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题主两个问题闲扯一下。
①俳句在日本诗歌中的地位。
②在诗坛有没有人对俳句有过质疑。
(关于口水诗不了解就不提了。)
其实这两个问题都跟俳句的历史有关。所以先啰嗦一下俳句的成立,不想看大段文字的可以直接略过。正文后会举例帮助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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俳句的历史首先要追溯到连歌。
===和歌与连歌===
连歌与和歌在遣词——比如仅可使用雅语(古称「大和言葉」)、修辞——比如枕词、掛词、缘语等都非常相似。
连歌与和歌的主要区别在于:和歌为单人创作,而连歌为多人。(起初是双人对歌*,后发展为多人接龙*。)
===地位===
---和歌与连歌的地位---
和歌在日本诗歌领域的地位,从第一本勅撰和歌集成立开始便趋于稳固,在俳句出现前已是毋庸置疑的首席了。
连歌的地位虽未可考*,但至少在日本中世大量流传过。且到近世不仅没有像和歌那样过为阳春白雪而不为庶民所接受,反而派生出了俳谐这样的诗歌形式。
所以连歌至少是相对普遍的文艺形式*。
---俳谐的地位---
而俳谐,是“俳谐的连歌”的简称,意为“滑稽的连歌”。
俳谐由江户时期的松永贞德第一次集大成,并使之进入大众视线。松永还创立了“贞门”,并规定俳谐可以使用俗语。
与此同时还存在“谈林”派。不仅能够使用俗语,修辞也不用局限于传统,使俳谐的受众更广。
☆芭蕉最开始是贞门的人,后来自立了“蕉门”,歌风也随之有所变化。
而俳句还要在更之后,明治时期由正岡子規创立。
〔以上为俳句成立之前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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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形成顺序基本是:和歌—连歌→俳谐→俳句
二、人数区别:和歌一人;连歌•俳谐多人;俳句一人
三、句数区别:和歌一首*57577;连歌•俳谐575-77-575-...(理论上无限,常见100句);俳句一句575
四、遣词区别:和歌•连歌雅语;俳谐•俳句兼有
五、修辞区别:和歌•连歌传统;俳谐•俳句兼有
注:
-考虑到跟问题无关,很多俳句大家没有提到,比如芜村、一茶。
-很多知识点也没涉及,比如季语,比如长歌短歌……有兴趣的自己补充。
-*号为学术上有争议,但个人以为足够科普程度的遣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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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举几个栗子 帮助理解。
和歌:
花の色は 移りにけりな いたづらに 我が身世にふる ながめせし間に
(小野小町)
连歌:
けふりのいろに にたるうきくも
なきひとを おもふもかなし ゆふまくれ
くさはのつゆも かせにみたれぬ
あたしのや たれもさこそと そてぬれて
(《新撰菟玖波集》)
俳谐:
雪月花 つゐに三世の 契かな
(与謝蕪村)
俳句:
じゃんけんで負けて 螢に生れたの
(池田澄子)(现代俳句)
以上都特意选取了比较优美的。
可以看出和歌和连歌的遣词的意象非常一致。移り、徒ら、浮雲、夕暮れ、乱れ、袖濡れ,这些词如果看多了和歌,基本有一半都能用到一两个。
而蕪村的用词在俳人中已经是非常优美的了(比如“契”),依然会有非和语(雪月花和三世)出现。
最后池田阿姨,已经完全不在意遣词了,有趣就行。
很重要所以再说一遍!
这些都是较为优美的诗句,不然俳谐和俳句真的是黄冷笑话漫天飞。(而和歌和连歌普遍跟栗子区别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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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要开始回答问题了嗯。
①地位。
这个要分时代。
①-⑴俳谐刚成型到俳句成立为止。
俳谐一开始就是宣称是庶民的娱乐,从连歌里脱离开来,还摆脱了那些基本靠意境的雅语,所以最初有个自身定位的问题。
后来连古典的“梗”——即上述“修辞”都可以不用了,也就是说不止语言、连内容也放开了,基本你能配合季语和前文,编个575或者77的段子就算作了一段俳谐。
这个时候出版的俳谐集都有大量的爱好者投稿。
再后来由于大量小学生(划掉!)还是觉得前文限制太多,索性把俳谐——即“俳谐的连歌”里的句子单独提出来,我们来做“俳句”吧!
芭蕉的发句(连歌/俳谐创作的第一句575)后就被单独修订成俳句集。
【所以其实题主认为的芭蕉俳句,在芭蕉生前,还叫俳谐。】(很重要所以加框。)
这个时候的俳句,正逐渐被文艺文学摒弃,并大步迈向庶民。
①-⑵俳句成立至今。
俳句把俳谐仅有的规定——多人模式也去除了,导致只要是575的段子,都能叫俳句。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大众娱乐。
例:推上有俳句接龙(其实又复古了俳谐的模式_(:з」∠)_)
②质疑。
明治26年的《芭蕉杂谈》中,正冈子规发表了“连俳非文学论”,否定了仅仅前后句有内容上的关联的连句形式,表述了文学作品必须有个主题思想才成立的观点。自此,连句和俳谐开始在大众眼中消失。
嗯,仔细看看会发现,这货是成立了俳句的人。
而俳句自身呢?树大招风嘛。
最有名的应该就是「第二芸術 ―現代俳句について―」(桑原武夫・《世界》・1946年11月・岩波书店)这篇论文了。
桑原表示俳句并不能代表现代日本人。他把15首水平参差的俳句列出来让评论家猜哪些是名家作品,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他同时否认芭蕉在俳句神坛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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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虽然芭蕉死了好久才有了俳句这个艺术形式,但他是俳句之祖呢...)
