维崧评价其“得南唐二主之遗”。康熙十六年,纳兰性德与顾贞观共执选业而成《今词初集》上下两卷。此集选录清立国以来三十年间184位词人的作品,纳兰“欲招海内词人,毕出其奇远”与顾贞观二人于“花间草堂”中酝酿着一个词派,形成了四方名士一时鳞集的局面;不过这种局面并未维持多久,“方骎骎渐有应者而天夺之年,未几风流云散。”因纳兰之早逝,初具形态的“性灵词派”也随之夭折。

到了雍乾时期,词坛对纳兰态度变得极为冷淡,评价也急转直下为:“意境不深厚,措词亦浅显”、“千篇一律,无所取裁”等等。这种局面是如何形成的呢?清康熙十八年,朱彝尊携《乐府补题》入京,这部遥寄南宋词人深沉的故国哀思的《乐府补题》迅速在文人中风靡,进而引起赓续风潮。朱彝尊以此树帜京师,其所倡导的“醇雅”、“清空”词风由此炽盛。浙西词派由此成为清代中前期影响力最大的词学流派,朱彝尊成为了首代浙西宗主。此时距明亡未远,汉族文人在异族高压统治下抑郁寂寥,需要依托词体来进行“侧面的深沉的抒述”,而浙派引领的咏物风潮恰好满足了当时文人的这一需求。浙派宗法南宋,以姜夔、张炎为效法对象,将词体“婉”的特质表现到了极致。当浙派全面掌握词坛话语权后,与浙派主张不同的纳兰词,自然就无法得到词人们的好评。同时纳兰哀艳的风格,也与雍乾时期人们的“盛世”心态相违。

纳兰和顾贞观等人早在浙派形成之初就表示了不屑,顾贞观在当时反对浙派主张的词人中态度最为明确,他在给陈聂恒的信中陈述了自己的词学观点:“词境易穷,学步古人,以数见不鲜为恨”。但顾贞观命运坎坷,晚期也没心思去词坛争霸,纳兰又早亡,导致他们的词学主张后继无人,所以纳兰身后被骂的那么惨,也没有人为他辩驳。

但到了嘉道时期,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占据词坛中心地位已久的浙西词派,因为创作上的“不足于情”而呈现颓势。正如郭麐所云:浮游惝恍,貌若玄远,试为切而按之,性灵不存,寄托无有。其实浙派主张的弊端,在立派之初就已经出现。随着政治局面的不断稳定和时间的流逝,嘉道文人已经没有什么亡国哀思了,又逢此时考据之风大盛,侵染了词坛,出现了大量炫技炫博、堆砌辞藻的作品,浙派本来不明显的弊端此时终于凸现了。各种冷典僻字轮番登场,最好十个字中有八个你不认识,没错说的就是厉鹗同学。但厉鹗之才高驾驭得了这种文字游戏,其他人就只能学个皮毛,导致作品空洞乏味。

历史就是这么有趣,看似巧合,实则必然,自明代便已产生的“性灵”理论在清中期出现了一位集大成者:袁枚。袁枚壮年辞官,定居金陵,购置随园,广收弟子,一时名满天下。袁枚反理学、反考据,又是诗坛宗主,但是他一生并没有写过几阕词。原因很简单,他觉得填词太麻烦,懒得学。他不写,不代表遍布天下的随园弟子不写,也不代表他的子女也不写。以袁枚嗣子袁通为核心,郭麐、杨夔生等词人为主将的“性灵词人群体”得以聚合。性灵主张重现词坛,《清词史》和其他清词研究著作中,多将这一时段的词风概括为“浙派之新变”,这其实是错误的。他们跟浙派并没有多大关系,被推崇为“浙派殿军”的郭麐,生前骂浙派最狠,他被归入浙派,其实是常州词派为了构建浙派统序方便批判的阴谋,阴谋啊!

袁通所辑刻的小仓山房本《七家词》中,收录了纳兰性德的《饮水词》,这也是当时收录最全、流传最广的一个纳兰词版本,而在此前,市面上几乎已经见不到纳兰词了。《饮水词》的重新现世,直接影响了其后词坛对纳兰的重新认识。纳兰性德被嘉道性灵词人群体树立为榜样,在他们的努力下,地位得以重新提高,世评渐渐转为“沈幽骚屑之思,婉丽凄清之体。工愁善怨,均感顽艳。盖夫洒蜕尘滓,别存怀抱”之类。然而在郭麐、袁通等人之后,性灵主张再一次后继无人,终究没能主宰词坛,而是常州词派成为了词坛新的霸主。

但是人们重新注意到了纳兰词,纳兰本人也讲究“寄托”,与常派“比兴寄托”的主张相吻合,虽然常派还是取法南宋词,但对纳兰的接受度比浙派高了一些,虽然没推崇,但也没没批评的那么狠了,多是置之不理。晚清词坛上还有有项莲生这样的词坛大家,继承了纳兰的词风,被视为纳兰第二,纳兰词终究没有再次完全沉寂。等到了清末,就是王国维先生所处的时代,前所未有之大变局,嘉道时期文人们尚能维持的娴雅从容之心境,此时被完全打破,不得不面对国之将亡、生存堪忧的严峻局面。没心思清空醇雅,也没力气比兴寄托了。

