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

中国的法学研究范式为何要转向法教义学?

回答
中国法学研究范式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转型,其核心在于从传统的“为立法服务”或“问题导向型”研究,逐渐转向以“法教义学”为代表的纯粹法律解释和理论建构。这一转变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多重因素交织作用下的必然结果,它标志着中国法学研究正朝着更加专业化、体系化和自主化的方向迈进。

一、 时代背景与内在驱动:为何需要转向?

1. 改革开放的深化与法治建设的需求: 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的法学研究主要任务是为当时的经济体制改革和社会转型提供法律依据和理论支持,即所谓的“立法服务型”研究。大量的精力被用于制定、解释和完善各项法律法规,以适应快速变化的社会现实。然而,随着中国法治建设的不断深入,单纯的“问题导向”和“立法服务”已不足以满足对法律体系自身逻辑严密性、内在统一性和科学性的要求。社会对更加精确、稳定、可预测的法律解释和适用产生了更高的期待。

2. 法律体系的初步成熟与内在逻辑的显现: 经过几十年的立法和实践,中国的法律体系已经初步建立并日趋完善。法律条文数量庞大,内容复杂,相互之间既有联系也有潜在的冲突。此时,对法律体系进行整体性、结构性的梳理和分析变得至关重要。法教义学恰恰提供了一套系统化的方法论,能够帮助研究者深入理解法律条文的含义,理清法律概念之间的关系,发现法律体系中的矛盾和空白,并提出理论上的解释和解决方案。这对于确保法律的有效实施和维护法治的权威性至关重要。

3. 引进与消化吸收西方现代法学理论的必然阶段: 现代法学,尤其是大陆法系国家的法学,很大程度上是以法教义学为核心的。中国在改革开放过程中,积极学习和借鉴西方先进的法学思想和研究方法。法教义学作为现代法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严谨的逻辑、精密的分析和对法律文本的深度挖掘,对中国法学界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从“拿来主义”到“消化吸收”,再到“自主创新”,转向法教义学是实现这一转变的关键一步,意味着中国法学研究开始真正进入到以法律自身为研究对象,并能与国际前沿对话的阶段。

4. 追求法律解释的科学性与确定性: 法律作为一种规范体系,其生命力在于其解释和适用的确定性。法教义学通过对法律文本的精准解读,对法律概念进行清晰界定,对法律规则进行系统梳理,旨在提供一种相对稳定、可预测的法律解释框架。这有助于减少司法实践中的随意性,提高法律适用的统一性和公正性,从而增强公众对法律的信任。

5. 研究者专业化和理论自觉的提升: 随着法学教育的普及和研究队伍的壮大,中国法学研究者对自身学科的专业性和独立性有了更高的追求。他们不再仅仅满足于对社会问题的被动回应,而是希望能够建构一套独立于政治、经济等外部因素的、具有内在逻辑自洽性的法律理论体系。法教义学强调对法律文本的内省式研究,正是这种专业化追求的体现。

二、 法教义学的核心特征与转向的内涵

法教义学并非简单的“文字游戏”,而是具有一套独特的研究方法和价值取向:

1. 以法律文本为核心的研究对象: 法教义学将成文法,即法律条文、司法解释、合同文本等,作为其研究的起点和核心对象。它关注的是法律条文的字面意义、立法原意、法律体系内部的协调性以及在具体案件中的适用可能性。

2. 严谨的法律解释与概念分析: 法教义学擅长运用逻辑分析、体系解释、历史解释、目的解释等多种解释方法,对法律条文进行细致入微的解读,并对法律概念进行精确的界定和辨析。例如,对于“合同”的构成要件,“侵权”的责任构成,都需要进行清晰的理论梳理和分析。

3. 构建系统化、理论化的法律知识体系: 法教义学不仅停留在对具体法律条文的解释,更致力于将这些解释整合成一个具有内在逻辑联系的、系统的法律知识体系。它通过对法律原则、法律制度的归纳和抽象,形成具有普遍意义的法律理论,进而指导法律的制定和适用。

4. 强调法律的内在价值与逻辑自洽: 法教义学认为,法律作为一种社会规范,其本身具有内在的价值和追求。它注重法律的体系化、统一性和稳定性,追求法律解释的逻辑自洽性,避免出现前后矛盾或无法自圆其说的情况。

转向法教义学,意味着中国法学研究正在经历以下转变:

研究视角的转变: 从“法律应该是什么样”(规范实证或立法研究)转向“法律现在是什么样,它为何是这样,以及如何使其更好”(纯粹的法律解释和理论建构)。
研究方法的转变: 从侧重于社会调查、案例分析、政策建议,转向更加侧重于法律文本的训诂、概念的辨析、体系的梳理和理论的构建。
研究目标的转变: 从为社会问题提供即时性的法律解决方案,转向为法律体系自身的发展和完善贡献更具普遍性和理论深度的智慧。
研究主体的转变: 研究主体从对社会现象的观察者,转变为法律自身的“阐释者”和“建构者”。

三、 转向法教义学带来的机遇与挑战

转向法教义学,为中国法学研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

提升中国法学的国际竞争力: 掌握并运用法教义学的方法,有助于中国法学研究者更有效地参与国际法律对话,为全球法治贡献中国智慧。
促进法律体系的完善与统一: 通过深入的教义学研究,可以发现和解决法律体系中的内在矛盾和不一致之处,提高法律适用的统一性和确定性。
培养高素质的法律人才: 法教义学的训练能够培养研究者严密的逻辑思维、扎实的法律功底和深刻的理论洞察力,为国家输送更多优秀的法律人才。
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理论体系: 在借鉴国际经验的基础上,发展符合中国国情的法教义学研究,有助于丰富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理论体系。