我曾在不同的场合重复过这样一个观点:少读俳句。如果你想了解日本文化,你可以去读钱稻孙老人译的《万叶集》;你可以去读刘德润译的《百人一首》;去读林文月译的《枕草子》……但是不要读俳句。
俳句不是那么好读的。一来国内暂时还没有一个收录较广的好的译本,二来俳句也碍于它本身文本的特殊性。
俳句原本是一种诙谐的应答,一种对和歌、连歌的模仿和戏谑,也就是知乎上俗称的抖机灵。它从诞生时起本身就带着某种卑俗的意义。在古时的日本,崇尚汉学,那时的文人以会的汉字多为荣,就像评论里说的那样,“汉诗”是一种逼格很高的诗体。同时“和歌”常是文人唱和之作,在源氏物语中,光源氏和他的情人们之间往来书信也多用和歌,也是一种文化人的象征。但是俳句不同,俳句是庶民式的。
直到松尾芭蕉出现,俳句才正式成为一种有审美价值(逼格)的文体。此后俳句以其短小精悍、凝练有余韵的特点被文人们喜爱,创作了很多优秀的俳句。
俳句的兴盛似乎是大和民族的某种特性的必然结果:他们对季节、风物的敏感和他们的含蓄内敛。在茶道和花道中,有一种讲究,用的茶具、花一定要符合季节的心情。这些文化现象有的在现代日本仍然遗留了下来:樱花祭、红叶狩……
“季语”是俳句中很重要的部分。「菜の花」、「かげろう」这些季语就像我们唐诗宋词中的“杨柳”、“鹧鸪”等意象群一样,是深刻在民族记忆深处的感情象征,都具有独特的美学意义。如果一个人不了解中国文化,他很难理解“捣衣砧上拂还来”的美感。同样的,如果我们不了解日本文化,也很难理解「古池や 蛙飛び込む 水の音」到底闲寂在哪。
俳句因为它的短小,所以常常追求一种欲罢还休、欲言又止的感觉。它忌讳将心情说透了,夏目漱石曾有一句经典的翻译:“今晚的月色真美。”算是大和民族的这种特性最好的体现。同时俳句常咏细微之事,目前之事。日语中有个词,叫做「一期一会」,是指每一次和人、物的相遇,都是独一无二的难得的机缘,然而这一切又是短暂且易逝的。松尾芭蕉骑马,发现马儿在吃木槿,他就写「道のべの 木槿は馬に 喰はれけり」这就是一瞬间的小事,抒发他对易逝之物的感慨。
同时俳句还有很多的细微的手法,诸如象征、比喻、破调、字余等等。五七五的节奏制造出来的一种语感和节奏感也是不容忽视的东西,这些是翻译难以完成的。如果对日语没有一定的了解,也很难体会。
俳句不是用来“理解”的,而是用来“感受”的。你得有一颗善感的心,这种纤细的特质在快节奏的现代性中显得尤为突出,因此有很多西方的现代诗人都从俳句中得到过灵感。特朗斯特罗姆、庞德(不是三国那个庞德,是Ezra Pound)、博尔赫斯……
还有一个日本的作家将这种特质溶解在他的小说里,形成了独树一帜的风格,纤细委婉却直抵人心,他叫川端康成。我至今忘不了他在《山音》中的结尾:
信吾也一边揉着酸痛的脖颈一边站起身来,无意中望了望客厅,开亮了电灯,扬声喊道:
“菊子!土瓜都耸拉下来了。太沉啦!”
因为洗涤陶瓷碗碟的声音太大,菊子似乎没有听见。
如果有人想读俳句,我常向他们推荐这几句:
「古郷や よるも障るも 茨の花」——小林一茶
(故乡呀,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
「凩や 海に夕日を 吹き落とす」——夏目漱石
(冬日的寒风,朝着大海,将夕阳吹落)
以及被痞子蔡写出来后在文青之间广为流传的那句:
「朝顔に 釣瓶とられで 貰い水」——千代女
(朝颜生花藤,百转千回绕钓瓶,但求人之水)
这些俳句或直接抒情或比喻拟人使用的意象也比较容易被接受,可能更容易“进入”一些。但是如果你真想感受俳句之美,我推荐你可以先了解一些日本的文化,也可以先看川端康成的小说。
(最后打个广告,最近在准备写一个关于80年代诗歌史的答案。可以戳这里:
诗,对八十年代的青年意味着什么?)
2014.12.23 提前祝大家圣诞快乐了。(又到了白色相簿的季节啦=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