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广袤无垠的宇宙里单向飞行,前途未卜,但我知道只要继续飞,我还会遇到过去,还会遇到未来。
「第 324 次呼叫失败,地球无应答。是否重新呼叫?」
电脑的智能语音提示道。
核引擎每隔一段时间引爆一小颗原子弹,爆炸冲击加速盘,推动飞船向前。但一切都是安静的,窗外是质密流动的黑暗,水银般包裹飞船,吞没了核引擎的每一声尖叫。如果每三秒重复一次这样的爆炸,飞船速度会在 10 日内提升至光速的 7%。于是我坐着飞船朝着同一个方向,以光速的 7% 独自飞了 800 年。我没有目的地,也没有回头路。
打开和地球总部的通信记录,近几百年来的通信记录显得非常单调:
第 321 次呼叫失败,地球无应答。是否重新呼叫?
第 322 次呼叫失败,地球无应答。是否重新呼叫?
第 323 次呼叫失败,地球无应答。是否重新呼叫?
第 324 次呼叫失败,地球无应答。是否重新呼叫?
关掉通信记录,我微微叹了一口气,是时候面对一个事实了:我此生恐怕再也没有办法跟地球取得任何联络。
我离开地球已经 800 年,桃子现在肯定已经死了,如果没有星际放逐法,我现在应该也已经死了。
但在死之前,我会跟桃子过完整整的一辈子。
刚离开地球的那些年,我和总部通信通畅。只是随着距离增大,无法维持即时通信,渐渐有了从几个小时到几天的通信迟滞。相应地,地球传来的消息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理解障碍并不来自语言方面,电脑装载有万能翻译程序,可以随着时代同步,将任何人类语言转化为我能懂的句子。我遇到的理解障碍来自认知方面。
航行最初的 100 年里,地球的要闻和科技变化我能够轻易看懂。但慢慢地,信息里出现了陌生的国名,科技发展在我看来也变成天方夜谭,经济和社会的改变更让我感到匪夷所思。
就像乾隆年间的人很难理解什么叫电脑,什么叫网友,未来进行时的爱恨情仇超出了我的认知。
我也尝试通过阅读资料来理解先进的事物,但很快就放弃了。倒不是因为我偷懒或者愚钝(在地球上,我可是一名科学家)。只是我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无用功——即使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学习完了自己在上一段冬眠期落下的知识,再次进入冬眠后醒来,这些知识又会全部过时作废。一个全新的、我无法理解的遥远社会将再度展现在我面前。地球总部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他们传来的信息明显变得越来越短。从百科全书式的资料包逐渐变成了对我的问题做出的简要回答。
我越飞越远,每次通信的间隔时间在增长,内容却在持续减少。这使我如同一只绝望的风筝,看着地面那一头的钝刀子切割风筝线,整个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
直到 200 年前的一天,我再也收不到总部的回复了。
在我例行的呼叫结束后,地球总部迟迟没有给予应答。屏幕上呼叫失败的提示后面是一片死寂的黑。即便如此,每过几十年冬眠结束,我醒来的第一件事依旧是收发信息。我逐渐开始理解鲁滨孙,荒岛独处数十年,规律的作息是他和周遭榛莽的唯一区别。一如我和周遭黑暗的唯一区别就是我和地球的羁绊,我的终将没有应答的呼叫。
至于通信中断的原因……我也做过一些猜测:可能是因为信号在漫长的传播过程中被宇宙射线干扰,大幅度减弱后无法再在我和地球之间传达有效信息。
也可能是因为我离开地球后,航空技术有了长足的发展,新的宇宙探索工程效率更高。相比之下,联系我的成本已经大于我能提供数据的价值,于是总部不再对我的呼叫发出应答,我作为一个流放犯人,被战略性地放弃了。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无疑是最令人不寒而栗的,在我沉睡的时间里,地球上发生了重大事件,总部失去了联系我的能力……
就在我陷入沉思的时候,电脑的合成女声又响了:
「第 325 次呼叫成功,收到答复,呼叫对象确认中……」
「……什么?!」
难道时隔 200 年,我又和地球重新联系上了?我踉踉跄跄地奔向正在跳闪的屏幕:
「我是孤星 4 号,收到呼叫信号请应答!」
「我是孤星 4 号,收到呼叫信号请应答!」
「我是孤星 4 号,收到呼叫信号请应答!!」
最后一遍我几乎是带着颤音吼出来的。我仿佛一个抓住岸边稻草的溺水者,生怕几秒钟的延迟会令信号消失,使这次成功的呼叫化为泡影。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接收到的信号随着时间流逝,强度竟然越来越大,一句完整的话在屏幕上呈现出来。
「孤星 4 号,你好,我是 sf290 号飞船,2662 年从地球起飞。」
……这竟然不是来自地球的信号!是另一艘宇宙飞船恰好进入了我的信号搜索范围!也对……也只有在近处的飞船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回复呼叫。我回复道:
「孤星 4 号收到,根据《国际航天信息安保条例》,请应答方提供详细航行信息。」
屏幕上的字幕继续跳闪着:
「您的专业意识值得我们学习,但当年的《国际航天信息安保条例》在我们这个年代早已废除。孤星 4 号所有资料都在我们的数据库中,付晓云老师,您是一位最让我们尊敬的学术前辈,也是一位为真理战斗的英雄,请允许我代表 sf290 上的 20 位船员,向您致敬。」
「最让你们尊敬的学术前辈?为真理战斗的英雄?」我冷笑道,「没弄错人吧?我可是第一个被判星际流放刑的人。是个为地球所不容的罪人!」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可我知道这个迟滞不是距离造成的,那一头的人正在拼命思考该如何接话。这些年,我一直和电脑对话,早就忘了和人类说话是多么地有趣!