然而,这一转向也面临着不小的挑战:

避免“脱离实际”的风险: 过分强调法律文本的内部逻辑,可能导致研究者忽视法律与现实社会之间的联系,使得研究成果流于空泛,无法真正解决现实法律问题。
批判性反思的必要性: 在借鉴西方法教义学的同时,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对其研究方法和理论前提进行批判性反思,避免全盘照搬。中国法治建设的特殊性,决定了我们不能完全复制西方经验。
评价体系的重塑: 传统的法学研究评价体系往往侧重于研究成果的现实意义和政策影响力。转向法教义学后,需要建立新的评价标准,更侧重于研究的理论深度、逻辑严密性和体系性。
研究者能力的提升: 掌握法教义学的方法,需要研究者具备深厚的理论功底、扎实的语言功底(特别是外语)、以及敏锐的分析能力,这对研究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四、 结语:走向成熟与自主的中国法学

中国法学研究范式向法教义学的转向,是中国法治建设进入新阶段的必然选择,也是中国法学追求专业化、体系化和自主化的重要标志。它意味着中国法学不再仅仅是“为现实服务”的工具,而是开始回归到法律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以其自身的逻辑和体系为研究对象的严谨探索之中。

这场范式转型并非意味着放弃对现实问题的关注,而是以更成熟、更专业的方式来解决现实问题。通过深入的法教义学研究,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法律的精髓,更有效地运用法律,从而为建设更高水平的法治中国奠定坚实的理论基础。这是一条充满挑战但也充满希望的道路,中国法学研究正是在这条道路上,朝着更加成熟和自主的方向迈进。

网友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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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已有的回答,深感中国的法学教义化之路还任重道远,我们至少得先弄清楚“教义”意味着什么吧 。

首先大家必须走出一个概念误区,“教义”不等于“教条”,教义学的目标也不是孟德斯鸠说的:“让法官成为立法者的喉舌。”从而起到所谓的限制法官自由裁量权的目的。这是完完全全的错误理解!

教义这个词是德语“Dogma”的汉译,意思是“以未经检验即视为真实的条件为前提”(Kant),(在德国)指的是通过立法以及最高法判例,来进行法律解释和体系建构。(Roxin)

所以注意了,教义学至少有两个部分:

第一,充分挖掘现有权威文本,进行法律解释,比如张明楷老师认为教义学就是解释学(我个人持保留意见),所以:能解释就不要立法。因此有的答案说限制法官完全是眉毛胡子一把抓,教义学是鼓励法官能解释就尽量解释,不要动辄呼吁立法,重要的是把握解释与法官造法的边界!!!

第二,进行法律体系的建构 。以刑法为例,体现为阶层犯罪论体系的构造,这套构造不是空中楼阁,是要把有关刑法的知识汇聚成科学的体系 。比如李斯特认为,知识不体系化根本就谈不上科学 。所以,教义学远不止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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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回到为什么要教义化这个问题。

基本思路很清晰,就是科学化,你也可以说这是西方自理性主义出现发展以来一贯坚持的路线。

我们思考一下,相对于社会科学,为什么人们更加认同自然科学?具像化来说至少表现为自然科学步骤的可控性,以及(很重要的)研究结果的可复现性。

法学教义化是一个道理,我们坚信理性主义,坚信知识的条理与体系化,这表现为:讲逻辑。

以阶层犯罪论为例,为什么要三阶层?在知识结构层面是体系化刑法的所有知识,在体系之内尽可能压低矛盾冲突(逻辑性);在体系适用上,提供给司法人员一个可控的步骤;在论证结果上,尽量提高结果的复现性 。

说到这里,是不是发现与自然科学有点类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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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简短的篇幅很难讲清边边角角,但教义化的确给理论家与实务工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既有限制性的一面,也有发挥主观能动性的一面。总的来说,还是把法教义学当作传统意义上的科学来发展。这是一种理性主义的路线抉择。

——————————————分割线,修改于2021.09.01———————————————

感谢大家参与的讨论,支持与反对意见都是非常欢迎的。

这里简单补充几个问题,也是回应这个问题下的部分回答以及评论区的评论:

1、价值问题。

法教义学的另一层隐含意思,在于其是“规范”的学科,它与道德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所谓规范,不可避免地会涉及价值评价问题,具象化来说就是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以及相应的后果。这问题自然科学根本不会面对。你可以说某个克隆技术不符合伦理进而不去展开,但是克隆技术本身的研发与技术无涉价值判断。因此,自然科学提供了一个追求结果可复现性与过程可操控性的样板,但是不代表法学就是自然科学的附庸。

大家可以思考一个例子,为什么犯罪学往往被归为社会学的范畴,而非法学的范畴呢?

2、学科交叉问题

我当然支持大家广泛阅读,但我绝对不建议做研究“千里布防”。法社会学、法经济学与批判法学为什么没有占据主流地位,因为他们更擅长驳论,但又弱在立论。你可以解构法学,但解构之后如何再造一门学科?另外,法教义学没有想像那得那么浅薄,教义学者精通哲学社会学的大有人在。刑法的构成要件史、法益史同时也是一部哲学史。广而不精在学术圈绝对不是主流。你必须要先确定一个圆心,再慢慢发散。

比如,你们可以看看法经济学、法社会学与批判法学的发源地,美国,看看美国法学会编纂的《模范刑法典》在当下裁判判罚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

3、书目推荐问题

看到一些朋友谈到荐书,这里有一个我推荐给刑法学的入门帖子,推荐的逻辑就是以某个学科为轴心的有序展开:

法大刑法硕士书单1.0(初阶) - 我爱托雷斯的文章 - 知乎 zhuanlan.zhihu.com/p/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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