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必须把前凉放在从汉到唐的历史尺度中,才能更加准确地把握前凉乃至十六国时代的历史。在汉以前,除了华夏以外的东亚各地均是部落与部落联盟的层次,在商周体制基础上发展而来的秦汉体制,是整个东亚早期世界唯一的高级政治体。而且,经过两汉时代逐渐开始处理的与匈奴、西域诸国、海东诸国、南越国之关系,古代东亚国际世界方才开始形成。
但是早期的东亚国际,远非平等交互的国际关系。由于汉唐政治体的相对先进性,此时的东亚是汉唐独尊而诸国朝慕的时代。在这一时期的中原政权,往往会用王公侯爵位、镇安平诸将军号、都督某地诸军事等官、爵、军权来赐予那些超出中原王朝自身管领范围的周边国家,是为“外藩”,一种名义上归入中原王朝官爵序列,实际上并不干涉其内政的特殊建制,也是“大汉天子”与“大唐天可汗”所治理的所谓“天下”的一部分(注意“天子”与“皇帝”的区别)。
按照胡鸿先生在《能夏则大与渐慕华风》一书中的观点,两汉魏晋南北朝时代乃至隋与唐前期的华夏周边新兴族群,刚刚从类似中原夏商式的部落联盟时代走出来,刚好可以套用中原王朝率先践行出来的政治制度,明确族群内部君臣关系、规范自身内部秩序,进而推进自身王权的集中,打压在部落联盟向古代国家转换过程中的部落酋帅甚至本族权贵。中原王朝也可以把超出实际管领能力的外域独立政权,以相对变通的方式,套入到“天子治理天下”的理论体系中,进而获得名义与实利的双丰收,也为中原政权处理周边关系,提供了一个更具有缓冲空间的政策选择,从这个角度上看,中原王朝与周边新兴政权达成了“双赢”。
在汉代以后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尤其是东晋、南朝、北朝等各种自居中原正脉的王朝,不仅不再仅仅把两汉时期的海东诸国、西域诸国、南海诸国视为外藩,而且还存在一种“内藩外藩化”的现象,也即按照“两汉外藩对待办法”对待两汉旧土上的其他割据政权。明白了这个背景,才能更好地理解【前凉】为何能够被当做十六国时代的独立国家。
概言之,虽然前凉从未称帝,但前凉之于东晋已然不是八王或牧守之于西晋的内藩内官了,而是一个与西晋反贼出身的后赵互通款曲、自主处理内政外交事宜、自主确立并颁行年号、建设都城宫城与陵寝的【外藩】型政权。
虽然奠基之主张轨与西晋始终保持了良好的封疆大吏与中央政府之间的正常关系。但张寔在东晋建立后自称凉王(317)、张氏用西晋愍帝司马邺建兴年号多年却不用东晋年号、张氏废建兴年号甚至张祚称帝、张氏独立上谥号甚至以王称之,本质上都已宣告了前凉与东晋之间并不存在张轨与西晋那般的“央地君臣关系”,反而更像是一种“外藩君臣关系”。
换言之,张寔以降的前凉,缺得仅仅是一个皇帝与天子的尊号。张寔以降的前凉君主(除了张祚),只不过是不对整个大汉旧土宣称"主"权(称皇帝),只不过是不对整个天下宣称“主”权(称天子),却对凉州牧管领(凉州)及兼管(西域)的土地宣称了“主”权(凉之王)。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公元4世纪的中前期,与(前)凉公/王国同期的,还有鲜卑拓跋部的代公/王国(北魏前身)、鲜卑慕容部的辽东公/燕王国(前燕前身)、鲜卑段部的辽西公国、氐人杨氏的仇池公国等。他们的君主在自主称王、称帝以前,往往被东晋政权授予某某将军、匈奴式单于或王号、公爵、某地刺史甚至使持节、都督某地诸军事等官位与爵位,算是西晋八王之乱时诸王在角逐中央政权时“拉一派打一派”的余绪,只不过这种拉拢方式,从“中原体制”内的“内官内藩”,逐渐升格为“天下体系”下的“外藩”而兼有“内官”。
质言之,人家勉强能够在这一时期撑撑中原正统台面的东晋王朝都已经把人家前凉视为一个和高句丽、百济、新罗没有太大本质区别的政权了,张氏前凉虽未称帝,也自然可以被视为一个历史上的独立国家/政权。
另外,我们从张寔与秦州晋王司马保(改元建康)、建康晋王司马睿(改元建武)的关系上,也能一窥张寔时张凉政权的“独立化”倾向。
司马保虽贵为司马邺长安政权大司马,但他毕竟是西晋皇室远支疏属(司马防-司马馗-司马泰-司马模-司马保),与司马懿-司马昭-司马炎-司马衷/司马炽/(司马晏/司马柬)-司马邺一支西晋帝系关系极端疏远,且完全不是皇帝或太庙神主后代,其封疆大吏之地位又与张寔仿佛,张寔自然不必尊司马保为(西)晋之余脉。张寔在名义方面无需尊奉一个近乎等夷的“同僚”,实利方面自然要阻拦司马保西逃入凉(甚至软禁),以免自家领地被不具备西晋正统名分的他人夺取,其“作家门”意识可见一斑。
(东)晋司马睿(司马懿-司马伷-司马觐-司马睿)虽然还算是晋室高祖后裔,但终究也是实际帝系之外,原本大家都是派到地方上的臣僚,只不过司马睿多了一层血缘关系,张寔以降自然只需名义上尊奉一下,犯不着事事都按臣子的规制来,意思到了就OK。
换言之,“拜刘石所赐”,当时的晋王朝已然不可能再推出一位在皇位继承权上毫无争议的帝系近支接班人,无论是司马睿还是司马保,都已无法接续西晋帝系正脉之统序,甚至其臣僚都已是丧乱之后西奔南渡之重组集团,这就给张寔以来的凉州独立,提供了施展野心的良机,扫除了阻碍野心的名份,使得张寔以降的凉州主君完全可以虚尊一个已然消逝了的西晋建兴朝廷,遥捧一个逐渐站稳脚跟的东晋朝廷,甚至与盘踞中原的后赵“联谊”。
何况天高皇帝远,中间隔着成汉、两赵、前秦诸政权的千山万水,张氏诸君哪里还需要傻傻地做个凉州刺史领护羌校尉,为名分并不怎么充分的东晋政权保境安民?自然会充分运用其持节、西中郎将/征西将军、凉州刺史领护羌校尉、都督凉州诸军事的身份以及自称或他赐的凉王营建其偏居西北的独立王国。
质言之,我们固然可以把张轨时期视为凉州仍旧从属于西晋的地方政权。但,二代君主张寔以降,无论是张凉政权自身还是周边的东晋、后赵诸政权,均已在实际上将张凉视为独立政权,张凉虽未有称帝之举,却有改元建都营陵之实,东晋与后赵也将张凉视为本国外藩,在当世之人看来,完全就是一个各方“认证”的独立政权,我们自然不必纠结于称帝与否这种涉及到“九州宣称”及“天下宣称”的名义问题。毕竟,割据政权之独立性,未必需要他们宣称自己是九州之主(皇帝)甚至天下之主(天子),只需他们宣称自己是所割据地域之主宰(某王)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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