半晌,屏幕上的文字又开始在屏幕上向下生长:「在我们的时代,您是一位写在教科书上的先知,是一位悲剧色彩的英雄。我们欠您一个道歉——对不起,人类改良工程是最愚蠢的决定!尽管这个道歉来得太迟,但还是希望您可以接受它!」
人类改良工程是最愚蠢的决定……这句话久久停留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干涸了 800 年的眼眶第一次被泪水濡湿,所有的情感和思绪在这一刻上涌,再沿着眼角温热地流淌下来……800 年了……他们终于认错了……
人类改良工程——我生活在地球上的时代,基因置换技术第一次被大规模应用,定向更改基因成为可能。于是,导致个子矮的、智商低的、相貌丑陋的、性格暴烈的基因序列都被人们视为需要修改的劣势基因。用纯粹高贵的优势基因去替换所有人类胚胎里的劣势基因,使得世界上的人都变得温和、貌美、聪明、强壮,这便是基因改良计划。
听起来这是美事一桩,但是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反面。如果全人类的劣势基因都被优良基因替换,人类个体差异度将变得极小,作为一个物种,人会丧失适应灾难的能力。任何攻击改良后统一性状的病毒,都可以在短时间内感染全部人类。
全面改良人类,必将铸成大错!
我和一批青年学者最先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奔走呼号,想让人们在基因被全面统一改写前悬崖勒马。可惜我还是低估了人类对「完美」的向往,作为反对派的领袖,我被逮捕并判处了「煽动反科学言论罪」。
既得利益层想永远堵上我的嘴,但他们不能杀了我,因为死刑早就被全面废除。而终身监禁又不保险——我会成为支持者的精神领袖,他们将继续以我的名义发表反对言论,并且千方百计把我从牢里弄出来。既要让我永远无法出现在地球上,又不能直接杀了我。为了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他们专门为我通过了星际放逐法。
核引擎代替了化学原料后,宇宙飞船的最大速度显著提高,同时燃料运载成本却大幅度下降。大型宇宙飞船一艘艘地被造了出来,远途星际航行成了可能。但在深空探索的道路上,还存在一个问题——没有多少宇航员愿意上路。人的寿命太短,要飞远必须长时间冬眠。谁愿意耗费几百上千年的时间在路上?即使有一天平安返航,千年过去,亲人故去事态变迁,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想让作为科学家的我以戴罪之身去往宇宙深处,一路上做维护飞船和采集数据的工作,还完全不用考虑返航(这一项简直太省成本了),真是桩一举两得的好买卖。
飞船上装有冬眠系统、生态循环系统和人工重力调控舱。长期的冬眠凝固年龄,生态循环系统保证了食物和水的来源,人工重力调控舱内的环境适宜生存,有了这三个条件,理想状态下我的寿命能延长到极致。判决下来不久,这艘没有制动装置的飞船就被甩上太空。从此,除了微调角度避开小行星,我便只能以固定的方向飞向宇宙深处,永不能回头。
面对这个带着殉道色彩的审判,最初我竟然觉得是光荣的。我不仅是第一个被流放太空的犯人,也将成为走得最远的科学家。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能在远途太空飞行中一窥深空的景象,即使死去也无憾了。
可事与愿违,虽然宇宙看似群星璀璨,但星际间的距离却是远大于想象的。大多数时间,我都在虚无的星际空间里航行,每次冬眠结束睁开眼,窗外风景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更别提用这些平凡无奇的数据去做出什么有意义的科学贡献了。
但谁又知道呢?漂泊了那么多年,我最大的发现并不是来自对宇宙的探索,而是来自地球。
「付老师……不得不告诉您一个遗憾的事实,地球文明已经毁灭。」
「什么?!」
sf290 的消息源源不断传来:
「在基因改良工程启动的 400 年后,我们才意识到基因多样化的必要性。是的,那个时候我们才发现您当初是对的,但一切都太晚了……全体人类的基因改良早已完成,遗传物质多样性已被严重破坏。一场意外让一种名为『Saline』的病毒从冷冻库中泄漏。它专门攻击人体的中枢神经,非常不幸,由于人类改良工程,地球上的所有人都是易感人群。这种病毒令人肢体溃烂,产生短暂幻觉,还会引起神经紊乱,至多 10 分钟就会导致死亡。接着它还会经过尸体及空气传播,最后变成了一场大瘟疫,三个月的时间里,地球人口骤减了 99%。」
我的预言变成了事实,尽管有过无数次警告,遥远地球上的人类还是遇到了如此灾难,我觉得全身无力,只能喟叹道:
「自古以来灾难只能消灭一部分人,另一部分基因适应环境的人还能繁衍下去……全部人类都被编写成了优良性状,相当于把鸡蛋放到同一个篮子里。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当初怎么不明白呢?」
「是啊,人类被眼前的利益冲昏了头,谁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没有其他人的优秀?谁会愿意自己的后代低人一等?这是一个囚徒困境啊!最后的结局会变成这样……我们都很悲痛。」
我继续向幸存者发问:「那你呢?你的性状也被改良了吧?怎么没有被感染?」
「我和同船的 20 位都是军人,病毒泄漏事件发生的那一天,在近地轨道巡逻,幸免于难。」
「那你们怎么又飞到了这里?在近地轨道观察病毒趋势,等待适当的时机重回家园才是比较理智的选择吧?」
「没那么简单……病毒泄漏后,太空成了唯一的避难港,有小型私人飞船的富人携家带口逃离地面,原本公用的大型飞船则乘载权贵。有些携带病毒的飞船也飞了上来。这种情况是最糟糕的,病毒很快就杀死飞船里所有的人,飞船会变成鬼船,横冲直撞,撞上小行星或是其他飞船,事故后碎片残骸不受控制向四方飞射,祸害更多飞船。这就像一个恐怖的链式反应!近地轨道呈现出一片末日景象,拥挤不堪,慌乱不堪,每天都在发生无数事故。短短半个月里,飞船只剩下不到 60%。目睹了此般惨状后,sf290 进行了全体成员投票,最终达成一致,我们决定开启加速系统,脱离近地轨道,飞向宇宙深处。是的,我们不知道太空中是否有生存的希望,但留在地球,意味着一定死亡。」
「等等,」我打断道,「这艘飞船不是用作近地轨道巡逻的吗?忽然改为远程航行可以吗?你们的飞船上所有的生命系统都装载好了?」
「在我们的时代,反物质燃料保存技术迭代更新,已经在航天领域取代了核引擎。装了反物质引擎的飞船不仅最高速度可以提升至光速的 30%,燃料运输储存成本也进一步下降。所以工厂在制造飞船的时候,就不区分星际航行和近地轨道的使用,所有飞船都装上了长途飞行必要的生命系统,因为即使重量增加也多不了多少燃料成本。」
「反物质燃料……你们已经能够随意使用反物质了!可惜啊……这样的高级文明,居然毁在了自己手里!」
「可惜我们当时没有听从您的劝告,让进化至此的文明功亏一篑。」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地球文明毁灭了,家没了再也回不去了,我们的终点又在哪儿呢?」这个问题是问他的,但更像是问自己的。sf290 那边是良久的沉默,我知道,这一次的沉默是来自深不见底的无奈。
反物质飞船的速度比核飞船快,几年之后 sf290 便超越了我。由于没有装载对接舱,我没有办法登上他们的飞船。在未来的时间里,我们之间的距离只会越拉越远,却永不相逢。所以,在两艘飞船最接近的那一天里,这群从未谋面的有缘人向我郑重告别。我记得 sf290 化作一个质点渐渐划过屏幕的样子,就像我离开地球的那天,临别时划过桃子鼻翼的泪珠。
然后我再度进入冬眠舱。待 30 年后再醒来,两艘飞船已是天涯海角。我以为,我和人类文明的最后联系,将以这种方式结束。
事实证明,这次我又错了。
就在与 sf290 分别后的第一次冬眠结束时(那时我和 sf290 的通信已经有了严重延时),我收到了电脑的一则提醒,依旧是横平竖直的电脑女声:
「收到疑似智慧生物呼叫,呼叫来源确认中,是否破解?」
我点开这个提问是来看各位科学的假设和解释的
结果呢?我逛的是知乎还是故事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