纳兰词的风评巅峰到来了。

我不止一次地说过,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不是纯粹的词论著作,而是以论词为形式来表达他的人生观、艺术观、审美观。有人说王国维不懂词,我坚决不认可,王国维先生的词学思想总体上是继承了常派的,他最懂“作者之心未必然,读者之心何必不然”。简单来说,就是作者怎么想的我们不管,读者读出来什么就是什么。可是无论浙派还是常派,他们的词都是取法南宋,本身就含有不同程度上的深意,这反而影响了读者的额外阐释。

王国维先生不喜欢南宋词,所以他说南宋词“隔”,就是想说什么却又不直说,但我明明知道你要说什么,你都说完了我还怎么说?但纳兰词就不同了,寥廓清苍,伤感哀艳,你很容易被他感动,也能读出点什么别的东西——虽然纳兰并没有那么想。纳兰词从文采到情感都无可挑剔,且符合清末文人伤感彷徨的心态,所以成为了“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这句话不是说北宋以后纳兰写词写得最好,而是在取径北宋一路的词人中写得最好。归根结底是标准的问题,按照从清代一直到今天词学界主流观点,纳兰的词史地位是比不过朱彝尊、周济的,甚至打不过厉鹗。

至于纳兰词近些年为什么又火了呢,原因其实很简单,但是大多数人可能不愿意接受。两个方面,第一,因为他宰相之子的身份,因为各种文艺作品中宣扬的纳兰情史,甚至因为他的名字好听。第二,因为在清代诸位著名词人中,纳兰词实在是最容易理解的,易懂就易接受,毕竟大多数人都是普通读者,根本不了解词学。

虽然我写了这么多,但肯定还会有人会问,纳兰词究竟写得好不好。我再次强调一遍,要看用什么标准来评价。我个人很喜欢纳兰词,我也一直认为他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但从某种角度来评价,他的词其实并不高级。严迪昌先生在《清词史》中指出清词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学现象的指称”,它并不是一般意义上“清代的词”,所以也不能完全按照评价宋词的标准来评价清词。那么纳兰词的问题究竟出在哪呢,他走的是宋人的老路,而清人为了超越前人,必须要走一条新路,所以他们“依托词体进行了全新的创造”,清词虽然仍是词,但本质上与宋词是两种东西。

引用德国美学家H·R·姚斯的观点,读者在释读诗歌时其阅读视野会发生改变,他将阅读视野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审美感觉阅读的视野”,第二个层次是“反思性的阐释阅读的视野”,第三个层次是“历史的阅读”。

以这三种阅读视野来看待纳兰词,读者很容易完成第一层次的阅读,纳兰词能够将由寻常景物引起的情思,流畅谐婉地抒发出来,而这种经常为人所共有的情思,却并不容易被真切表达,故而此类词作往往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进而体会到表层的美感。但他的作品却很难让读者获得更深层次的阅读体验,H·R·姚斯在《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中指出“一首诗的意义只有在周而复始地不断再阅读中,才能展示自己”、“作品的意义整体要被理解作有待实现的意义”。按照这种观点,作品必须要具有深入发掘的潜质才能使读者完成这一层次的阅读。这也就是浙派和常派词人所追求的境界。

叶嘉莹先生在评论纳兰词时便表示“其虽然便于初习者之诵读,然而却并不耐人深思的寻味”。一篇作品在不同时代,被不同读者的接受过程中,会产生不同的理解,基于这些理解又会产生不同阐释。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将个人审美感受与这些阐释相结合,会产生新的理解,这就是“历史性阅读”。而这一层次的阅读要透过前两个层次的阅读才能够完成,纳兰词在某些特殊条件下可以达到第二层次,但很难达到第三个层面。这种结果的形成又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也没有必要再展开来讲。

我来简单解释一下“作者之心未必然,读者之心何必不然”以及阅读视野的三个层次。有道是“伤心的人别听慢歌”,因为你越听越伤心,就好像全世界的恋你都失一遍,带上耳机就是所有悲剧的主角。那些歌词明明写的不是你的故事,为什么你会哭得稀里哗啦呢?因为触动了你内心,让你代入了自己的经历,写出了和你一样的感受。这便达到了第一层境界。问题有时候一首歌明明唱的失恋的故事,你却体会出来一些别的意思,仰天长叹一声人间不值得,一下上升到哲学高度了,可是作者根本没想那么多。这就叫“作者之心未必然,读者之心何必不然”,也就达到了第二曾境界,在文艺学中叫“强制阐释论”。如果你从一首诗、一阕词中感受到了某种不受限于时代、地域的“道”或者“理”,那么就达到了最高境界。为什么《春江花月夜》被称为孤篇盖全唐?就是因为它能让身处不同时空的读者,感受到一种千古不易的情感,一千年前的那轮江月,你今晚抬头仍旧可以看到,而你看到的月色,千年之后依然如此。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一境也;

“独自开门,满庭都是月”一境也;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又一境也。

最后我想说,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读者,而不是词学研究者,你喜欢谁的词,就可以尽情赞誉他,你认为纳兰配得上这个称号,他就配得上,至少有王国维先生的判断作为支持。你觉得配不上那就是配不上,因为清代还有众多从不同角度来批判纳兰词的人,只要你愿意,可以找到很多论据。最重要的是,清词总量超出20万首,词人也多达万余,你能知道某个词人的名字,甚至读过他的作品,本身就说明了他的影响力。而绝大多数人不仅没读过几首除了纳兰词以外的清词,也没读过多少两宋词,更没读过什么词话、词论。所以没必要纠结这个问题,读多了,心中自然就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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